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xí)r代(之一)換飯票
蒙昧?xí)r代(之一)
換 飯 票
中學(xué)校在一條大河的對岸,吃住都得在校。在校生活的頭件;大事,就是換飯票。
“換票處”設(shè)在食堂不遠(yuǎn)的小院里,墻上開一頭大的窗口,窗外熙熙攘攘,窗里黑咕隆咚。伸了頭向里張望,才隱約可見一顆長臉禿頭和一雙蒼白的手。有高年級相告,里面人姓林,是個右派,不僅思想反動,而且態(tài)度死硬。
一日排隊換票,前面有人沖著窗口,說些戲虐的話,飯盆敲得叮咣。只聽“嘭”的一聲,小窗斷然關(guān)閉,任憑狂吼亂砸,那扇窗只結(jié)實而傲慢地閉著。這激怒了我們,也點燃了我們心中早已被填滿的斗爭熱情。依照當(dāng)下的流行做法,一張檄文很快寫成,張貼于換票窗口的上方。文中所表,除了揭示一個陣營的歹毒陰謀,更有正義一方的誓死決心。結(jié)尾落款:革命小將。
此文一出,引來不少附合之聲。同時,也有人在竊竊私語:這樣一鬧,換不成飯票,今晚吃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傍晚時,我再次來到小院。這時,喧囂與激憤早已散盡,留下的,只是一抹斜陽,還有一個孤獨而瘦長的人影。那身影躬曲看,正伸頸閱讀墻上的文字。我很好奇,三米之外站著。寂靜中,終于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是你寫的?”
“嗯。”
“毛筆字還行,行文也通順?!?/p>
“……”聽到表揚,我一時無語。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依然躬曲著腰身。天井上面的亮光,正照耀一顆禿頂?shù)念^顱和一張慘白的臉。我從沒有如此單槍匹馬地面對一個右派,心中有些惶恐。拿眼去看他,他雙手下垂著,神色也并不猙獰。
“但是”,他下垂的雙手開始在胸前移動,繼續(xù)說:“有些用詞似乎還可以商榷。比如說‘心猿意馬’這個成語,跟前后句的意思就不相搭,可以不用?!?/p>
我望望墻,覺得有些道理。更重要的,我越來越覺得,他不像個右派。
“你知道這個’馬‘字,有幾種寫法嗎?”
我誠實地?fù)u搖頭。
他抿嘴笑了一下,慘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他來到天井中央蹲下,揀了個石子在地上畫起來。他一口氣畫了七八個圖案:第一個是一匹昂首奮蹄的馬,筆畫比較繁復(fù);接下來的,筆畫越來越簡單;最后一個,竟然是今天漢語的“馬”字。
“其實中國字有一個慢長的演進(jìn)過程,但最初,都來自具體對象的形狀,這叫‘象形’。然后,才從圖畫中走出來,走到‘表意’?!?/p>
“如此說來”,他站起身來問我道:“人類是先有文字,還是先有圖畫?”
“先有圖畫?!蔽铱隙ǖ鼗卮?。
“對了。這就如同人類先會唱歌,后才會說話。”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
回頭尋他,卻只見夕陽里一個緩步而行的背影,正在離去。
201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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