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續(xù)集

第四部第十二章

傅國河/作

花燈初上，夏日的原西夜晚比白日更加熱鬧。

收了攤的李向前把工具箱搬到賈老師愛人店里后，坐著輪椅，一路哼著小曲，自己搖著回到了家。

最近他的生意出奇的好，讓他的笑臉比平時翻倍地涌到了他的臉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是從內(nèi)心喜愛這份修鞋“工作”的。這肯定比不得那些天天坐在機關里，整天手捧茶杯、抽煙看報的吃公家飯人體面的，他殘廢了，心志可沒殘廢啊。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尚可對付，但總不能靠潤葉一人支撐著吧？更不能靠父母來“救濟”自己吧，何況他們也有老去的一天。孩子樂樂也出世了，家里的開支也增大了不少。

思前想后，向前選擇了適合自己的修鞋“工作”。內(nèi)心迸發(fā)出來的激情，讓他很快自學“成才”。

他修的鞋不僅針線、膠粘到位，價錢公道，他待人也熱情和氣。因而，在出攤不久，他的生意日漸興隆起來。

他的攤位最亮麗的風景，還是傍晚時分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道彩虹。一個漂亮，渾身洋溢著十足風韻的少婦，帶著個小孩，笑意盈盈地走到他的攤前，幫著他收拾好工具，還不忘把男人扶到輪椅上，接著一起推到馬路對面的燒烤店里，又一路沿著大街走去。

這個漂亮風韻的少婦，自然是潤葉。

她升任團地委副書記后，工作繁忙了很多。但只要有空，她總是來到向前的攤前，幫他收拾一把，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回到家里。

有名無實的夫妻冷戰(zhàn)多年后，愛情重新回到了他們的身邊。

經(jīng)歷了一番風雨后的彩虹，變得更加絢麗多彩。

慘痛的經(jīng)歷，也讓潤葉有了切膚的醒悟：愛情，必須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里，才會開花結(jié)果。再激蕩人心的愛情，一旦離開了現(xiàn)實，就是無望的精神狂想！

贏回愛情的向前，對眼下的家庭幸福感到無比的珍惜和滿足。他每天總是早早醒來，燒好早飯，等著潤葉起床。他想的是讓親愛的潤葉多睡一會，起床后能吃上丈夫燒好的熱騰騰早飯，愉快地出門上班。這是他作為男人在家里回報妻子愛情所能做到的最實際行動。

潤葉享受著丈夫的這份愛意，讓向前增添了一份男人的自尊和滿足。

這讓人不禁想起那對曾經(jīng)讓人羨慕不已的新潮詩人杜麗麗和老成持重的武惠良。追求新潮可以同時享受兩個男人愛情的杜麗麗，游離于現(xiàn)實走的太遠太遠，正在經(jīng)歷著潤葉當初一樣的痛苦和折磨?；萘茧x她遠去，古風鈴對她是若即若離。

唉，我們對她不知道該是同情，還是憎惡。

同為詩人的賈冰，經(jīng)歷的愛情卻是另味湯水。

這味湯水一開始不像杜麗麗那樣甜蜜味足，就是一碗清湯寡水沒個味。

賈夫人和詩人是同村的鄰居，上大學的詩人把孤家寡人的老母親留在了鄉(xiāng)下，全靠當時還是姑娘的賈夫人照料。已和城市姑娘戀愛的詩人，在以死相逼的母親面前，最終選擇了孝心，放棄了那段愛情，和賈夫人結(jié)為夫妻。

現(xiàn)在妻子打理著一家燒烤店，和詩人恩愛的羨煞了眾人。潤葉，就親眼見過詩人和他“土耳其”老婆在店里打情罵俏的場面。

詩人全然沒有了身架，時常來店里幫忙，圍著塊圍腰布，跟在顧客屁股后面忙乎的滴溜溜轉(zhuǎn)悠。

現(xiàn)在，他們夫妻倆在二道街的自由市場上搭建了3間大洋鐵皮房子，里面添置了不少張桌椅，生意紅火著哩！

無疑，他們倆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一對。

結(jié)局也與杜麗麗的有著天壤之別。

是啊，愛情沒有固定的程序和模式。我們很多人苦苦追求的愛情，就像天邊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即。

