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牛棚里的海誓山盟
一、樁根子
五隊的養(yǎng)牛棚離莊子有四、五百米遠。那里本來是生產(chǎn)隊里的打谷場,河邊有兩間公棚,每年夏秋兩季沒完全曬干的糧食就臨時屯在公棚里,到了冬天,應上繳給國家的征購糧、超產(chǎn)糧任務完成后,場頭的公棚就空了,存放社員過冬口糧的倉庫在莊上??障聛淼墓镎糜脕碜黟B(yǎng)牛棚。在蘇北農(nóng)村,耕牛在冬天是沒活兒干的,雖然牛們從春耕到秋播累死累活差點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但只要捱過秋播不被淘汰(宰殺)就會有一冬天的好日子過。隊里會安排一個飼養(yǎng)員專門服侍牠們。
負責養(yǎng)牛的人叫樁根子,姓陳,其實他是有大名的,不過從小被人喊慣了,沒人知道他的大名,就連隊里的記工分的本子上姓名也是陳樁根。莊子上還有兩個人叫樁根子,因為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也就難得被人喊錯。大家都知道凡是名字中有個“樁”字的人都是送樁子生下的男孩子,送樁子是我們那里的一項民俗,如果有一戶人家開始一連生了兩、三個女孩,到了正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就會有幾個人從男孩多的人家倫一根木樁用紅紙包著送過去。收到樁子的人家要點燭焚香敬菩薩,還要招待來人一頓酒飯。如果那一年歪打正著生了個帶把兒的,孩子的乳名就叫樁根子或者叫樁伙。因此,叫樁根子的男孩大都是家中的稀缺品種,從小都會受到父母和姐姐們的寵愛。不過本文中的主人公可不是一個“慣寶兒”,因為在他后面他的媽媽又接連為他添了兩個弟弟。眼下兩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弟弟們還小,爸媽的身體又不好,他只上了三年小學,就成了家中的小勞力,沒過幾年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隊里的大勞力。
樁根子的家庭出身不好,父親是富農(nóng),其實嚴格地劃分只能算是富農(nóng)子女,因為在土改時他父親還未達到18歲成人的年齡。在那階級斗爭為綱“寧左勿右”的年代,干部大都希望隊里多個把“四類分子”(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的簡稱),因為四類分子聽話,比貧、下中農(nóng)更好管理。于是村里開到階級斗爭憶苦思甜的大會也就少不了要將他押到臺上去“示眾”。本來只能算是富農(nóng)孫子的樁根子也就升格成了富農(nóng)子女,好在他生來就是個“做”的命,并不想當兵升學當干部。他十三歲就給隊里看牛,十六歲就會用牛耕田、打場。這個冬天本來并不是派他養(yǎng)牛的,那個年年養(yǎng)牛的五十多歲的老頭突然查出肝癌晚期,隊長就叫他的爸爸養(yǎng),叫他上大型河工去挑河。他爹媽聽人說今年的河工任務很吃力,是一條老大河的拓竣工程,每一擔土都要爬高,他那年才19歲,因而都舍不得讓他去,怕他少不經(jīng)事,挑“傷”了,一世之害。那時上大型河工的人不好找,隊里交下的任務回不掉,他爸爸只好與他換,叫他在家里養(yǎng)牛。他爸爸身體不好,心想,先挑些日子看看,挑不動再說。他說:“過些日子我去換你,我還不高興整天限在牛棚里與老牛作伴呢”。
