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故鄉(xiāng)認識江的，那天傍晚，在他家門口那棵意楊樹下。江的兒子在寫作文，他悠悠地走過來，手里夾著一支煙，指著蔥翠的樹講著勵志的故事，話語間，煙霧繚繞久久彌漫。兒子聽得入迷，顯然一副恭敬神態(tài)。記得那年春，父子倆在自家院門前栽下了這棵意楊樹，這里陽光充足，空氣清新。小樹很快就發(fā)芽了，漸漸變得活力健壯。他們都是鄉(xiāng)下人，日日與大地相伴，生命自然向往綠色。

樹長到碗口粗時，兒子也成了小伙。那天，南大招生辦寄來了錄取通知書，鄉(xiāng)里為表慶賀將一朵大紅花掛在那棵樹上，江圍著那棵樹轉(zhuǎn)，樹顯得特別俊朗，美滋滋的。大紅花在風(fēng)里開著，惹來街坊間許多歆羨的目光，江的臉更加燦爛，笑聲落滿整個院子。江雖然沒有本科文憑，但也算是有學(xué)問的人，他喜歡讀書學(xué)習(xí)，多年的勤奮讓他成為街道上能寫善畫的人。街坊鄰居們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到場，因為他的一手好字總會讓鄉(xiāng)下人家增添不少文氣。他的談吐也很不錯，話語間有條有理脈絡(luò)清楚，就是性格豁達，愛開玩笑，整天嘻嘻哈哈與眾不同。我之所以喜歡去他那里，主要也是因為喜歡他的文采，他的語言精練構(gòu)思精巧。

他的工資不是太多，卻是家里的大樹，全家三口僅靠他的收入生活。許是長期的生活壓抑，他脾氣有點急燥，特別與他老婆說話時，高聲嗓門震得讓人發(fā)暈。說起來江雖然在鎮(zhèn)上的糧管所工作，但是家中卻沒有像樣的家具，更沒有可以顯耀的家用電器，灌滿眼簾的只有書。還好！有了這種書香之氣，倒也隱去家中許多酸澀之感。我曾做過盧集居委會主任，那時為了征購糧的事我們經(jīng)常走到一起，原本我們就很熟，這樣走的更近了。那段時間我時常串腳到他家聊天，他已是五十多歲了，喜歡在門口的意楊樹下散步。那棵樹已十分粗壯，枝葉茂盛。他與我聊天時偶爾也會提到家中的孩子，那時他會特別興奮，因為自已多年的辛苦，生活的拮據(jù)，此時全能變成值得驕傲的資本。離他家的門口不遠處是鄉(xiāng)政府的廣播站，那里的喇叭正播放著歌曲“好大一棵樹”，江愜意地隨著那聲音哼唱著，不經(jīng)意間自豪地抬一抬頭，端詳著自家門前那棵大樹。

讀大學(xué)的兒子每個假期都回來，回來了總要到門口看一看樹。父子倆一起坐在樹下，談?wù)撝鴮淼墓适隆?a target="_blank">夕陽在煙霧繚繞間灑下一片金黃，兒子每次都揣上這份金黃上學(xué)，那是一份溫馨，一份希望，夜半學(xué)習(xí)困乏時想一想就會精神陡增。江閑暇時也會望著那棵樹遐想，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就不需要為每個月寄出的生活費發(fā)愁了。記得兒子上大學(xué)那天，他一直送到盧集街頭。上車前他塞給兒子600元錢，那是他積攢二個月的工資。推辭半天后，兒子只拿了300元，余下的又塞回他的兜里說“父親日夜操勞，還是買點肉類補一補吧”！兒子不斷囑咐父親注意身體，多休息少抽煙，上車時沒有流淚，笑的很可愛，像樹枝上剛剛綻放的新芽。

江下班回來常會坐在樹下，哼讀著一頁頁書，楊樹輕拂拌和著讀書的聲音。不經(jīng)意間他總會看一看意楊樹的挺拔樹干，然后自信的笑一笑，兒子曾說他們大學(xué)校園也有這樣的樹，比家里的還高還壯，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也要像父親一樣做家里的大樹。這些話讓江感到無比欣慰。雖然白天工作辛苦精神疲憊，但只要望見門前那株意楊樹，全身心仿佛更加清亮，更加爽朗。

