鐵路貨車上的母親
四十多年前,七十年代一個寒秋的晚上,父親下班回家后,我們大家都坐在餐桌旁,邊吃母親燒的美餐,邊說東道西,洗碗之后母親就準備上班。因為我們?nèi)齻€小孩還小,父母輪流地上班掙錢。父親是鐵路公司的職員,母親是在本市郵局包裹中心上夜班。
在單位紅磚主樓旁有個鐵路貨車站。母親與十來個女同事穿上灰色的工作服后就打開屋門,車站上的一輛貨車已經(jīng)在等著她們卸貨。眼前一輛長長的貨車,貨車司機還在車頭休息。夜幕籠罩著車站四周所有的樓層,只有軌道中間的路燈照射在母親和同事們的身上和貨車上面的塵埃。黑暗的深夜清晰地像白天一樣。貨車的木門被拉開以后,車廂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包裹都在等著女工們熟練的雙手,把它們從黑暗悶氣的車廂里卸下來,然后被送到收件人的懷抱里。母親主要的任務就是把貨車里面的包裹放到傳送帶上。卸貨之前,一位男同事把一塊十分光滑的木板放在車廂門和傳送帶之間,我母親就把包裹扔到木板上,讓包裹滑到傳送帶上。那個電動傳送帶從車廂一直通到倉庫大樓各個角落里。每次她們干了四個小時以后就可以在倉庫一間屋里休息聊天。屋里暗淡的光線被她們灰色的工服似乎都吞沒了,只是她們不同顏色的頭發(fā)猶如圣誕節(jié)被點亮的蠟燭,金黃色,淺紅色,茶褐色的都給這個屋里帶來活力。歇了一會兒,屋里墻上的大鐘與外面新來的貨車刺耳的剎車聲提醒她們,時間到了,該繼續(xù)上班。一個車廂里面的包裹卸好后,下一個車廂已經(jīng)等著。母親與同事經(jīng)常要走到另外一個車廂。
有一天晚上,軌道上有聽著兩輛貨車。第一輛貨車已經(jīng)沒有包裹了,第二輛的車廂還是滿滿的。為了走到第二輛貨車,她們必須翻越兩個車廂連接的地方。七十年代,許多車廂的連接處還有小鐵梯子,平臺和扶手。七、八個女工走在前面,我母親跟在后面。其他人都順利地跨過貨車,而母親剛上了貨車平臺時,沒想到這輛貨車突然開動了。母親慌張地不知所措。她一邊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停一下,停一下”,一邊緊緊地握住眼前的鐵欄桿。但除了同事之外,前面貨車的司機只能聽見發(fā)動機的噪聲,母親的喊聲消失在夜風中。她知道繼續(xù)叫喊是沒有用的,心里盼望貨車早點停下來,不要開得太遠。她的同事聽到了呼喚,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對她大聲喊道:“安格拉,你快點跳下來,快點!”但是母親膽子小,不敢跳下去。想來想去,猶豫中突然想起先前老板的警告:若你站在已出發(fā)的車上,無論如何不要跳下去,太危險了。木呆呆的同事們站在軌道中間沒有辦法,隨著貨車的方向只看到最后一個車廂越來越模糊的紅色尾燈。與母親關系最好的同事趕緊跑到倉庫去向老板報告,她聲音膽怯地說:“老板,安格拉不見了。她在貨車上,可是車突然出發(fā)了,怎么辦?”老板以為她在開玩笑便敷衍地回答:“你胡說什么,不可能。她怎么會在車上呢?”確定此消息的真實性之后,他用對講機與貨車司機聯(lián)系,通知他把車開到市區(qū)東邊的倉庫處。從母親的單位到這個倉庫不遠,但是貨車必須經(jīng)過城市的總火車站。母親一直緊緊地握住鐵扶手,連一根手指都不敢放松。所有的笑容被出乎意料的“行程”收斂了。當“她的”貨車慢慢地經(jīng)過漢諾威總火車站時,夜已經(jīng)深了。左右站臺等火車的客人都覺得很奇怪,那貨車上怎么還站著一個女工。車站的燈光照著母親尷尬的微笑。她真盼望快點到目的地趕緊下車。
大約一個小時后,母親終于安然無恙地回到出發(fā)的倉庫。她有點害怕,知道老板肯定要罵她一頓。果然老板板著面孔責問道:“你干什么啦,因為你很多火車的時刻表出亂子。”母親覺得受冤枉,便起勁地辯道:“當我在這兒開始上班的時候,你跟我們說得很清楚,所有的貨車出發(fā)前要拉個長笛,可我真的沒聽見。我怎么知道它要出發(fā)呢?”這個時候,母親最好的同事也到了,她的瘦臉白得像一張紙,好像坐貨車的是她而不是我母親。她神色慌張地對老板央求道:“快點,拿白酒來?!崩习灏岩恍∑堪拙颇眠^來,結(jié)果,那位緊張的同事手顫抖地搶到那瓶酒以后,一口氣就喝完了。
早晨四點鐘,母親終于下班了。她忙了一整夜,十分困倦,只想睡覺。但是她還是給我們?nèi)齻€小孩準備了學校的面包。當她把面包與一個深紅色的蘋果裝在我們每個人的書包里時,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又想起今夜坐過貨車的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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