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沒有小孩，我約莫2歲左右的時候，父母就把我送到我老家姑媽家,一個叫梅山的鄉(xiāng)下，一則給他們解除點寂寞，二則那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在那個造反沒商量的年代，我家居住的縣革委（現(xiàn)在稱“縣委”）大院尤其是大字報和批斗會的海洋，也許只有鄉(xiāng)下才是真正清凈并適合成長的地方。我在鄉(xiāng)下一呆就是好幾年，直到上小學時才離開。

因為沒有小孩，姑媽和姑爹待我很親。姑爹是土醫(yī)生，遠近聞名，姓李，遠近幾十公里的都叫他李醫(yī)生，我自然也順理成章的成了遠近都知道的“李大妹”。每當他要去出診時，我總是鬧著要跟著去，如果路不遠，他都帶我去，遇到趕鄉(xiāng)場的時候，總是還要給我買很多我喜歡的小吃回家，有時我耍賴說走不動了，姑爹就背著我回家。

姑媽家的菜園子是我最愿意去的地方。每到新包谷出世的季節(jié)，我都跟著姑媽鉆進種滿包谷的菜園子里，把成熟了的包谷扳下來帶回家，稍微嫩一點的包谷放在鍋里加水煮來吃，老一點的就放在燒干樹枝的土火坑里燒，燒的時候火候很重要，火太旺了包谷要燒糊也燒不熟，火小了包谷也燒不熟，要不大不小正好，包谷燒出來是透著光澤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嫩包谷清香怡人，老包谷慢慢嚼咽，回味無窮。包谷怎么吃都是我最愛的。在城里生活幾十年了，新包谷出來的時候，我都會專門去市場上買，偶爾在馬路邊看到一個燒包谷的小攤，就算是坐在車上，也要想辦法把車停到附近去買來吃，經(jīng)常被同事戲稱為“包谷妹”。只可惜，今天我們吃到的包谷已經(jīng)和我小時候吃到的包谷味道相差十萬八千里了，或許只有再回到那遙遠的鄉(xiāng)下去才可能再品嘗得到了。

因為物質(zhì)匱乏，姑媽家經(jīng)常吃粗麥面條，永遠都是醬油和煮熟了的醬茄（即西紅柿）拌著吃的。很多年后，我在城里每天都吃著西紅柿，但總也找不回當年吃過的那種酸里帶著甜的味道了。

隔姑媽不遠處住著一個啞巴，他家有一顆銀杏樹。我記得每到銀杏（我們老家叫白果）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經(jīng)常偷偷跑到他家坡上去討他家的銀杏帶回家來放在火堆里燒來吃。每次被他發(fā)現(xiàn)后都聽到他對著我們一陣哇哇的大叫，我們則跑到遠遠的一邊躲起來壞壞的笑。那時候還沒有開始搞改革開放，他家的銀杏，如果是現(xiàn)在這個年頭，每年拿到市場上去賣一定會賣不少錢，但那時候也就自己吃，后來我見到他時，才知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一直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所以我猜想啞巴對我們發(fā)脾氣一半是真一半和我們鬧著玩，看著我們吃得歡，說不定他心里挺開心的勒。再見到啞巴的時候，是姑媽去世辦喪事的時候，我認出他來了，跟他打招呼，他仔細的打量了我半天，終于反映過來，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表情，嘴里立刻哇哇的對身邊的人不停的比劃起來，傍邊的人誰也聽不懂他比劃的是什么意思，也沒在意他，各自說自己的話，只有我心理懂他，連連不住地對他點頭示意。這是后話。

還有一個和我同年齡的名叫“珍珍”的伙伴，她按輩分得喊我“孃孃”（即：姑姑），但我全然沒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她是我那時最好的伙伴。春天的季節(jié)，滿坡的野茶花開了，茶樹上會長一種鄉(xiāng)下叫“茶泡”的東西，很漂亮，可以吃，后來我回到城里后幾十年了，再也沒有見到這個茶樹上可以吃的東西了，“珍珍”我也很多年沒有見了，后來聽說她的大女兒都有孩子了，一家人全在外面打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讀書以后，回到了父母身邊，很多年沒有回去看過他們。聽我父親說姑爹重新娶一個房，生了三個兒女，一個兒兩個姑娘。我問那我姑媽勒，我父親說生的三個娃是我姑媽帶，我姑媽管家，那個女的也和他們住在一起，聽說管不了什么事，也只能干點農(nóng)活。那時候我姑媽已經(jīng)50多歲了，對于其他普通農(nóng)村家庭婦女來說早已經(jīng)帶孫子了，我當時聽了覺得有點怪怪的說不出什么滋味，腦子里閃了一下覺得像電影似的。

讀大學后，有一年放假回家，我回去看姑爹和姑媽，也見到了他們姐弟三個，那時候他們又瘦又小的沒有什么更多的印象。他們都叫我姑媽“媽”，叫自己的親媽“娘”。

又過了幾年，我姑爹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摔著腦部，我去醫(yī)院看過，沒過多久就離開人世了。家里的頂梁柱沒有了，姑媽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很多年后，他們?nèi)齻€中，老大已經(jīng)結(jié)婚嫁出去了，老三是唯一的小兒子，已經(jīng)沒有讀書在外面打工去了，聽說老二那個女孩學習非常努力，從村里的小學讀到鎮(zhèn)中學又考上縣城的第一中學，終于考上了大學，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個大學生，我聽了很高興，為他們的爭氣高興，為我姑媽的未來高興。