生活，才是愛情的催化劑和凝固劑。

當最后一縷落日余暉散盡的時候，潤葉還在辦公室里忙碌著。自從當了團地委副書記，她明顯地感覺到了肩頭擔子的沉重。以前惠良在任的時候，信任和默契使得工作輕松自如，很多事情可以協(xié)商著解決，甚至惠良一把擔攬過去。

現(xiàn)在，很多工作她必須獨立來完成，甚至要自己來拍板決策。

是啊，她不再是當初少工部部長，是分管的團地委副書記了。跨上這步臺階，意味著自己的視野和能力得上幾個臺階才能勝任。

最近，她在牽頭負責全地區(qū)的少兒一系列活動。

六一全地區(qū)兒童書畫和歌詠比賽；七一期間，還將配合黨的生日紀念，組織全地區(qū)共青團員演講比賽。

這類比賽涉及整個黃原地區(qū)，規(guī)模大，參賽人員多，還要組織層層選拔，工作千頭萬緒。為這，她組織召開了兩次全區(qū)分管領導工作協(xié)調(diào)會，要求把各項組織工作做的細致、扎實，更希望通過這次活動，激發(fā)全區(qū)廣大青少年朋友爭做“四有新人”，樹立遠大理想的熱情。

看著辦公桌上堆滿的文件和活動方案，潤葉感覺眼睛干澀的疼痛。她想走到窗戶跟前，呼吸口新鮮的空氣，放松下疲勞。

她推開窗戶，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黑了下來，猛然意識到早過了下班時間，該回家了。

本說好下班幫向前收攤的，看來又爽約了。

想到這，一絲愧疚悄然涌上潤葉的心頭。

她發(fā)現(xiàn)，最近因為生意好，向前累的經(jīng)?；丶艺f話都沒了力氣，晚上頭靠上枕頭就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呼嚕聲也比平時大了很多。

更讓她心痛的是，向前的假肢，因為整日忙碌，連接處的下肢被磨的紅腫，有一段時間竟然糜爛了。

她告訴向前：“歇幾天吧，不要出攤了！”

向前：“不能歇哩，都是老客戶，等不得的?！?/p>

潤葉：“你看你的腿，還能出攤嗎？”

向前：“沒啥的，不疼！”

向前善意的假話，讓潤葉的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她能做的就是小心的用溫水輕柔地給向前擦洗，抱著向前的額頭，送上深情的一吻。

這讓潤葉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長期的風吹日曬，向前的皮膚粗糙得就像干裂的老槐樹皮，紋理縱橫，棱角凸起。潤葉細嫩的手觸摸著，都能感覺有顆粒樣的粉皮脫落下來。

隨著粉皮飄落的還有潤葉的心。

那是一種揪痛，也有一種自責。

她忙于自己的工作，對向前露天工作環(huán)境的艱苦始終沒能給與足夠的重視。詩人賈老師早先也是路邊的攤點，現(xiàn)在都蓋了三大間鐵皮房子了，自此沒了風吹日曬，也方便了客人。要是給向前在路邊搭個修鞋的小屋，向前就不用在路邊擺攤了。就是雨雪天，也可以出工的。

她決定：近期就向有關部門申請，盡快給向前在路邊搭建個修鞋鋪。

這個決定在我們看來，雖然來的有點遲，但潤葉的心里卻踏實了許多。

潤葉急急關了辦公室的門，摸黑走下樓梯。

地委大院內(nèi)，路燈早已開放。路旁茂盛厚實的樹葉，擋住了燈光的下泄，縫隙間濺落的橘黃光線，顯得柔和而溫馨。潤葉踏著碎花瓣樣的光影，急促地邁動著她頎長的雙腿朝前走著，釘了鐵掌的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砸在堅硬的水泥路面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在寂靜的地委大院里，這聲音顯得特別的清晰、響亮，傳出去很遠。

看門的師傅尋聲望過去，見是熟悉的潤葉，亮開嗓門老遠地就開始熱情招呼。

“田書記，怎么才下班啊？”

“李師傅啊，是的，處理點事情耽擱了?！?/p>

潤葉禮貌性地回答后，旋即出了地委大門，加快了步伐朝家走去。

當她疲憊地把腳伸進家門的那刻，她的嗅覺神經(jīng)首先被調(diào)動了起來，一股噴香的飯菜味道撲面而來。興奮的大腦，瞬間又把香味轉(zhuǎn)化為一股暖流，從她的心里快速流過，傳到了她的腳跟。

