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里的“送端午”
沙月
故鄉(xiāng)過端午，自與別處不同，講究得是“送端午”，很是特殊，也別有情趣。
五里不同風(fēng)，十里不同俗。我的故鄉(xiāng)在渭北富平，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極其豐厚的地方。單在麥?zhǔn)涨昂?，鄉(xiāng)俗節(jié)日就很是集中，故鄉(xiāng)人將其稱為“送節(jié)”。麥香彌漫的日子里，鄉(xiāng)村間的大路小道上，你來我往的“送節(jié)”就有三個，“轉(zhuǎn)麥?zhǔn)臁?、“送端午”和“轉(zhuǎn)忙罷”。
“轉(zhuǎn)麥?zhǔn)臁睕]有規(guī)定具體時間，大概在冬小麥抱肚后吐穗時候，女兒帶著孩子禮品，回娘家住上三五天，與親屬團聚。俗話說“麥稍黃，餓斷腸”。以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水平低下，麥?zhǔn)烨耙欢稳兆邮亲铍y熬的，讓女兒和外甥們來娘家吃飽吃好，以應(yīng)對艱苦的夏收勞作。因此我一直在想，“轉(zhuǎn)麥?zhǔn)臁笨隙ㄊ前四锛胰藢Τ黾夼畠旱?a target="_blank">親情關(guān)懷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轉(zhuǎn)忙罷”也沒有規(guī)定具體時間，一般在小麥入庫秋莊稼播種之后，同樣是女兒帶著孩子禮品，回娘家住上三五日。不過這回帶的禮品比“轉(zhuǎn)麥?zhǔn)臁焙裰囟嗔?，最明顯的是，幾乎每個女兒必須背上一布袋新麥面蒸的各式花饃，既是匯報麥季收成，也是對“轉(zhuǎn)麥?zhǔn)臁睂嵨镄曰貓?。無疑，女兒這次回娘家，也必然包含了夏收疲累的體力修整恢復(fù)的成分了。
“送端午”則不同，是娘家人到女兒家來的。一般是舅舅來送，打的旗號是看望外甥外甥女的。時間很具體，是農(nóng)歷五月五日端午節(jié)這天。禮品一般是花裹肚（肚兜）、粽子，香布袋（香包），富裕人家往往還有小孩的衣服鞋帽等。
小孩子對“送節(jié)”興趣絕對是頭等的重要。他們才不會去理睬大人們的各種愁慮艱難，在他們的心里，吃好的，穿好的，不用擔(dān)心大人們的斥責(zé)，盡情地玩耍，比什么都重要。
能記得清楚的，大概是在四五歲的時候。每當(dāng)看見母親收拾干棗，我便揣摩舅舅就要來“送端午”了，就偷偷地跑到坡頂上的大皂角樹下，向著舅舅家的方向，望啊望的……遠(yuǎn)遠(yuǎn)瞧見綠油油麥田中間白色小路上出現(xiàn)了移動的黑點，便猜想著肯定是舅舅來了。等到看清了不是舅舅時，便又等著下一個人影的出現(xiàn)……如此反復(fù)，直到聽見母親喚我了，才一步三回頭地沮喪著蹣跚回家……
莊里鎮(zhèn)一五八逢集。端午節(jié)前的一個集日，父親便會從集市上買回一把綠油油的粽葉回來。渭北不種水稻，大集體時代，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流通的糯米，我小時候吃得便是黃米粽子。母親準(zhǔn)備了黃米，干棗，在端午前一天便收拾包粽子，蒸粽子。我們嘴饞，在那個吃不飽肚子的時代，更覺得粽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但母親卻不讓我們吃，說是必須等到明天過節(jié)的時候。我只好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后，眼巴巴地盯著她的手。母親沒有辦法，便把幾只棗子塞到我的手里，說，“去，一邊玩去哦。”
端午節(jié)終于熬到了。