養(yǎng)牛是生產(chǎn)隊里的“固定工”,每年約有五個月的時間,活兒倒是不太重,就是二十四小時都要盯著,軟苦。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牽牛到河邊喝水,這項活計叫“馬牛水”(方言“馬”即“給”,作動詞),馬牛水的地方叫“牛缺口”,是牛的專用碼頭,是用碎磚碎瓦填起來的。天一亮就要起身,絕對不能延誤,因為牛有一大堆出窩屎,去晚了就會拉在牛棚里。有時天冷河面上上了凍,養(yǎng)牛的人還要用一個叫打凍郞頭的專用工具將冰面上打一個洞讓牛伸嘴喝水,今年隊里有三條牛過冬,因而要打三個洞。這樣的“功課”一天要做三次。每天還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揲牛草(“揲”字音同“迭”其本意是折疊,方言意為抽取,將草堆上的草一把一把地抽出來就叫揲草),揲草是個很費力的活計,草堆特別高大,那是隊里四、五十畝田的早稻草,堆得非常緊密,要將三條牛一晝夜吃的草一把一把地抽出來再抱進牛棚要費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不管多冷的天,都會出一身汗。
只有每天吃三頓時才能上莊回家,沒事也要在那里守著。沒事的時候就搓草繩,搓繩是養(yǎng)牛人的一項副業(yè),搓的繩給生產(chǎn)隊可以拿到一些額外的工分,同時又是一種打發(fā)寂寞的方法。每天夜里要起來等兩次牛尿,用尿桶接尿時還要不停地發(fā)出“騷,騷”催尿的“牛語”。好在牛棚里并不太冷,土墻草屋密封得好,再加上三條牛身上散發(fā)出的暖氣,雖然外面的曠野中北風呼嘯,牛棚里卻溫暖如春,美中不足的是屋里騷氣味太濃烈,沒養(yǎng)過牛的人在那里是沒法呆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樁根子雖然個頭不算高,但面目長得挺招人喜歡,國字臉,大眼睛,稍厚的嘴唇,一副憨厚的表情。那時農(nóng)村中的小伙子到了這樣的年齡,有的已經(jīng)結了婚生了孩子,沒結婚的也大都有了對象正準備辦事。莊上有個熱心的媒婆也曾為他牽過幾回線,但都因為家庭成分沒能談成。當然還有一些其它方面的原因,他是家里的長子,后面還有二個弟弟,眼下窮,將來負擔更大,人家擔心女兒嫁過來沒得好日子過。樁根子對這事不著急,他心里有個人,他想,如果這個人還談不成就打一輩子光棍。像他這樣的人家,要想弟兄三個都尋到婆娘是不可能的,總要有人打光棍。
二、翠丫頭
樁根子心里的那個人就是翠丫頭。
翠丫頭是本隊里的一個姑娘,大名叫李翠貞,與樁根子同一個生產(chǎn)隊,住在同一條巷子里,從小一起長大,比樁根子小一歲,都是剛解放那會兒生的,算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他們一起上了三年小學,樁根子不上的那一年,翠丫頭也停了學,她是家中的長女,后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那年頭都這樣,大人要天天上工掙工分,大一點的孩子就會成為家里的好幫手。翠丫頭個子不高,雖然那時候沒什么好東西吃,但還總是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不過胖得并不丑,那時長得豐滿些的姑娘不多,人們的審美觀點仿佛回到了以胖為美的唐朝,都說“一胖遮三丑”。她圓嘟嘟的臉盤上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兩根羊角小辮調(diào)皮地翹在腦后,樣子很活潑、秀美。能干自不必說,沒有那樣農(nóng)活能難倒她,割麥時在人家前頭,栽秧時在人家后頭(栽秧是往后退著走)。她栽秧栽得既快又調(diào)適,周周正正地一行看到頭。有一次老隊長跟她開玩笑說:“你可不準嫁到外莊去,我替你做媒在本隊里找一個”她聽了笑笑回說“大伯,你不要愁,馬不掉(嫁不出去瓣意思)”心里卻在說,巴不得你做媒呢。隊里與她年歲相當?shù)木椭挥幸粋€樁根子,她知道樁根子心里有她,她也很特別喜歡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說歸說,就是沒人出面為他們撮合,原因只有一個,他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一家是三代貧農(nóng),一家是富農(nóng)子女。那時正文化大革命,沾到個“富”字的人就是三等公民,從眼下形勢看來,那怕再過幾代,這些人家的子子孫孫都脫不了干系。
