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
當兵是我青少年時的夢想。我常常想象,我穿著軍裝,拿著槍,在我們街上軍分區(qū)大門前站崗,同學、朋友、鄰居、熟人見了,奔走相告:“××當兵了,真威風!”
一九七一年,十六歲時,我真的當上了兵。那次征兵對身高的要求很嚴格,不能低于1.72米,聽說是到南京守衛(wèi)長江大橋;這更讓我欣喜若狂。一九六九年九月,南京長江大橋建成通車,每天有多少中外游人到那里參觀??!在那里站崗倍受矚目,那可比在我們軍分區(qū)門前站崗氣派多了。
元月七日,一個陰暗寒冷的早晨,我們在鞭炮鑼鼓聲中,登上了輪船。第二天下午,抵達南京下關(guān)碼頭。上岸后,跑步開進一個部隊大院。在那里稍事休息,又被分到各個連隊,我分在三營十連。我們連在一幢營房前面集合,連長拿著花名冊開始點名。他叫到一個名字:“王雞屎?!睙o人答應,隊伍里發(fā)出一陣笑聲。我想,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起這么個名字。連長又叫了一聲,仍然無人答應。指導員過去看了一下,喊道:“王箕篩?!庇腥藨艘宦?,大家都朝那人看;那人----也就是王箕篩,顯得很窘,干咳幾聲,眨巴著眼睛,看著左右。連長點名后,指導員講話。指導員是一個精明強干、能說會道的人,兩眼炯炯有神,右眼上眼皮有一塊疤,不怒自威,連里幾個干部包括連長,都對他畢躬畢敬,一看就是個強勢人物。他向我們介紹了連里幾個領(lǐng)導的情況,又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他是浙江人,一九五五年兵,當過偵察兵排長;這時連長插話說,還參加過一九六四年全軍大比武。指導員又說,浙江人講話不好懂,被單、扁擔、皮帶、皮蛋分不清,都叫作“比帶”。最后,副指導員也講了話,他著重要我們“搞好委繩(衛(wèi)生)”。
晚上,自由活動時間,大家都坐在地鋪上,有的和老兵談心,有的寫信,有的學著整理背包。這時從門外進來幾個人,有連長、指導員,還有到我們那里帶兵的陳參謀和胡副營長,為首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干部,大家叫他肖參謀長。他們慢慢地在每個地鋪前走著,有時停下來,和一些戰(zhàn)士談話。走到我跟前時,肖參謀長說:“這個小伙子挺不錯。”我站起來后,他又說“高了,高了?!眴栁沂悄睦锶?,多大年齡,讀沒有讀過書,然后又搖搖頭說:“挺不錯的,就是高了?!彼麄冏吆螅腥苏f,要在我們這批新兵中挑選25人,到上海警備區(qū)去。但看來我沒有被選中,真是遺憾,不然就要到上海南京路霓虹燈下去站崗了。
第二天下午,參觀南京長江大橋。我第一次見到長江,望著波濤洶涌的江水,不由豪情萬丈。我的父母都是戰(zhàn)爭年代當兵的,但一九五五年就轉(zhuǎn)業(yè)了,我常為此遺憾;如果還在部隊,可能也當上軍分區(qū)司令員一級的干部了?,F(xiàn)在,我接過了他們手中的鋼槍,我要好好干,干出個樣子來。我們又從橋下乘電梯到橋頭堡上去,我也是第一次乘電梯,電梯上升時,我不由說了一聲:“騰云駕霧?!边@時,電梯里一個南京中年男子問我:“你剛才說什么?”樣子很不友好。我茫然不解,問:“說什么了?”那人又說:“你說騰云駕霧?”我說:“說了,怎么了?”他說:“騰云駕霧是封建迷信的東西,你知道南京長江大橋是什么嗎?----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你怎么把它說成是封建迷信。你是解放軍,說話要注意身份!”這讓我沒有想到,自從穿上軍裝以來,我感受到的都是羨慕、景仰的目光,今天卻被人教訓了一頓,看來,以后在這長江大橋上站崗,還得小心謹慎才是。