“金——金——，起來！快起來！太陽曬屁股了！舅舅送端午來了……”后一句最起了作用。母親將我從被窩里拉出，抱起來，讓我赤裸裸地站在地面的銅臉盆里。那個時候，我是最怕洗澡的。每次母親給我洗澡，我便哭鬧不停，母親急了，就在我屁股上扇一巴掌，我便立馬老實下來，摸著眼淚隨母親給我搓洗去。但這回卻沒哭鬧，大概是還沒有睡醒。水是溫的，里邊放了一些艾葉，母親一邊用艾葉在我的身體上下刷抹著，一邊嘴里念念有詞，“洗洗好，刷刷好，我家有個壯寶寶。洗洗好，刷刷好，我家……”母親的口訣似乎有特殊功能，我抹著惺忪的眼睛，漸漸走出了睡意。洗罷，母親把我抱回炕上，拿起一套干凈衣服，幫我穿好，又端過一個小碗來，里邊有半碗濃濃的橘黃色的雄黃酒，給我的眉心點了一下，在我的人中抹了一橫，笑了，笑得十分美麗，說，“玩去吧！舅舅一會兒送端午來了。”
院子里掃得很干凈，灑了水。母親用廢瓦罐廢鐵桶養(yǎng)得馬蹄蓮、仙人掌也搬到院子里。大門窯門房門的門楣上，已經(jīng)插上或掛上了一束艾葉草，枝干綠綠的，大約有一尺半長的，手掌型灰白色的葉子。整個院子里是一種好聞卻說不清味道的特殊藥味的清香。我們貪睡，也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采摘回來的，只知道是起早插好掛好的。
我不管這些，撒丫子跑了。不用多說，肯定是去坡頂大皂角樹下了。母親自個兒去廚房忙活了。
那時候，家家的生活都艱難。過端午節(jié)，盡管簡陋，還是要準(zhǔn)備四個小菜，一頓臊子面的。
記憶里，送端午的，一般來得是小舅，大舅也來過，次數(shù)不多。
舅舅來了。
父親自然是陪著舅舅說話聊天，抽煙喝茶。
母親在村子里的利落是出了名的，三下兩下地，飯菜便上桌了。
父親和小舅喝著廉價的燒酒。用的是錫酒壺，在開水里溫的那種。酒盅很小，白色土瓷的，小小的，和大人們的拇指蛋差不多。他們喝著吃著聊著……
故鄉(xiāng)習(xí)俗，招待客人，女人小孩是不上飯桌的。母親便把我拉倒廚房那兒，給我穿上舅舅帶來的紅裹肚，戴上舅舅帶來的香布袋。裹肚是大紅布底子，綠絲線繡得蝎子，眼睛和尾針卻是黑絲線的，看起來不害怕，倒是有些可愛。香布袋有知了大小，菱角形狀，上面繡著粉色的小花。母親說，是外婆繡的。穿戴停當(dāng)，母親從鍋里拿出已經(jīng)熱好的舅舅帶來的粽子，剝開一個角，塞到我手里，說，“那好，別掉地下。去，玩去——”
隨后母親又把我們家做的黃米粽子穿上五六個，裝進舅舅的布袋里，讓帶回去叫外婆嘗嘗。
聽父親說，以前在端午節(jié)這天，村子里是要組織劃旱船活動的，熱鬧得很?？墒窃谖业挠洃浝铮a(chǎn)隊當(dāng)時并沒有組織這類活動。
我急不可耐地跑出去了，找改娃、跟弟姐、計鎖一幫子小伙伴們，攀比著各自的粽子，裹肚，互相嗅聞對方的香布袋，跑到二伯家里看墻上釘?shù)奈宥净x，跑到大媽家里看院子里的花草，跑到南窯頂上的柿樹地下?lián)焓磷踊ā?/p>
回家時候，肯定是午后了，肯定是大家的舅舅已經(jīng)走了，肯定是誰家母親第一個呼喚兒女，大家才停止玩耍的……
我們回家了——
送端午的舅舅也回家了——
溫暖的漂亮的花裹肚，卻一直穿在我身上，一直要穿到來年……
過不了多久，我們又能夠抓知了玩了……
童年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了。
我也早已離開了故鄉(xiāng)。
但是每到“送端午”的日子，我便禁不住地懷念父親母親，懷念那清香的艾葉，甜甜的粽子，漂亮的花裹肚，懷念故鄉(xiāng)鄉(xiāng)間小道上往來的濃濃親情，懷念那貧窮卻又快樂的時光……
懷念猶如一駕情感馬車，將我時時帶故鄉(xiāng)的夢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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