翠丫頭的爸爸是個地道的老實農(nóng)民,她的媽媽是家里的當家人。女兒的心事瞞不了媽媽,她常在女兒耳邊嘮叨:“丫頭呀,千萬不能掉到他家那個染缸里去,你自己受一輩子苦不說,下代人也沒得好日子過,而且還要影響到你的弟弟、妹妹,就連他們的孩子將來都要受到連累,有一個出身富農(nóng)家庭的姑父,他們都有別想出人頭地”。其實,媽媽對莊根子印象并不壞,一個隊里的人,而且還算是鄰居,兩家之間只隔了三戶人家,平時與樁根子的爹媽也處得不丑,小伙子是她看著長大的,又機靈,又勤勞,與人處世也仁義,如果不是有這一層,這個小伙到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女婿。聽到了媽媽的那些話,翠丫頭有時也會頂撞幾句:“不要啰嗦了,我哪個都不馬(嫁),我在家里自己做了養(yǎng)自己”。
翠丫頭還有一個姑姑,只比她大十歲,嫁在外莊,離這里有七、八里路,在那里當大隊婦聯(lián)主任,還是一個黨員。聽人家閑言閑語說她與莊上支書有那種說不清的關系。還聽說那個支書是姑父的本家叔子。姑父在大隊里當機工開打水機,夫妻兩個都不要上工干農(nóng)活,小日子過得很滋潤,姑姑養(yǎng)得白白凈凈的,像是翠丫頭的姐姐。翠丫頭特別不喜歡她,看不慣她那種風騷的樣子和滿口的大道理,估計媽媽的的那一套“理論”也全是姑姑灌輸給她的。前年,姑姑要將她介紹給她莊上支書的侄子,翠丫頭沒好氣地頂她:“我哪個都不馬,我做烈女”。
這邊,樁根子的媽媽又何嘗不想找一個像翠丫頭這樣的好姑娘做兒媳,翠丫頭一口一個大媽地叫她,別提她心里有多甜。不過,她曉得這門親事難成,她一想到翠丫頭的姑姑心里就發(fā)毛,有一次她在巷口上正好遇到她回娘家,跟她打招呼她理都沒理,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不曉得這孩子怎么這樣,富農(nóng)怎么啦?我們家可一天也沒過過富農(nóng)的日子,我和她姐姐一前一后嫁到這個莊子,我過的日子比她姐姐還要苦得多,這些,翠丫頭的媽媽是應該記得的。
事情這這樣地僵著,一邊是哪個去做媒姑娘都不松口,一邊又不敢請人去提親。隊里有人揣度,兩個小人怕的是已經(jīng)私定了終身,甚至還有人瞎猜測,兩個人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個什么了。然而,猜測歸猜測,兩個人成年后卻純潔得連對方的手都摸過。他們彼此都在心里裝著那份強烈的愛慕之心,見了面時反而愈加拘謹。他們每天都能見到面,吃飯的時候,翠丫頭從小習慣捧碗,盛一大碗粥,搛一大快子咸菜,站到巷口邊上慢慢喝,那時有這種習慣的人很多,他們邊吃邊談些家長里短。樁根子難得捧碗出來吃,翠丫頭就常捧著碗轉到他家里,和他媽媽說上幾句話,他們之間反而沒多少話說,只是見到了,交換一下眼神就彼此心安了,好像那眼神中有千言萬語。
有一天中午,翠丫頭告訴樁根子媽媽,說她的爹媽早上就去了“海里”上她姨娘家做親戚了,(這里都有習慣將靠近海邊的地方叫“海里”)她姨娘是58年最最困難的時候嫁過去的,去時才十六歲,今年三十整,這次去就是給她賀壽。姨娘是那年跟人在“海里”討飯時被人介紹去的,姨父比姨娘大十歲,今年四十整,這次賀壽是兩場小麥一場打。姨娘家離這里有四十多里路,是搖船去的,怕要行到緊晚才能到,弟弟、妹妹也跟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看家。這些話是是說給樁根了媽媽聽的,一直在悶聲喝粥的樁根子曉得其實是說給他聽的。直覺告訴他今夜可能要發(fā)生些什么了。
三、生米煮成了熟飯