潤葉不禁加快了腳步，快速來到餐桌邊。

她掀開桌上的防蠅沙罩，幾道她喜歡吃的菜肴跳入了她的眼簾。她伏下身，鼻子都幾乎碰到了油乎乎的菜上，深深吸了幾口氣，然后抬起身，意猶未盡地閉上了眼睛。

大受刺激的腸胃，讓她忍不住把手伸到了碟子里，抓了兩塊肉片塞進了嘴里。

哈呀，人在饑餓的時候，可不會注意吃相的。饑不擇食時的狼狽相，我們也沒少經(jīng)歷過的。何況這還是在自己的家里哩！

潤葉一邊大口吃著，一邊嘴里還不忘嘟囔著“好香啊，好吃！”

坐在桌邊等候潤葉回來的向前，看見妻子這幅饞相，心滿意足地在一旁呵呵笑著。

這么多年了，他始終如一愛著她，呵護著她。即使在夫妻冷戰(zhàn)的幾年里，他雖然痛苦不堪，還失去了雙腿，可他對潤葉的感情絲毫沒有動搖過。在潤葉提拔后，他明顯地感到妻子的忙碌和疲憊。有一個跡象可以提供明確的證明，就是潤葉對夫妻生活的熱情大為減少。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熬煎。

向前從內(nèi)心深處愿意為此默默忍受著。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向前讀書不多，未必有很高的文學素養(yǎng)，讀懂詩句的深刻含義。但他的言行，讓我們沒一絲的理由懷疑他對潤葉堅貞不渝的愛情和為此無怨無悔的付出。

看到潤葉貪吃的饞相，向前知道妻子肯定饑餓難忍了。

他雙手撐在飯桌的邊沿，艱難而努力地想站立起來。

這情景，沒有逃脫潤葉敏銳的眼睛。

她趕忙示意，讓向前坐下來。

“向前同志，請你不要動?，F(xiàn)在由本家田書記親自給你服務！”潤葉拋開了辦公室的矜持，開著玩笑。家里溫馨的氣氛讓她完全放松了下來，更重要的是她不忍看到向前拖著殘疾的雙腿一刻不停地勞累著。

“我來盛飯吧！”潤葉說完，連忙轉(zhuǎn)身朝廚房走去。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再也控制不住掉落了一地。

夫妻倆有說有笑吃罷了晚飯，墻上的鬧鐘時針已經(jīng)爬過了8點。

這是夏日的周末。

人們斷然沒有這么早就睡覺的習慣。

潤葉提議出去走走，順便再把小李樂接回來。

平日里夫妻倆工作忙碌，小李樂就寄養(yǎng)在李登云家里，由保姆照看。這讓他們夫妻倆減輕了不少的負擔，特別是潤葉，孩子不用自己操心，家務活向前又大包大攬下來，她把全身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團委工作里。

她享受著一份家庭的溫馨，也收獲了自己事業(yè)的一份成功。

李登云夫婦享受的是另外一樣的溫馨：天倫之樂。

這是上了年紀的中國人最看重和追求的一種情感和生活。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詩仙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就寫下了“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的詩句。

李登云現(xiàn)在地區(qū)衛(wèi)生局局長的位子上，少不了要有些應酬?？勺詮奶砹藢O子后，外面的應酬他時常借故推辭，實在推辭不了的，他飯后保準立馬回家，極少在外逗留。

他的前后變化，一時讓熟悉的人摸不著頭腦。

各種議論的都有。

李登云也不解釋，只報以呵呵一笑。

最開心的還是要數(shù)婆婆劉志英。

向前和潤葉冷戰(zhàn)多年，劉志英的心天天結(jié)了冰似的，就沒融化過?？粗鴥鹤铀佬乃夭凰蓟诟膼壑粣鬯娜?，她曾不止一次鼓動向前結(jié)束這有名無實的婚姻。可向前就一個心眼，死活不愿離婚。沒轍的劉志英只好陪著他忍受著熬煎，暗地里也沒少流淚。

丈夫是地區(qū)衛(wèi)生局局長，自己是黃原地區(qū)醫(yī)院黨委書記。這樣的家境，當初很多人都求著給向前提親。就是向前殘廢了，找個黃花閨女做媳婦，也不是件難事。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這不能責怪劉志英心腸的狠辣。這樣的事情攤在誰家，即使沒有雞飛狗跳的鬧騰，可不死不活的夫妻感情，也會讓好端端一個人發(fā)狂的。