可是,自從昨天分到連隊以后,我就隱約感覺到,我們不像是守衛(wèi)南京長江大橋的部隊。我們班里的兩個老兵,個子都很矮,那個浙江兵龐根強,還不到一米六。還有,這是一支新組建的部隊,干部和老兵,是從軍區(qū)各個部隊抽調(diào)來的,我們連的干部和老兵,則來自在鎮(zhèn)江大茅山的6532部隊,而6532是一個工程兵部隊。參觀南京長江大橋回來后,我給家里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問龐根祥部隊的地址怎么寫,他說,這里是軍區(qū)政治部機關(guān)大院,我們只是暫時駐在這里,地址還沒有定下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果然,三天以后,部隊開拔了。一營去了南京南邊的溧水,二營去了南京棲霞山和幕府山,我們?nèi)隣I和團部去大別山。那次挑選出來的二十五名新兵,也沒有到上海警備區(qū)去,而是分到了團部警通排。大別山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小時看過一部電影叫《風雪大別山》,講的是紅軍在那里鬧革命的故事。一天晚飯后,我們上了火車。汽笛三聲,火車喘著粗氣開動了,不久,從車窗看見了下面煙霧濛濛的長江,原來 火車正行駛在長江大橋上,那么,火車是往江北行駛。再見了,南京!再見了,長江大橋!在大橋上站崗的夢想破滅了。我真是后悔,當時怎么不拍幾張照片呢?八點多鐘,火車經(jīng)過一個車站,站牌上是“滁州站”三個字。有幾個人爭論起來,說“滁”是個什么字呢?一人說是“除”,但立即被另一人否定,那人說:“除字沒有三點水,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三點水?!闭f這話的人,外號叫大丫頭,他的家就住在我們學校附近的灌溉渠旁,比我大七、八歲;他十幾歲的時候,腦后還留著一條小辮,除了那條小辮,他沒有一點丫頭的樣子;自從在人武部新兵中見到我那一 刻起,他就變得跼踀不安起來,可能是怕我將他這個外號公開出去,他理直氣壯地說完那句話,又隨即膽怯地瞟了我一眼。入夜,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人們進入了夢鄉(xiāng)。我沒有睡意,望著窗外。忽然一陣鄉(xiāng)愁襲上心來。我的家鄉(xiāng)在哪兒呢?火車正向西北方向行駛,那么我的家鄉(xiāng)應該在東邊了,故園東望路漫漫。此時春節(jié)將臨,正是一年之中最快活的日子;而今年卻來到這寒冷、荒涼的原野上,也不知將奔向何方。半夜,火車在一個車站停了下來,暗淡的燈光映照著“蚌埠火車站”幾個大字。蚌埠這個地方,我曾聽父親說過,是安徽北部的一個大城市,淮海戰(zhàn)役時他在這一帶打過仗。車門沒有開,不準下車。二十分鐘后,列車又開動了,但我身旁的車窗卻朝向了西邊,列車似乎又向南開了,“難道還要將我們送回南京?!避嚧巴饷妫涞?a target="_blank">月光下,田野在沉睡,不時出現(xiàn)一些樹木和農(nóng)舍,很快地向后退去。在單調(diào)乏味的列車行進聲中,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清晨,到了合肥,我們走下列車,跑步來到一個廣場;廣場上停著十幾輛軍用卡車,卡車已成白色,蒙著厚厚的霜。我們乘上卡車,在合肥的街道上行駛。天色微明,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汽車駛過合肥西郊,房屋漸漸稀少,隨后,展現(xiàn)出一片原野。太陽已經(jīng)升起,暗淡無光,北風吹著路邊的電線桿,嗚嗚作響。田野里看不見人,也看不見莊稼,看不見綠色,唯見枯樹敗草在寒冷中瑟縮。遠處傳來有線廣播里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從歌聲傳來的方向,隱約可見村莊低矮的茅屋。一路西行,平原漸漸消失,展現(xiàn)出一片丘陵地帶;越往西行,地勢越高,遠遠近近,山巒交錯,綿延起伏?;疑奶炜?,灰色的山丘田野;汽車顛簸、搖晃著向前行駛,有時前面似乎已沒有路了,但駛過一座山丘,曲折的公路又在蜿蜒伸向前方。前面天邊的地方,出現(xiàn)了隱隱約約的高山的遠影。
