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有一種職業(yè)叫做陰陽先生，主要從事安排喪事的祭儀程序。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貧困對于喪葬一般不會鋪張浪費，辦事提倡節(jié)約從簡，本著能讓逝者寬慰后人心安就行。

三里莊的二神仙就是個陰陽先生，他是個跛子，身板瘦小，孤身一人。其實我們村里會此手藝的還有朱莊的黃牛皮，農(nóng)科的周二吹。但因二神仙早年讀過私塾，做陰陽先生這個行當又屬上輩嫡傳，這顯然要比別人高明的多。為此村里但凡有老人作古，主家大多都會找二神仙。

陰陽先生的存在是農(nóng)村的一種需要，因為老人們一生操勞，臨終之際子女們也想祝愿逝者永安，于是這一職業(yè)便成為鄉(xiāng)村祭儀的一個重要程序。在陰陽先生的安排下，祭儀的悲涼總會被輕松來沖淡，滿眼剩下的只有祝祈與往生。那些原本無所意指，無所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被賦予一些美好的祈愿后總是那么具有深意。

可是在農(nóng)村，從事陰陽先生這一職業(yè)的人，地位和名聲也會晦暗不少，因為他們從事的喪事祭儀，都是與死人打交道。鄉(xiāng)村人忌諱得很，沒遇到喪事誰也不愿見到陰陽先生無故登門。即便遇到喪事的人家，也會在出殯結(jié)束后假意罵上陰陽先生一兩句，然后再佯裝投以土塊瓦片喝其滾蛋，才能算是去了晦氣。

農(nóng)村的喪事包含著一種民族文化的原始祈求，那些古老神秘的儀式對于村民來說也只能是半知半解，但他們相信只有陰陽先生主持的祭儀才會讓主家上安下寧。由此在祭儀過程中陰陽先生的話語猶如上天律令既端肅又板正，他的羅盤與祭文似乎也變得無所不能。

張莊的李老師是知識分子，讀小學時他曾教過我一個學期的語文，他與二神仙是死對頭。他駁斥二神仙說；那些祝祈套詞可疑，鬼怪辯論可疑，至于來生輪回更是無從說起。就像人的一生，幾乎所有人都想永生，但生死終究是宇宙中每個人都不可能逃脫的事實，并不是通過特別的祭儀方式就能讓人永享極樂。(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遇逢集，他還常常在針織廠西邊的書場上引經(jīng)據(jù)典駁斥二神仙。二神仙也不與他作答，每次都默默地低頭走開。孩子們覺得奇怪，晚上在飯桌前迷茫地問大人，那時天已擦黑說起鬼怪之事，讓人毛發(fā)豎立，于是大人們立即呵止。由此孩子們更加好奇畏懼了，每當看到二神仙時總會離得遠遠地，躲起來窺望。多年后我才知道二神仙之所以不敢與李老師理論的主要原因是文革期間李老師曾經(jīng)斗過他，為此他還被打斷過一條腿。

二神仙理論是否正確，是否真正屈服我無法判斷。但老人們說二神仙為人謙和胸襟寬闊倒是事實，因為分產(chǎn)到戶那年李老師的父親去世了，二神仙并沒有記恨他，反而親自登門慎重其事地為他家主持了一場祭儀。雖然李老師一直對這種風俗有些抵觸情緒，但終歸是自已家的事，又礙于鄉(xiāng)間人言不得不低頭順從，更不敢出現(xiàn)大不敬的行為。是的，李老師駁斥了一輩子鬼神，父親離世時還得要二神仙為他發(fā)送，他感到尤為愧疚，自此再也不去關(guān)注二神仙的祭儀程序了。

我對二神仙的關(guān)注卻延續(xù)到初中畢業(yè)后，那次我偶然在農(nóng)村的喪事中看到二神仙開出的祭文，祭詞都是些古怪文體，讓我不得不仔細審踱。那不應(yīng)該是二神仙的即興之作，很可能是他招就搬來，諸如殃高一丈有二，一團黑氣自東南方向西北而去。這種語言上的風格是他祖輩傳下來的，從他第一天替人主持祭儀就這樣寫了。他就是用這種特殊的語言去安慰逝者后人的悲涼，以一種平緩深沉的步履展現(xiàn)著原始祭儀的風貌。

二神仙覺得今后還得要找一個傳人，他覺得李老師最為適合，即便李老師曾左一次又一次駁斥過他的理論，可人家終究是個有文化的人。二神仙記得那天替他父親辦理完祭儀時，李老師還感動地抓住他的手，顫抖著半天也沒有說出話，含滿淚水的眼光中透溢出一種真誠與悔過。