那晚,月黑風高。翠丫頭早早就上了鋪,那時又不曾有電視,就連電也沒通,農(nóng)村里的人冬天都會睡得很早。外面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翠丫頭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著。她先是想:他已經(jīng)曉得我今晚一個人在家,應該會過來,如果來了就要問他一句實話,就這樣鍋不動瓢不響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總得想個法子請出人來做做爹媽的工作,繼而又想:他敢來嗎?他一個富農(nóng)子女,會不會怕人家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還想到,也許這小伙還摸不透我的心思,怕為難我。于是她她決定,等到夜深時,如他還不來,爬也要爬到牛棚里去,把話與他說清楚。翠丫頭出門的時候,外面伸手不見五指,莊子沒一點亮光,也沒一點聲音,除了一陣陣單調(diào)的風聲。她像倫兒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出了莊子。路上還有一座很狹的木橋,是東西向,北風又大,天又黑,翠丫頭是爬著過去的。她想,如果被風刮下河,到天亮后人們發(fā)現(xiàn)時她就會凍成糖人了。
樁根子這邊又何嘗能睡得著覺,心想,她特意告訴我她今晚一個人在家,是不是要我上她那里去?去了又能怎么樣?她爸媽還有她姨娘態(tài)度都是那樣的決絕,我能跟她說什么?萬一她沒有那個意思,去了豈不讓她很為難,如果碰巧被人家看到了,可不是一件小事,弄得不好連爸媽都要遭批斗。正躊躇間,外面響起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直覺告訴他,她來了!他從草鋪上一躍而起,連棉襖也沒披上就向牛棚門口奔去。
養(yǎng)牛棚沒有門,擋御風寒的只是一條厚厚的草簾子,當翠丫頭伸手去掀簾子時,卻碰到了從里面掀簾子的手。進去后她恨恨地罵了一聲:“活現(xiàn)報”(“現(xiàn)報”是指膽小沒用的人)后就用力捶打起樁根子的來。一聲抱怨,一陣捶打,勝過千言萬語,樁根子什么都明白了,她是怨他沒敢上莊。后來她看到樁根身上只穿著單褂褲,就催促他快回到被窩里去。牛棚里的光線很暗,那盞馬燈有好些日子不擦罩子了。三條老牛蹲在地上,在安靜地反芻,好像并不在乎牛棚里來了不逐之客。樁根子披著棉襖坐在草鋪上,翠丫頭坐在鋪邊上,兩只冰涼的手被樁根子拉過來放到腹部暖暖地焐著。他憐惜地問:“那座木橋你是怎么得過來的?”她說是爬過來的,他很感動,就說,“我真該死,我本來是想上莊的,可想來想去又不敢,你家里那種情況,我怕讓你為難,又不曉得你是怎樣想的”說到這里,翠丫頭的手就在他的肚皮上狠狠地擰了一把,說:“你可真是傻得到家了,到今兒你還不曉得我的心思,我是非你不嫁,那怕是打一輩子女光棍,哪個都別想把我娶走!別說你是富農(nóng)子女,就是富農(nóng),我也跟你”他撫摸著她的手,這雙手記得還在很小的時候摸過。他對她輕聲地說:“上鋪吧,鋪上暖和”她就轉身跨上鋪坐到了他的旁邊,他想為她脫去棉襖棉褲,手有點抖,那件老式棉襖的胳肢窩里有顆布鈕扣老是解不開,她伸手輕輕地撥弄一下就解開了。
鉆進被窩時兩個人都只剩下了單袴褲,那時的內(nèi)衣都是夏天穿破了的單衣,只有在結婚時才做一套專用的“裝新小袴褲”。草鋪上很暖和,上面鋪著一條舊得發(fā)黑的棉花胎,因為老是一個人睡的緣故,鋪的中間有個凹槽,凹槽中的兩張嘴唇像磁鐵般的吸附在一起,他的手也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從挺翹的雙峰到柔軟的小腹,從渾圓的臀部到最最神秘的地帶……接下來的過程就順理成章了,讀者大可不必擔心我們的主人公是“性”盲,這可是人類的本能,正常人對男女之事都能無師自通。不過,開始時還真不大順利,畢竟他們受過的性啟蒙只局限于對動物交配的耳濡目染,因此,他們的第一次的體位卻是后進式。約摸過了半個時辰的光景,在他們倆的努力配合下,他們終于攜手登上了人生的頂峰,也終于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他們剛從頂峰下來,一條老牛卻站了起來,樁根子曉得是到了接尿的時間了,當他光著身子爬出被窩時,翠丫頭輕聲地說:“快把棉襖披上”
