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門前的那沓田

老家，那沓田，現(xiàn)在只有時間和空間概念了——因為它在視覺上幾乎已經(jīng)消失。

我生活過的老家在鄉(xiāng)下，一個20戶百余人的小村莊。莊子的斜對門，有一沓梯田，兩條田間石板路，伴和著兩條灌溉小溝渠，蜿蜒直上山腰，將梯田分為四個區(qū)間，因為梯田大小不一，石板路和小溝渠就不成條理般通直，折折拐拐、曲曲彎彎，像隨意丟棄在地的草繩。從下往上，或從上往下，沒法數(shù)清梯田的層數(shù)，大丘田與小丘田錯落交織，沿山勢疊加，累計上百丘，20余畝?？仗餄M水，陽光一照，猶如平放的百塊玻璃，泛出金色光芒；綠秧茁壯，則似千層綠錦，透著無限希望；稻谷成熟了，它又是展開的黃色錦緞，綻放出豐腴的笑靨。

這片梯田有一套科學(xué)的灌溉系統(tǒng)，充分體現(xiàn)了先人們的智慧。梯田的最上方，從南邊山溝引出一條橫行渠道，從北邊山溝也引出橫行一條渠道。南邊渠灌溉南邊兩個區(qū)間的梯田，北邊渠灌溉北邊兩個區(qū)間的梯田，渠水沿著田間縱向分布的兩條水渠分灌到每一丘田里。生產(chǎn)隊時代，田里作物品種統(tǒng)一規(guī)劃，且有專門的看水員管水，不存在灌溉水的爭議。責(zé)任制后，田承包到戶，田里的作物自己耕種，品種自行確定，對水的需求產(chǎn)生了時間差。豐水時機，灌溉水源充足，田水都能得到保障，但枯水季節(jié)，山溪水容易干枯，灌溉就發(fā)生了問題，上下田、左右田之間開始存在誰先灌水，誰后灌水，及多灌水和少灌水的爭議。眼見千百年來和睦相處的鄰里關(guān)系產(chǎn)生裂痕，有些頭腦的村民思考出了問題解決的方法。他們在縱向主渠道上建立起自動分水系統(tǒng)，方法簡單適用，在每丘田田水人口的主渠道上放置一塊平石，攔住下行的水，在入田口處也放置一塊平石，主渠石與入田口平石齊平，主渠道攔水石處積蓄起一定水量后，一部分流向田里，一部分漫過攔水石繼續(xù)向下；每丘田的另一端開挖一個出水口，出水口邊也同樣放置一塊平石，略高于田平面，田里富余的水就流入下面的田里。如此反復(fù)，每丘田都自行得到灌溉。

這片梯田朝向東方，山勢平緩，整整接受大半天的陽光照耀，村子里的其他南北走向的耕田一年一季，這片梯田可以一年兩季。這是老家的黃金寶地——梯田豐，日子豐，梯田歉，日子窮。

這片田是黃金田，它是村民的生存保證，村民因此象神一樣崇敬它。在耕種和收割時，都默認了一套敬重的規(guī)矩，犁田時，從最中間的四丘田四條牛同時開犁，然后推向上下四周，寓意著四季豐收在望；收割時，也分為四組，從四端的田開鐮，寓言收獲歸倉。每個組一臺打稻機，四個男勞力，八個女工（有時是四個小孩）：四個男勞力，其中兩個踩打稻機，兩個送谷回倉庫，四個小孩肯定是給踩打稻機的男勞力遞送禾把，四個女勞力割禾。這種對這片田敬重而產(chǎn)生的勞作方式，直到責(zé)任制才被打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給我記憶最深的，除了這片田里的收獲，還有在這片田里發(fā)生的一些另類故事。

當時實行工分制，工分決定秋后分成。男勞力比女勞力基本工分高，男勞力最高工分是10分，女勞力最高工分只有8分，成年男勞力90%是10分，女勞力只有隊長的妻子是8分。我母親等幾位平時勞動能力強的婦女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她們膽敢提意見，來自兩個方面的理由，一是她們確確實實勞動貢獻不比隊長的女人差，甚至強；二是她們養(yǎng)家需要工分積累。有一年，我清楚地記得，開犁犁田時的另一番壯觀情景——兩個女勞力和兩個男勞力同時掌犁，開展犁田比賽。兩個男勞力是平時的耕田能手，也許是男勞力們樂意女人提高工分，更或許是輕視婦女從事重體力勞動的能力，一天下來的結(jié)果，男、女勞力的犁田面積相差無幾。這一年年底，有11個女勞力的工分基數(shù)提高到8分。婦女能頂半邊天，在那時的農(nóng)村，隨時可以找到例證。