中午,我們到達皖西的六安縣城。六安縣城是六安地區(qū)機關(guān)所在地,有一條三、四里長的東西大街,街上沒有高樓建筑,磚頭路面,路邊還有一些水坑,行人和車輛----牲口車、人拉的車和自行車,在大街當中行走。我們下車休息,喝著水壺里的涼開水,吃了一點昨晚出發(fā)時準備的干餅;我走進一家電影院,里面正在放映阿爾巴尼亞的電影《海岸風雷》。離開六安,又向西南行進,下午,在六安縣獨山鎮(zhèn)停了下來。我們連駐在鎮(zhèn)外一所小學校里;副連長和給養(yǎng)員、炊事班長等人在門口迎接我們。幾天后,一批江蘇如皋、海安的新兵也來到這里。我們在獨山度過了一九七一年的春節(jié),春節(jié)過后,又沿著一條盤山公路,向西南方向的大山里行進,步行四十余里,來到皖西金寨縣響洪甸鎮(zhèn)附近的一個水電站。在水電站的最南邊,是一條大河,冬天水淺,可以清楚地看見河底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那里不是天盡處,卻是地盡頭,公路到此終結(jié),河對岸便是莾莾大山,綿延鄂豫皖三省。河上有一個舟橋部隊在建一座橋。我們過了橋,走進對岸的一個山溝,在一個山腳下,看見有三、四排用毛竹和茅草建成的房屋,大約有一個連的戰(zhàn)士在那里歡迎我們,其中還有幾十名女兵。這兒就是大別山,我們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任務是開采鈾礦。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蘇關(guān)系惡化,蘇聯(lián)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意欲挑起戰(zhàn)事。一九六九年三月,在我們即將召開“九大”之時,蘇聯(lián)軍隊侵犯我們?yōu)跆K里江上的珍寶島,被我們打敗。以后,又準備乘我國二十周年國慶之際,向我國發(fā)射原子彈。林彪發(fā)出了一號命令,將中央領(lǐng)導都疏散到全國各地,形勢十分嚴峻。當時,我正在上初中,學校已經(jīng)不正常上課,修戰(zhàn)備公路,挖防空洞,準備打一場核戰(zhàn)爭。可是,毛澤東主席輕松地化解了這一危局,根據(jù)他的指示,我國于當年九月,分別在地上和空中,進行了兩次核試驗,震動了全世界,震懾了蘇聯(lián)。但當時我國是一個貧鈾國,在那樣的形勢下,產(chǎn)鈾,就成為解放軍一項光榮而神圣的使命。一九七0年秋,一支集勘探、采礦、冶煉,全程生產(chǎn)制造核武器的原料----鈾的特殊部隊,在南京軍區(qū)建立了,番號為南字七0五部隊。部隊是一個團的建制,全團五千多官兵,相當于一個旅,直屬軍區(qū)司令部領(lǐng)導。這就是我們這支部隊。
那么,到南京守衛(wèi)長江大橋,又是如何說起來的呢?因為當時這支部隊的性質(zhì)是保密的,就是到地方上帶兵的人,也不知道這是一支什么部隊。當年,南京市從南師附中等六所中學的600名高中畢業(yè)生中,挑選出40名男生、40名女生,秘密送往當時的解放軍陸軍指揮學院----江北花旗營工地,并規(guī)定不準和家人聯(lián)系,不準偷跑回家,不準向任何人走漏消息,就是這支部隊在這種保密狀態(tài)下征的兵。他們于一九七0年的冬天,比我們先一步來到了大別山。而當時到我們那里帶兵的,一個是軍區(qū)司令部的參謀,一個是軍區(qū)司令部警衛(wèi)營的副營長。再加上對新兵身高不低于1.72米的要求,于是他們就以為是為軍區(qū)警衛(wèi)部隊征的兵。那個參謀叫陳建華,遼寧丹東人,長著絡腮胡子,性格豪爽,他的父親是一位將軍,他的愛人是我們營九連的副指導員。到我們那里帶兵以后,他就和一起到我們那里帶兵的胡副營長,都調(diào)到了我們部隊。有一次,他到我們連里來,和我們談起那次征兵的事,憤憤地說:“這其實就是一場政治欺騙?!?/p>