后半夜,風停了,牛棚里更溫暖了些,到了天快亮時,反而覺得屋里有點寒氣逼人,原來是外面沸沸揚揚地下起了大雪。他們折騰了一夜,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昨晚的故事,只是一次比一次嫻熟,一次比一次情深意篤。樁根子想叫她趕快起來,趁沒人的時候先回家,翠丫頭懶懶地回他,她不想回去,她昨天出來時是將大門上了鎖的,人家會以為她也一起去了姑姑家,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這里。樁根子想,不走也沒事,這大雪天絕對不會有人到這里來。
那天早上,樁根子冒著大雪將三條牛牽出去喝過水后,就踏雪回了趟家,他平生第一次向他媽媽撒了個謊,他說:這雪越下越大,中午就不回來了,他要媽媽煮些飯讓他帶走,而且想吃一回純米飯,不要放胡羅卜,他媽就依了他。他喝罷了三大碗羅卜粥后,媽媽就把剛煮好的飯盛在一個大缽子里,還用一件舊衣服包裹起來裝在籃子里讓他帶走。那一缽子飯用去了一斤多米,如果放些胡羅卜,可以煮一大鍋厚厚實實的粥,夠一家人吃一頓。依照翠丫頭的飯量,一個人是完全能將那一缽飯解決掉的,但她只吃了一半多一點,說:“飽了,你吃”樁根子說他才喝了三大碗粥,還是你全吃掉吧,吃掉了才好用缽子到河邊去舀水喝。你推我讓地的,翠丫頭就又吃了兩口,樁根子將剩下的吃了。
雪下了整整一天,到晚還沒停,好幾年沒落過這么大的雪了,田野里,一片耀眼的白。翠丫頭對樁根子說:晚上就別再回家了,餓了我們就吃幾塊棉籽并。棉籽并是隊里給?!皫Я稀钡木暳希敲藁ㄗ颜ミ^油后的下腳料,當零食吃有一股油香,也能充饑,就是吃多會辣嗓子。樁根子沒聽她的,還是堅持回了趟家,媽媽跟他說:“翠丫頭家今天鎖了一天門,不曉得這丫頭昨晚上哪兒了”樁根子低頭喝粥沒搭她話。他回牛棚時順便攏莊上的代銷店買了一斤蜜栆,那時只有這一樣能吃的東西不上計劃,據(jù)說是從一個叫伊拉克的國家進口過來的,挺貴,一斤要三角五,平時舍得買的人不多。晚上,翠丫頭吃了些棉籽并,又吃了些蜜棗,喝了幾大口涼水,兩個人說了半夜的話。
不知不覺地天又快要亮了,外面的雪也停下了。翠丫頭要起來回家,樁根子就先跑出去將那座木橋上雪掃下河,后來就看著她的背景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四、節(jié)外生枝
他們昨晚商定:樁根子必須將這個情況先告訴他媽媽,不管結果如何他家都要請個媒人過來提親。樁根子媽媽聽說后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歡喜的是兒子長大了,或許生米煮成熟飯后成功的希望會大一些;害怕的是兒子惹禍了,如果被她家姑姑知道了一定不會善罷干休。
隊里有個外號叫八張嘴的婆娘,是遠近聞名的媒婆,以前樁根子媽媽找過她,她回說:“我說了嫂子你可別不歡喜,媒人是個等子(天平的俗稱),你們兩家這種情況,你叫我怎么張得開嘴?”這次不得不將兩個小人的情況悄悄地告訴她,八張嘴聽了覺得事情像是有了點轉機。答應過去說說看。有一天正好翠丫頭的媽媽一個人在家,八張嘴就去了。當她直搗其祥地把事情的原委全說出來后,翠丫頭的媽媽著實吃驚不小,于是八張嘴就趁熱打鐵:“這事情鬧大了,女方就沒法做人了,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他們,再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兒女的婚事父母本不該干涉,富農(nóng)怎么啦,都過了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上面不是也說是可以教育好的嘛?那小伙人品又不丑又能干又仁義,如果不是有這層,恐怕還輪不上翠丫頭呢”翠丫頭媽媽聽了就說:“等和她爸商量一下再說”并囑咐她千萬不能在外面說走了嘴。八張嘴心里就有了數(shù),她曉得只要她媽點了頭,她爸沒得二話說。過了幾天,八張嘴得到了回話,說他們老倆口商量過了,事情也只能是這樣了,并說:“這事先不告訴她姑姑,等過些日子定了親再給她說,免得節(jié)外生枝”