我猛地似乎明白了姑媽的用心。她為了這一聲“媽”，她也像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婦女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苦苦操勞撐著這個家，為供老二上大學不惜到處借錢欠下一屁股的債，身體落下了一身的病也無怨無悔，她也是內(nèi)心想要有個念想，也是希望老了有個依靠?。?/p>

那些年我每年都抽時間回去看姑媽，但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是病躺在床上的，這時的姑媽已是80來歲的老人啦。

很快聽說老三找了一個縣份上的女朋友，身體很單薄，看上去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家里一家老小都覺得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老的年歲又高，都覺得不合適，勸他重新找個農(nóng)村出來的姑娘，吃得苦也可以幫他撐起家照看著老人，但老三很固執(zhí)。不多久就接到姑媽打電話來說老三要結(jié)婚的消息，我自然趕回梅山鄉(xiāng)下參加了老三很熱鬧的婚禮，我姑媽也很高興的張羅著這件事，她也是想早點了這樁心事，想早點抱個孫子啊。

結(jié)婚后不久，他們兩口子很快就搬到城里去住了，因為老三在城里打工。結(jié)婚時收的禮金姑媽全部交給了老三，自己分文未留。

老二大學也畢業(yè)了，留在省城工作，聽說工資很高。

后來，姑媽也在城里來和他們住了一段時間，再后來聽外人講，說老三的媳婦拿臉色給她看，家務事也不做故意留給她做，經(jīng)常出去玩麻將很晚才回來，老三在外打工也很辛苦，姑媽也不好怎么給老三講，就回鄉(xiāng)下去了。誰知道回去才沒有多久，就傳來消息說姑媽摔了一跤，老三很快趕回鄉(xiāng)下去把她接到了縣城醫(yī)院來住了，一個星期下來不見好轉(zhuǎn)，縣城醫(y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說腦部受傷已經(jīng)沒有住院的意義了叫家屬抬回家，他們一聽就把她接回了鄉(xiāng)下家里，想等她落氣。我和我家里的人得知后，馬上打電話去勸說，無論如何不能放在家里等死，做兒女的要盡到最大的努力，同時也寄去了一些錢作幫補。接著他們又聯(lián)系了鄰縣的縣醫(yī)院，聽說那個醫(yī)院里有他們的一個什么親戚，住院費用要便宜點。這樣姑媽又被他們送到那個醫(yī)院住院下來。治療一段時間后，病情日見好轉(zhuǎn)，能吃點東西，也能說點簡單的話，偶爾神志有點恍惚。這一住也住了6個多月，大家都很欣慰，沒想到一個以為要死之人還奇跡般的活了下來，醫(yī)生都說這簡直是個奇跡，他說可以回去慢慢的養(yǎng)，醫(yī)院治療只能到這個程度了。這樣我親自回去把姑媽接回了縣城老三住的家里，同時告訴老三家，要他們多和她說說話，多給她做點好吃的，多給她按摩按摩身體。

春節(jié)到了，老二也回去過年了，聽說春節(jié)他們在一起吃的年夜飯。

年三十過了，初十五還沒到，那邊打電話來說姑媽過世了。

我趕過去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枯瘦如材變型了。他們說她一直拒絕吃飯，偶爾吃很少很少的東西。我猜不出姑媽是因為病疼折磨想早點解脫還是她的眼里看不到活著的意義。面對她的遺體我無言以對，欲哭無淚。

老三在一旁說他已經(jīng)很盡力了，他已經(jīng)很對得起他媽了，也花了他所有的積蓄。他說在他們村里遇到這樣的事情早就送回家等死了。從他的角度來看，他說的也許是對的。

老三的媳婦挺著個大肚子，還有一個月不到就要生了。

喪事自然和農(nóng)村所有的喪事一樣，全村人該來的都來了，熱鬧自不用講，我請的喪假時間也到了。

要走了，我猛地感到這是我最后一次留在這里了！這里是我心里的一個角落里從未忘記過的關(guān)于童年的全部記憶，這里是我人生中最簡單、最純凈、最無憂、最快樂的一段生活。盡管我跑到大城市去讀了幾年的書，現(xiàn)在在城里生活著，有著還算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過著和鄉(xiāng)下截然不同的日子，但我就是忘不了那段每天身上都沾著泥土灰層的日子，懷念那時的包谷、那時的西紅柿醬拌面、那時的茶泡、那時的啞巴、那時的小伙伴和那時的姑爹姑媽還有李大妹的我還有所有的一切。姑媽在一天，這些關(guān)聯(lián)的日子就延續(xù)一天，現(xiàn)在姑媽走了，這一切也跟著走了！結(jié)束了！再也沒有了！

我含著眼淚走到姑媽的棺木前，磕了三個響頭，看見姑媽的遺像，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感情，失聲痛哭，我哭我最珍愛的東西沒有了，我哭我永遠失去了再也回不來了。這一哭從梅山開車起程一直哭到縣城里，胸口都還在堵著還在痛著，久久沒有散去。

我也哭我姑媽苦命一生，因為沒有生育，她苦苦養(yǎng)育了三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女，也因此晚年并沒有享過什么清福，也因此那樣充滿悲劇色彩的死去。

我也哀嘆命運無常。姑媽因不會生育，在那個愚昧和無知的年代，在那個偏遠落后的農(nóng)村，所幸沒有被我姑爹所拋棄，可見他們的感情深厚?？蓢@我姑爹是被摔死的，為什么命運偏偏還要繼續(xù)作弄姑媽，也讓她以被摔死的命運讓他們相逢啦！

可憐的姑爹和姑媽，愿你們在天堂里少受點罪，平安順當。

梅山，清明時節(jié)，我還會再來的。

2011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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