也許我們真的被欺騙了。那次征兵,我們城里的三十多人,基本上是開后門去的,大多數(shù)是地直和縣直機關(guān)干部的子弟,其中還有我們地區(qū)兩位副專員的兒子。我們連10個同城老鄉(xiāng)中,有6人是領(lǐng)導干部子弟,一人的父親是我們地區(qū)中級法院院長,一人的父親是地委組織部副部長,母親是地區(qū)婦聯(lián)主任,還有4人的父親分別為:地區(qū)人事局長,地區(qū)交通局長,地直機關(guān)黨委書記,地區(qū)商業(yè)局副局長。我們連還有一人,父親是我縣某鎮(zhèn)鎮(zhèn)長。鎮(zhèn)長雖不算什么大干部,卻也是一方諸候,權(quán)勢很大。因此他也是從小驕嬌慣的。他將自已劃入領(lǐng)導干部子女的圈子,口稱:“不和19級以下干部家的人來往?!彼母赣H是行政19級干部,他就訂了這條標準。平民子弟就更不屑一顧,包括連長、指導員、排長、班長。當兵時他才15歲,吃不了施工的苦,受不了部隊的管束,常鬧情緒。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媽媽就要來了。等著瞧吧,到時叫他們好看?!钡诙辏赣H到部隊來興師問罪,當晚,他兒子的班長出于禮貌去看望她,被她訓斥了一頓,還說:馬上將我兒子調(diào)一個好的工作,至少調(diào)到連部當通訊員?!鞍嚅L向連里作了匯報,連里要查她的政治歷史,還準備開會批斗她,嚇得她第二天就溜了。當時如果不是說到南京守衛(wèi)長江大橋,這批干部子弟也許是不會到這個部隊來當兵的。但我并不后悔,和平年代,沒有戰(zhàn)事,軍人總不能閑著。任何時代,任何國家,軍隊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一千八百年前,曹操實行“軍屯法”,軍隊在戰(zhàn)時打仗,和平時種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是一支新型的人民軍隊,在戰(zhàn)爭年代,一手拿槍,一手拿鋤頭;一邊打仗,一邊搞生產(chǎn)。到了和平年代,更應該參加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在部隊里,除了軍事訓練和政治學習外,干什么工作的都有。一次,許世友到我們部隊視察,看到我們條件很艱苦,沒有菜吃,就叫后勤部門給我們大量調(diào)撥黃豆。那一麻袋一麻袋的黃豆,就是六十軍的城西湖農(nóng)場生產(chǎn)的,當時,我們稱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部隊為裝甲兵(莊稼兵)。
我在皖西大別山區(qū)待了四年,于一九七五年二月退伍。一九七五年以后,我們在大別山區(qū)的部隊,陸續(xù)調(diào)往皖南山區(qū),團部在蕪湖市火龍崗;一九七九年秋天,我到火龍崗去了一次,當年的戰(zhàn)友已大多不在部隊了。一九八二年,這支部隊轉(zhuǎn)入地方,從此退出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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