事情到了這一步,眼看就要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圓滿結局,樁根子媽媽別提有多高興了,立馬就答應等他爸從河工上一回來就張羅定親的事。翠丫頭因爹媽看得緊,難得再有與樁根子見面的機會,不過心里倒踏實了,她很慶幸自己走出的一著險棋成就了柳暗花明。不過她心里還是有點忐忑,怕姑姑曉得了會過來喋喋不休,怕她的爸媽耳朵根子軟,只是盼著樁根子爸爸早點回來把親事定下來。樁根子也與她有著同樣的擔心。
怕鬼就偏遇鬼,過了些日子,她姑姑還真的來了,她雖然并不知道這邊發(fā)生的事,但她來的目的是為了翠丫頭,這次是要將翠丫頭介紹給她們莊上支書的兒子,并說,如果談成了就安排她到社辦廠去上班。那個人翠丫頭認得,小時候在姑姑家還和他打過架,比她大兩、三歲,現(xiàn)在在公社電影船上放電影。人長得倒也標致,就是人品不大好,已經(jīng)談了好幾個都沒定下來,甚至還聽說與翠丫頭的姑姑也有點不清不楚,人家說他家父子倆走的是一條路。翠丫頭的媽媽不大相信那些流言,聽了就有點心動了,畢竟條件太吸引人了,嫁到支書家就等于是從糠壇子里跳到米壇子里,還能進工廠,簡直就是脫胎換骨了。翠丫頭態(tài)度很堅決,她說:“媽,你可別糊涂,那個人是個花花公子,你沒看到在我們莊上放電影時那種油里油氣的樣子嗎?我死都不去,你不要說話不算數(shù)!”。
事情就這樣地擱了兩、三個月,眼看又到了春耕生產(chǎn)的季節(jié),樁根子的爸爸也從河工上回來了,他媽媽就找八張嘴,要她傳話過去,定個日子把親定了,八張嘴回話說,那邊叫先不忙。她看到了翠丫頭的姑姑三天兩頭地回來,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了。
又過了些日子,翠丫頭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那個也有兩個月不來了,同時又不大想吃茶飯,有時還干嘔。她忽然想起她媽媽懷弟弟時好像也是這個樣子,心想莫非是“有了”?如果是真的,或許還是件好事。她告訴了她媽媽,她媽很吃驚,就立刻去找她姑姑,說:“她姑,你說的那件事就別再提了,翠丫頭“有了”,她就是這個命,不如隨他們?nèi)グ伞闭l知她姑姑聽后卻不以為然,說:“也不是什么大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到外面去做掉,咸的充鮮的賣也未嘗不可”她媽媽就又有點動搖了,她知道她姑姑出嫁前就曾演過這一出,后來也太平無事,只是擔心翠丫頭不會肯去做,姑姑就說:“慢慢做工作”。
翠丫頭媽媽晚上就給女兒做起了“工作”,她說:“你姑姑出這個主意也是為你好,你好想想,過幾天請她打張證明,趁樁根子家還不曉得,趁早、趁小做掉”。翠丫頭就曉得沒希望了,連夜就去敲樁根子的窗戶把他叫了出來,這幾天她媽看得太緊,兩個人難得有機會說到話,今天她顧不了許多了。她開門見山地告訴樁根子,她懷上了,媽媽還不肯改口,而且要她去做掉孩子,現(xiàn)在一點點兒希望都沒有了,不如我們一起跑吧,樁根子就說:“看來也只能這樣了,等我與家里商量好了就動身遠走高飛吧?!?/p>
五、結局
雖然樁根子的爸爸對這個主意并不反對,但他媽卻認為這一步萬萬走不得,她說,外面一房遠親都沒有,兩個人出去在哪里落腳?身上又沒個證明,連客棧都下不到,弄不好還會當壞人抓了送回來。還有,人一走隊里就會停發(fā)全家的口糧,翠丫頭家里人要來“沖家”翻屋砸東西,大隊里肯定還要開批判會叫他爸跪臺子“坐飛機”,弄不好還要挨打……樁根子覺得媽媽的這些顧慮都是意料中的事,人一走,家里就肯定要“地震”。
翠丫頭當晚就得到了樁根子的回話,說是再等等看有沒有別的法子,她就明白了可能他家里不同意。這天下午她姑姑又來了一次,說是刮宮的證明開到了,要帶她明天去鄰縣的一個公社衛(wèi)生院,說那里有熟人,只要有證明就行。那天夜里,她想到樁根子說的“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看來“別的法子”只有最后一招了,那就是她曉得家里還有半瓶農(nóng)藥,一了百了吧。
