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兒】

文：七七

偷兒是誰？誰是偷兒？偷兒是我！我就是偷兒！說來你斷然不信，甚至?xí)晌規(guī)籽?，唬道：“七七，為人師表的，萬不敢亂說！”可我是偷兒，這是有歷史可追溯的！我雖稱不上大偷、慣偷兒，但從小到大確實偷過不少的東西，還曾因東窗事受過責(zé)罰，說來頗難為情。

阿爹說我天生就是個偷兒，剛一出世便偷了專屬于他的那個柔軟的懷抱以及阿娘的大半顆心。可不是嗎，打有了我，阿娘的目光便隨了我：隨著我哭、隨著我樂，有了好吃的、好玩兒的首先想到的是我而不再是他了。阿娘不在身邊時，阿爹總會用他粗粗的、長著小刺的手指頭戳我的鼻梁骨，忿忿地說：“你這個偷兒啊，哪天把你給扔了去！”當(dāng)然，這僅僅是個玩笑話，阿爹還是愛我的，他的為人在四村八嶺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他的德行可是我一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產(chǎn)。

話說回來，存在我記憶里的第一次偷兒估摸是在五歲光景。那時候，我們還住在老宅子里。在我家臥室里立著一個赤紅的樟木柜子，那柜子底下的抽屜暗藏著不少的玄機，阿娘的寶貝兒物件兒全藏在那兒，平日里壓根兒就不讓我們觸碰。尋個爹娘不在家的日子，我叫上妹妹，攀上房門，用腦門頂開門梁上的小窗，溜進屋，打開抽屜一探究竟。只見那里頭放滿了瓶瓶罐罐，有雞蛋、紅棗、綠豆、梅干菜，還有一些尖尖的、紅紅的辣椒。那時候小，不知辣椒為何物，平時看著阿娘哧溜哧溜嚼得挺香，連我和妹妹都沒舍得給，定然是個寶物，便抓了兩根，原路溜出房間，拉著妹妹躲在柴房里，一人一根分著吃。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那愚鈍的妹妹剛一口咬下便“鬼哭狼嚎“了起來，那驚天動地之勢不僅招來了爹娘，還讓傻傻杵在一旁的我被關(guān)了禁閉。至此，我不敢再打那個柜子的主意了，甚至一看到辣椒就心有余悸，渾身都不好了。

看到這兒，你們該“幸災(zāi)樂禍”地說：七七，挨罰了吧，看你還偷不？！果真如此你們就小瞧了我，區(qū)區(qū)的一次禁閉是消不了我偷的念頭的？沒過多久，我就把目光瞄準(zhǔn)了那個叫“吉水庵”的寺廟。吉水庵不大，因高踞在村后頭的吉水峰而得名，雖是個“庵”，卻沒有悠揚的晨鐘暮鼓及念經(jīng)誦佛之聲，平日里就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水伯在那兒看門、打掃衛(wèi)生。從村里通往吉水庵的山路狹小而悠長，路兩旁樹木林立、花草叢生，一般的小孩兒沒大人陪伴是不敢前往的?？晌沂钦l啊？我可是偷兒?。]點上天入地的勇氣怎敢在江湖上混跡？但凡我“想念”吉水庵了，便獨自穿過那條小路，一路蹦達到庵里，跟在水伯屁股后面，幫著提水、掃地、擦洗神像，哄得他一見著我便一臉的燦笑，還端出過了期限的貢品由著我“挑肥揀瘦”。臨走的時候，水伯總會拉著我的小手說：七七，常來啊！水伯的這個愿望我自然是要滿足的，不僅僅是因為他能輕易地滿足我這個吃貨的心愿，還能由著我躲在神像后頭一探朝拜者的秘密?？粗拍猩婆畟円轮怩r，對著那尊慈眉善目的神像頂禮膜拜，或懺悔、或祈禱，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兒。剛開始時，我總喜歡在臨睡前，趴在阿娘的懷里，說說張三李四的家長里短，可剛一開口，阿娘便制止了：“七七，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些？記住了，你是男子漢，不敢嚼舌根的！”見阿娘那一臉的嚴(yán)肅樣兒，我不做聲了，生怕言多必失，一不小心便揪出了我是個偷兒的驚天秘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俗話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況且我是個并不聰明的偷兒，失前蹄、栽跟頭也自是難免。在我們村，有個矮矮胖胖、五官不算清秀的姑娘，人人都叫她“貴州仔”。原本我和這個連名字都不屑打聽的姑娘八竿子也打不著邊，但在她聲淚俱下的故事的牽動下，我決心為之鋌而走險一次。她說，她原是貴州人，8歲左右被拐來。她說，養(yǎng)父母對她不好，但也不壞，她想她的家。她說，她在偷偷地謀劃一場逃亡，她要一分一毫地攢錢。她說總有一天她要回到她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與家人團聚。末了，她說：七七，你能幫我嗎？我沉默了，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幫她什么，該怎么幫，甚至無法理解她對一個比她小的孩子說這些話用意何在？但是“七七，你能幫我嗎？”這句話魔一樣地時刻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某日，待阿爹睡著，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翻找他的衣袋。正當(dāng)我拿了張十元錢準(zhǔn)備離去時，被阿爹一把拽住，斥問我為啥偷錢。我誠惶誠恐地立在原地任阿爹怎么訓(xùn)斥就是悶不吭聲。那一刻，我多么希望除了自己，世間萬物瞬然靜止，好讓我掰開阿爹的手，逃之夭夭。奈何，我還是被阿爹扒了褲子按在板凳上，一陣地亂揍，那屁股疼得好幾天都下不了地。事后，因半是羞愧、半是憤恨，我沒再去見“貴州仔”了，不過，當(dāng)我聽說她逃走的消息后竟然神兮兮地抹起淚來。