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決定留在外地工作，那是個苦差事，城里聚集太多優(yōu)秀的年輕人，他輾轉(zhuǎn)在街市小巷，每一份工作都十分賣力，漸漸地他瘦了，更知道父親的辛苦了。江始終放心不下，每個星期都會給他打電話噓寒問暖，可兒子每次都說自已的身體很棒，棒的像自家門口那棵意楊樹，他還刻意為父親唱了幾句“好大一棵樹”，他向父親保證將來一定會在城里買上房子，接他來享享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江退休后就搬到鄉(xiāng)下居住了，我再次聽說他時已經(jīng)隔了好幾年。我的老宅離他住的村莊不遠，那天在故鄉(xiāng)的一次聚會中有許多朋友談到了他，聽說他的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還有了一個二歲的孩子。為了實現(xiàn)當(dāng)初諾言，他兒子也在城里買了房子，新房子地點選在城郊一個偏僻幽靜的地方，那里有故鄉(xiāng)的氣息，因為四周栽滿了意楊樹。朋友說，江去兒子那里也沒住幾天，兒媳婦與他合不來，老是不冷不熱的。其實，江與兒媳婦并沒有吵架，他也不會與她吵，勉強呆了三四天后，借故說想看一看自家門口那棵意楊樹，然后就一轉(zhuǎn)頭回到了家鄉(xiāng)。

那晚他回到老宅，取來老酒坐在楊樹下，一杯一杯地喝。寒風(fēng)凄凄，夜色茫茫，滿院子的荒涼。這種事落到任何一個人頭上都會心內(nèi)酸楚，這樣的打擊，這樣的難過，讓江很難化解的開。江看著老宅門前的楊樹長吁短嘆，想起笑容燦爛的兒子又潸潸落淚。一陣風(fēng)吹來，遠處傳來“好大一棵樹”的歌聲。月光下他重新看了看老宅，自已的頭發(fā)早已花白，像田野里點點霜花。倏間他又覺得自已還是家里的那棵大樹，即便是一株將要枯萎的老樹，即將歸于大地的樹。在此以前，我對這首歌的理解過于膚淺，“頭頂一片天，腳踏一方土，風(fēng)雨中你昂起頭，冰雪壓不服”。江雖是暮年卻無奈地還要頂起這片天，還要在風(fēng)雨中昂起頭，也像這棵意楊樹一樣，把自已那些無窮的思念轉(zhuǎn)化成月下的孤寂與蒼涼，把強韌的筋骨扎向大地把理想的企盼投向遠方。

半月前，江在一場酩酊大醉中發(fā)生了意外，因腦溢血搶救無效而郁郁離世。江沒有見到兒子最后一面，從醫(yī)院護士那里知道了江的臨終遺言，他讓兒子把自已葬在那棵意楊樹下，兒子想起他就回來看一看這棵樹。原先他還想帶帶孫子，現(xiàn)在怕是不能了。他看到兒子一家過得很好，他滿意了知足了。那天，江的骨灰回家時，走的就是當(dāng)年他送兒子上學(xué)那條路，兒子捧著骨灰盒喃喃自語，邊走邊說著那些悲涼的故事。終于來到自家門口那棵楊樹前，兒子陡然間悲聲大起，匍匐在地，積蓄許久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他一直在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單薄的身影在寒風(fēng)里瑟縮，像樹枝上飄零的枯葉。門前那棵意楊樹早已老了，想是已到暮年，褐色的樹干筋絡(luò)畢現(xiàn)，像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時值初春它早應(yīng)該發(fā)芽了，然而現(xiàn)在卻沒有一點生氣，光禿禿的，茫然失落地看著眾人。

昨天傍晚，我在路上遇見江的兒子，他攙著自已年幼的孩子在慢慢地散步，孩子稚嫩的聲音正哼唱著“好大一棵樹”。我本想與江的兒子說幾句嚴厲的話語，但又怕自已的情緒難以控制。躊躇間，他先向我打的招呼，叔！你還好吧！我迎上去鄙夷地看著他，想必他已知道我想說什么，故意打斷我的話語，岔開話題說讓我看看他可愛的孩子。他告訴我，過二天準備帶著孩子也在自已剛買的房子前栽上一棵意楊樹。我的鼻子一酸，默默地掉轉(zhuǎn)頭，似乎感覺是風(fēng)吹痛了我的眼睛，伸手一撫不想淚水早已爬滿了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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