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父親
尼格
在我幼小的時候,野生動物保護政策沒有現(xiàn)在那么嚴。像我家鄉(xiāng)那樣的邊遠農村,除了大熊貓不敢動之外,其余的野獸都曾是對象被獵殺的對象。我父親上山打獵,獵獲的時間居多。野牛、野豬、熊、巖羊、鹿、麂子等等,都成為他的戰(zhàn)利品。那時,我家八口人,每年只能宰殺一頭不大的年豬。往往半年不到,肉就被吃光了。長時間無肉可吃,若能吃上野味,開開油葷,解解饞,全家當然皆大歡喜。除了滿足口腹之樂外,獸皮、熊膽、麝香、鹿角等,還能賣出較好的價錢。給捉襟見肘中的家庭,帶來不薄的現(xiàn)金收入,更是錦上添花了。
我們共有六同胞兄弟姊妹。最“生”不逢世的,當算三姐大爾么了。她出生于1960年。當時和其他農戶一樣,全家都吃生產(chǎn)隊集體食堂,伙食標準“四四三”——玉米飯或蕎饃饃,早上四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小孩減半。那時,家里糧食早已顆粒不剩地全數(shù)充公。大爾么一生下來,因長時間吃不飽飯,瘦弱的母親沒奶給她吃。只好大人吃啥,就嚼給她啥吃。一個嬰兒哪能消受得起?!大爾么因嚴重營養(yǎng)不良,奄奄一息。誰都會料想她要夭折。讓她活下來,連母親都失去了信心。好在絕處逢生:生產(chǎn)隊派父親上山打獵,獵獲一頭野牛。牛肉全數(shù)交給了生產(chǎn)隊食堂,讓多久不見油葷的社員們打了牙祭背地里,父親悄悄截留了一坨牛油。母親把這牛油熬成油脂,每頓舀上幾小勺,沖開水喂大爾么。正是靠這牛油,保住了大爾么的小命。
父親打獵所以能收獲豐厚,得力于他有好槍法。在方圓幾十里之內,父親的槍法名氣比較大。據(jù)說,他在年輕時,與別人打賭,竟把正在空中飛著的斑鳩給打了下來!長時間的打獵生活,父親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小時候,我好奇地問過父親打獵秘訣,他總結成簡練的十二個字:“膽大還得心細,眼快還得手快。”去打獵時,他還愛講點迷信呢:哪天適合打獵?先得掐算日子;上了打獵路,還有忌諱——路上不能對碰背“空”水桶的人;若是偶然遇上了,也要及時躲開,不與對方搭白,不然打獵就會落“空”。
槍法好,也得配好槍。父親的獵槍,是一桿明火槍 。用明火槍比用步槍、手槍要麻煩一些——先得裝火藥,再裝錫彈,然后安火炮,最后才瞄準擊發(fā)扳機。他的這桿明火槍,是找名鐵匠李尋錄專門“量身定做”做的。此槍精準,槍身輕便,適于鉆山打獵。父親非常珍愛這桿槍。不用槍時,他就把它懸掛在房梁上。小孩夠不著,連大人也要墊一板凳才夠得上。為防止槍銹壞,每隔十天半月,父親就把槍取下來,拆開零部件,用干凈布料擦拭,再涂上機油(有時用雞油)。把槍組裝好之后,重新放回原處。誰要是來借槍,他總是先要問:“借來干啥子嘛?”,待借槍的人說明用途后,接著叮囑再三:“要保管好哈,要保管好哈!”
凡是獵人,總要養(yǎng)獵犬。父親養(yǎng)的是一條叫“瓦切”的獵犬。瓦切——彝語是敢在懸崖上奔跑之意,意為威猛?!肮贰比缙涿?,瓦切也真夠威猛的了。什么兇猛野獸——野牛、熊、野豬等,它都敢追獵。父親獵殺的野獸,瓦切都有一份功勞。它先把野獸追得漫山遍野跑,等到野獸跑得筋疲力盡時,父親順勢開槍射殺。父親和瓦切配合默契,他們的關系也非常好。瓦切見了主人,老遠就搖著尾巴示好。父親對它也不薄。家里吃好菜好飯,總少不了它的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一件事情使父親與瓦切的關系發(fā)生逆轉——著了魔似的瓦切,有一天竟咬死了四只羊!父親聽說瓦切干了壞事,驚呆了。好半天回過神來,心想:“四只羊,涉及三戶人,怎么對得起人家?”接著想:“賠完四只羊,今年的活白干了!”父親很快趕到出事現(xiàn)場,確認羊尸,與羊主見面。羊主真把父親指責得夠嗆。有的說:“你家咋個不管好這豹子啃的呢?”有的說:“養(yǎng)得起管不好就別養(yǎng)狗!”有的接著說:“你家舍不得收拾它,我們替你家來收拾?!备赣H愧對羊主人,不敢抬頭看他們,連連道歉:“都是我的錯,我賠,我賠?!?/p>
本來狗咬死了羊,造成大損失,父親就很惱怒的了,加上羊主指責,更是火上澆油——父親對瓦切怒不可遏。他下巴震顫,喃喃自語:“這個畜生,你把我氣死算了!”緊接著繼續(xù)嚷嚷:“平時我對你那么好,你卻給我捅大漏子。這個畜生!看我怎么來收拾你?!”看來,主人鐵了心要收拾他往日的朋友了。他把瓦切喚到身邊。瓦切哪知道主人是何用意,徑直走向主人,還像平日一樣搖尾巴示好。主人可就不像平常那樣友好相待了。他瞪大憤怒的眼睛,舉刀砍向瓦切。瓦切慘叫幾聲,滾下了懸崖。
父親回家后,講述了收拾瓦切的經(jīng)過。家人以為瓦切沒命了。三姐大爾么指責父親太狠心,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到第二天,正當全家吃早飯時,大爾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叫了一聲:“媽呀,瓦切!”大家倏然朝門口看去,確有一條狗在那站著,頭部受傷、血跡斑斑。大家定睛一看,不是別的,正是瓦切!于是,有的趕快給它弄吃的,有的端水清洗它身上的血跡。此時,看得出父親也非常沮喪,心中暗暗自責:“平時有人說瓦切咬羊,我不以為然。現(xiàn)在咬死羊了,都怪我大意?!边€想:“羊不死已經(jīng)死了,我不該對瓦切這樣殘忍!”父親嘴里二話沒說,放下碗筷出門去了?;貋頃r,采來了一些草藥,研細后給瓦切的傷口敷上。傷慢慢好了,但頭部留下了刀疤。因元氣大傷,瓦切走路無精打采,叫聲微弱低沉,威猛的獵狗形象蕩然無存,成天在家附近轉悠。父親每次看到它,悔恨、自責、憐憫和酸楚之情,一擁而上心頭。父親經(jīng)常給我們講:“瓦切雖然咬死了羊,但它功勞大。我一氣之下砍它——真不應該——它是畜生,我很后悔!”
瓦切被砍傷過兩年后,死了。平時很難見掉眼淚的父親,為此流了淚。他還親自給瓦切收尸,用背篼把狗尸背到一棵李子樹下,深深埋葬。
瓦切死后,父親再無心養(yǎng)狗,也不再打獵。因保護野生動物和社會治安的需要,私人不許私擁槍支,他那桿明火槍被繳。
盡管狗死了、槍繳了??啥嗄暌院螅赀~的父親還不時地提及他的狗和槍。
再后來,父親離世——距今已整整十九年。
2014.8.25 初稿于老鴉漩
2015.4.19 修改于老鴉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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