幸運的是，潤葉在向前出車禍后回到了他的身邊，還給她生了個孫子。

劉志英冰凍的心融化了，臉上天天都堆滿了笑容。

工作之余，登云夫婦把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到了孫子樂樂身上。

生活在經(jīng)歷了一番磨難后，溫馨和幸福遲遲而又不失時機地降臨到了這個家庭。

不經(jīng)風雨，哪見彩虹？

生活的真諦，確實需要經(jīng)歷一番磨難后才能讓我們深深地悟出。

夏日的夜晚，一陣陣溫暖的南風，頑強地越過黃土地千山萬壑吹到了黃原，也把一幅美輪美奐的夜景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墨藍深邃的夜空，鑲嵌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夜明珠，整個天穹閃爍著晶瑩的光芒，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童話般的世界。

最吸引人的，還是群星簇擁的那輪懸掛在空中的玉盤。絲絲白云漂浮在周圍，平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皎潔如水的光華，傾瀉在睡熟的黃土地上，撫慰著世間的一切躁動和不安。

潤葉手推著輪椅和向前一道出了門。

大街上到處都是納涼的人影。人們?nèi)宄扇旱鼐蹟n在一起，張家貓狗李家柴米的聊著天。這是街坊鄰居一天中難得的盛宴。沒有精致的菜肴和喝酒行令的吆喝，只有讓人咀嚼了無數(shù)遍的瑣事和閑話?？伤麄円廊慌d致盎然。

哈呀，中國人有的是這份閑情逸致。只要糊飽了肚皮，不論是長城內(nèi)外，還是大江南北，吹牛聊天的功夫估計是這個世界是獨一無二的。要是有個世界級的故事會大賽，中國隊絕對的穩(wěn)坐冠軍寶座。

可我們也不要低估了街頭“故事會”的意義。它何嘗不是我們國家和社會穩(wěn)定、安寧的真實寫照哩！

輪椅車慢悠悠地沿著大街咯吱咯吱朝前滾動著。

潤葉和向前的目的地是古塔山公園。

他們的出現(xiàn)，幾乎成了“明星”。街面上投來的盡是些好奇的目光。身材頎長的美艷少婦和坐在輪椅上的蒼老男人，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人們很難把他們統(tǒng)一到一個和諧的畫面里。

投射到他們身上的眼光有點充滿了欽佩，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疑惑，甚至是哀憐。

潤葉沒有顧忌這些復雜的眼神，依然和向前說笑著，來到了古塔山下。

這是他們倆結(jié)婚多年來第一次一起來這里游玩。

公園里和街面上一樣的熱鬧。散步的人群和對對戀愛情侶，不時從他們倆的身邊走過。看著眼前的情景，倆人的心中各自不免生發(fā)了一些感慨。

向前對眼下的光景無疑是滿足和興奮的。

潤葉的心緒里卻夾雜著一絲愧疚和對往昔淡淡的哀怨。

就在下午辦公室里，潤葉突然接到了少安的電話。

電話來的太突然，驚得她半天才回過神來。作為團地委副書記，她已經(jīng)成熟的可以獨當一面，就是對著臺下千人發(fā)言，她也不再有絲毫的慌張和混亂。

可聽到少安聲音的那刻，她慌亂的有點語無倫次。就在少安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她才穩(wěn)定了自己的情緒，聽清楚了少安電話的來意：秀蓮的病情穩(wěn)定了下來，他要帶她來黃安地區(qū)醫(yī)院作一次仔細的檢查和進一步的治療······

整整十年了，少安的聲音又一次在她的耳邊清晰的響起。想當初，自己一個姑娘家不顧一切投身他的懷抱，想著要和親愛的少安哥一輩子好，可少安卻始終沒有應聲作答。

潤葉的心碎了。

她就抱著這顆破碎的心獨自一人凄苦地生活了多年。

現(xiàn)實，有時是多么的讓人無奈，而我們又不得不直面它，甚至屈服于它。

任何背離現(xiàn)實的理想最終都會變成無奈的空想、夢想！

生活給潤葉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刻骨銘心的教訓也讓她慢慢悟出了生活的真諦。

她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月亮慢慢爬過了麻雀山頂，古塔山公園的人影也慢慢稀疏了下來。

夜深了。

公園里留下的大多是戀戀不舍的對對情侶。

潤葉和向前在臨近十點半的時候，悄然離開了公園，才到李登云家接回了樂樂。

一家人踏著皎潔的月色，歡笑著回到了家。

2015.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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