朱莊隊的黃牛皮曾誣蔑二神仙說他替西場隊殷三爺選的墳址風水不好，讓殷家的后代多少年都坎坎坷坷生活艱難。黃牛皮是跑江湖的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比之二神仙要高明的多，二神仙自然說不過他，好在當時李老師站了出來，他與黃牛皮據(jù)理力爭，最終嚇跑了黃牛皮。

這件事雖未給二神仙弄得下不來臺，但村里也炸了鍋，說二神仙是欺世盜名之輩，二神仙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于是一病不起。二神仙的家在三里莊的老柳樹下，那是二間破舊的草房。他孤身一人，像門口那棵老柳樹，已找不到一片綠色葉脈。他覺得自已的病再也不會好轉(zhuǎn)，想必也熬不出多少時日了。

離世前一天，他勉強支撐著踱到李老師家，說自已恐怕做不了陰陽先生了，他原本還想到澡堂門墓地看一看由他發(fā)送之人，只是身體虛弱強撐不起。這些日子他考慮了很久，覺得李老師是知識分子如有可能是否可以考慮接下這份職業(yè)。

臨別前他還慎重地遞交給李老師一個土布包袱，說里面是他上一輩留下的風水書籍，既然無法帶走還是留給李老師做個紀念吧！那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鬼風，刮斷了好幾根老柳樹的樹杈，二神仙躺在自已的草房內(nèi)，望著窗外的陰風夜雨郁郁地離開了人世。

村中自二神仙去世后，好久也沒有人能替補這個位置了，逢哪家遇喪事時還得托人從外地請來陰陽先生，有時那些陰陽先生遇到特別情況來不了，靈柩還得在家中多停放幾日，這時人們才感覺到二神仙的好處。

村里也不乏有遠見卓識之人，他們找到李老師希望他能考慮一下村里的難處，是否可以嘗試充當本村的陰陽先生的角色。李老師思考再三猶豫不決，在熬過許多不眠之夜之后，終于慢慢打開當年二神仙交給他的那個土布包袱。

鄉(xiāng)村的祭儀中漸漸出現(xiàn)了李老師的身影，人們見到他時也莫不恭敬的點頭示意。李老師比當年的二神仙要忙得多，因為祭文大多有他親自撰寫，倘若也照舊搬來他會覺得對主家不尊重，因為自已畢竟是個有文化的人。

出殯的程序步驟他都經(jīng)過精心安排，以至于他的腳步，他的笑容，都要反復演習不斷揣摩。他不知送走多少離世老人，寫下多少心酸祭文。每次祭儀結(jié)束后，他還會去二神仙的墳前，講述這一次祭儀的所見所聞，然后再嘆上幾口氣，說幾句悄悄話。

那年開春，族中昌大爺去世時，我在祭儀中看見了李老師，他的頭發(fā)早已銀白，步履遲緩體態(tài)沉重。他掐著手指閉目念著；我今把筆對天庭，二十四山作圣靈，孔圣賜我文昌筆，萬世由我能作成。念完便執(zhí)筆開始寫祭文，四周圍滿鄉(xiāng)村人們崇敬的目光。

幾年后，李老師搬進二神仙的草房，門口那株老柳樹早已枯萎，與李老師一樣都到了暮年。他已經(jīng)很少出去做陰陽先生了，那個土布包袱已經(jīng)交給二神仙的一個堂侄。傍晚他會坐到草房前，微笑著看看樹頂，聽著鳥鳴。他已經(jīng)沒有后顧之憂了，只是默默地等待著蒼老，等待著二神仙的侄子哪一天也為自已做一場祭儀。

一天夜里，高松河堆又刮起了鬼風，天空飄著寒氣四溢的細雨，像二神仙走的那晚一樣既死寂又悲涼。河灘上的老柳樹終于被風雨吹到了，連同李老師的微笑一起落向大地，空闊的田野只剩下二間低矮破舊的草房。

去年清明我回鄉(xiāng)祭祖，聽說李老師就安葬在西場隊的澡堂門，與二神仙的墳很近，于是順便到李老師和二神仙的墳前祭拜一下。記得那天風很大，枯草卷夾著煙塵一圈一圈地往天上旋，原本荒涼的田野倏間黃塵滾滾，滿世界都暗了下來。

我似乎看見茫茫煙塵中，祭儀的長隊浩浩蕩蕩，似乎正在向人們訴說古老祭儀文化存在的理由。也或不是，更像是二神仙故意弄出來的鬼風黃塵，展現(xiàn)著祭儀程序向先人做出的祝祈之敬。

是的，澡堂門的零亂的墳丘就是一種深沉的體現(xiàn)，它們擁簇著李老師和二神仙這二座墳，讓他們靜靜地躺在澡堂門，好好說說話，也望年復一年的風一直吹下去，這里墳塋安靜，藤草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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