再后來，我背起了阿娘親手縫制的書包端坐在課堂里，聆聽先生的教誨，明白了“偷”是一個不齒之舉，暗地里為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感到羞愧，漸漸地收斂了，不再偷了。不過，先生也說了:讀書人竊書不算偷，古人鑿壁借光也不為過。先生說這話時，整好有一束陽光穿過云層、篩過枝葉、透過玻璃灑在他身上，頃刻我的世界都跟著變得溫暖而美好了，也不由地讓我想起了阿娘臥室里的那個赤紅柜子，那個柜子里就藏著一大摞厚厚的書。阿娘說，那些書小孩子看不得，也看不懂?？上壬热欢歼@么說了，那我姑且就將那些書“偷”來，即便被抓個現(xiàn)行也有理由搪塞吧！

心意已定，我便有事沒事的往爹娘的臥室跑，趁其不備，隨手摸一本書往懷里一塞，然后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門，躲在堆滿柴火的閣樓里，借著從瓦頂?shù)奶齑吧溥M來的光一看就是一下午。阿娘的藏書可真多，有《書劍恩仇錄》、《七劍下天山》、《白發(fā)魔女傳》、《紅樓夢》、《平凡的世界》，甚至還有諸如《金瓶梅》、《廢都》、《丑陋的中國人》這一類的禁書。不管看得懂還是看不懂，能不能看，反正那一柜子的書在爹娘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我一一“消滅”了。偷之巧、讀之樂至今念念不忘！

在后來的成長路上，我的日子基本上是風(fēng)輕云淡、波瀾不驚。不過，偶爾我還是會上山偷幾片柳枝編頂草帽，拐到吉水庵看望水伯，聽他講吉水峰的山山水水，然后稍作修飾搬到我的文章里；偶爾我會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大人，因偷得些許艷羨的目光而暗自歡喜；偶爾我也會文藝地追幾只蝴蝶、采一縷月光裝飾我的一場春夢。直至有一天，水伯離我們遠去，吉水庵因改建而變得陌生，我才恍然發(fā)覺：時間才是個神偷，它會在不知不覺間偷走了我們的時光、改變我們的容顏，甚至?xí)缘赖脤⑽覀儚倪@個空間偷換到另一個空間去，沒有商量，不管你恨不恨，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然而較之時間，偷術(shù)更為高明的是那個名叫“依依”的女孩兒，她是水伯的小孫女。小時候占卦，算命先生說這孩子命里與故土緣薄，不宜親近，無怪乎自小到大她與故鄉(xiāng)兩不相識。在水伯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依依還是跟隨著父母回鄉(xiāng)陪伴這個曾經(jīng)孤獨、寂寞的老人。依依的命里之說，我不好追問過多，不知靈或不靈，我只知道，她一出現(xiàn)，便如磁鐵一般將我緊緊吸住。依依生得明眸皓齒、膚若凝脂，二八年華便出落得楚楚動人。最為迷人的當(dāng)屬她那閃著青春光彩的笑容，像—朵在夏雨之后悄然綻開的睡蓮，稍稍一眼，便恍若千年。

水伯走了，依依也回城了，上車前給了個郵寄的地址，要我有空給她寫信。我沒放在心上，心想著她會像我生命里的其他過客一樣，匆匆地來，自會匆匆地去，揮一揮手，一切也就不落痕跡了?？僧?dāng)我發(fā)覺這日子變得漫長了、無邊了；當(dāng)阿娘在我耳邊絮叨：“七七，別魔癥了，好好吃飯、好好走路！”時；當(dāng)不論我端坐著、行走著，抑或打著瞌睡，眼前無端的閃現(xiàn)依依那嬌俏的模樣時，我才確定自己的那顆心已然被依依掏空。這個偷兒啊，儼然要我費心思追著她要回我的那顆心來?？蓱{我這資質(zhì)，我要得回么？在要回來的同時，是否能順帶著把依依的心給偷了來？

想著想著，我翻找出了那本20年來的經(jīng)驗之作《偷心術(shù)》，嘴里悻悻地哼著那首陜北小曲兒：“想你想得沒縫縫，哥哥想妹想得瘦，喝碗香油也不長肉，醒著是她夢著是她，生生是把人惆悵死了。”直奔那個堆滿柴火的閣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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