物盛就衰，老家斜對門的那沓田沒有跳出例外。

熱鬧的集體和集體的熱鬧，沒有溫飽辛苦勞作的村民，貧困可謂是集體制的標簽。于是責(zé)任制應(yīng)時需而生；農(nóng)村的貧窮落后，對年輕一代失去了吸附力，在集體管束力稍有松動時，掙脫土地束縛，背井離鄉(xiāng)漂泊游離入經(jīng)濟相對發(fā)達的城市，成為應(yīng)然選擇。老家那沓田里曾經(jīng)的集體熱鬧從此被打破，那沓田里，慢慢地，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年邁老人偶爾出沒；村莊也從此開始萎靡，隨著時代大潮，自生自隱而走向消亡。

梯田不光是消失了熱鬧，世移時逝，它的功能也在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沒有年輕勞力的人家，老人們用鋤頭翻耕，在田里種植些蔬菜，這還稍許保留了梯田的農(nóng)用性質(zhì)；在城里長了見識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種風(fēng)景樹賣到城里可獲利的商機，他們就把山上可作風(fēng)景的樹挖下來，或者購買花木種苗，移栽到責(zé)任田里。一些小葉小莖的苗木栽種在田里，對田的損傷不是太大。但大樹栽下去，對田是有致命的損害：首先需要挖出一個大坑，才能容納帶土移栽來的樹木，被鋸去樹尖的大樹，要在田里成活，生長出新枝，盡管人為地施了肥，甚至掛了營養(yǎng)針，它還是需要吸收田里大量的營養(yǎng)，特別是在將風(fēng)景樹挖出賣時，連帶挖走了眾多的肥泥，肥田徹底貧瘠了。

在田里勞作了一輩子的老人們，與年輕人抗爭過，甚至罵他們是敗家子。年輕人根本不理睬這些過時的勞動“英雄”，他們用收益回擊老人們的指責(zé)。這是老人們心中的隱痛，他們的時代，沒有給自己、給子孫足夠的溫飽，他們田里付出一生的辛勞，收獲的只是貧窮，老人們無言以對。但他們骨子里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對這沓田的熱愛情結(jié)，他們深知，土能生萬金，土地是不糊弄人的，你愛惜了它，尊重了它，它總有一天會回報你的辛勞。他們盡自己最大的能量對那沓田施以愛意，山洪，有時連沙帶草摧毀了山溪邊的稻田，老人們總是在農(nóng)閑時，頂著子女們的阻攔和嘲笑，一個一個石頭，一根一根樹杈，一箕一箕泥沙，愚公一樣搬運，還原損毀的稻田。

折騰還有更重的，近幾年來，年輕人將住房也折騰到了田里，那沓田里不時有房子生長出來。父親站在田邊，感嘆地流下淚水來，他無不愴然地，象預(yù)言家一樣地說“農(nóng)田不種糧，總會鬧饑荒”。

糧食是生存之需，土地是糧食之母，母親沒了，人還能生嗎？！

父親其實不知道，占田建房，他只是看見了樹木，尚沒有看見森林，在它不知道的外面世界里，交通建設(shè)、小城鎮(zhèn)建設(shè)、招商引資項目建設(shè)，房地產(chǎn)開發(fā)，都在大片大片地占用耕地、農(nóng)田，一座城、一家廠、一條路，生生地長在平疇的農(nóng)田里。

是的，田之不存，人將焉生。也許有人辯駁，只要工業(yè)發(fā)達，手中有錢，從外國購買糧食，成本還低于自己生產(chǎn)。

短視的目光和行為，將成為我們民族的災(zāi)難，這個龐大人口的國家和民族，一旦在糧食上被人卡了脖子，將無以自救。沒有經(jīng)歷過和生存危機搏斗的人，一時是不能理解這一點的，但等到理解了，為時卻已晚。

救救耕地，守住民族生存的根基！

作者 湖南省安化縣人民法院 李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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