半夜,與翠丫頭睡在一起的妹妹起來解小便時,發(fā)現(xiàn)姐姐不在鋪上,點起油燈后看到姐姐卻蜷縮在鋪前的地上,口里泛著白沫,滿屋子的藥味。便大叫:“沒得命了,姐姐喝藥水了”,她爸起來后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喊來了莊上的赤腳醫(yī)生,一邊磨肥皂水灌腸,一邊喊機工將抽水機船調(diào)成沖水的船,準備上公社衛(wèi)生院去搶救。折騰了好一會兒,赤腳醫(yī)生說:“別忙活了,去也沒用,藥水喝得太多,人已斷氣好長時間了”翠丫頭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她不住地哭喊:“都怪我,都怪我,也怪那個忽婊子(“忽”是方言,意即“騷”),不是她,乖乖不得死”,旁邊的人都曉得她罵的是翠丫頭姑姑。
外面的人聲也將樁根子一家驚醒了,果然兒子這回闖下了大禍,又不敢過去探望,只是在家里默默祈禱,希望人能搶救過來,去年莊上發(fā)生過兩起喝農(nóng)藥自殺的事件,后來人都搶救過來了,但愿翠丫頭也能逃過這一劫。天快亮時有個鄰居傳信說,人沒沒得救了,并且提議“樁根子趕快躲起來,姓李的門頭大,不講理,又都在氣頭上,還是避一避好”樁根子木然地坐在鋪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心里說:“我不躲,隨她家的人把我怎么樣,打死拉倒,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雖然李家有不少本家族人,其中也有幾個邪頭狠角色,但出頭挑事的人卻不多,因為事情的緣由大家都心知肚明。直到“見多識廣”的姑姑趕回來后,形勢才急轉直下,她裝著沒聽到嫂子的哭罵,就帶著眾人去抄仇人的家。先是樁根子被揪著頭發(fā)吃了不少拳腳,后來又上屋掀瓦,砸家具,摔鍋碗,一會兒就弄得雞飛狗跳落花流水慘不忍睹。最后又把樁根子揪到翠丫頭的靈前跪著“請罪”樁根子起先就像個木頭,不言不語不還手任人擺布,被揪著跪到靈前后卻泣不成聲淚如雨下。后來又將樁根子弄出去游街示眾,給他戴上白紙糊的高帽子,穿上白大褂子,胸前掛一個白牌子,上面寫的是“流氓分子陳樁根”,名字上面也照例打著紅叉。莊上也有人在暗地里議論。真不要臉,生怕人家不曉得。
如果不是莊上的老支書出了面,李家人還要將樁根子揪到外莊去“示眾”。老支書當著眾人的面將挑頭的姑姑數(shù)落了一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該當是那個的責任要經(jīng)過政府公事公辦,你我都是共產(chǎn)黨員,要講黨性講原則,如果這樣鬧下去,再鬧出條人命來,哪個負得起這個責任?”眾人都覺得老支書說得在理,那個潑婦姑姑也自覺理虧,一場風波就暫時平息下來了。
后來,聞訊趕來的公社治??崎L,在莊上作了深入調(diào)查后對老支書說:“事情很明朗,這是一樁家庭干涉子女婚姻釀成的命案,主要責任在女方家庭,但女方剛死了人,眼下不好過分批評,男方雖責任不算大,但命案是因此而起,也要承擔部分責任”最后他裁定:由男方出一百元錢安葬費,女方不得再鬧。于是,塵埃落定,一邊四處張羅借錢,一邊忙喪事。
這邊翠丫頭下了葬,那邊樁根子已經(jīng)有三天不進茶飯了,躺在鋪上一句話也不說,哪個勸都不肯吃,爸媽日夜守著不敢離開半步。也是命不該絕,第三天夜里,他迷迷糊糊地突然覺得翠丫頭站在他的鋪邊,對他說:“你千萬不能想不開,我在這邊也挺好,閻王老爺已經(jīng)答應我了,等你有了對象就讓我投胎做你的女兒”(這是好多年后樁根子說給他媽媽聽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吃茶飯了。
第二年春天,莊上有個從貴州嫁過來的媳婦,將她家的侄女從老家?guī)н^來介紹給了樁根子,年底還真的生了個女兒,不知道是不是翠丫頭投的胎,樁根子說挺像翠丫頭小時候的樣子。
誰曾料到,二十多年后,這個樁根子在外面弄大船搞運輸還發(fā)了財,還聽說他一次就捐了五萬元給村里修公路,他的女兒也考上了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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