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許鄉(xiāng)愁
母親在電話里絮叨著家里的每一件小事,小到父親炒菜少放了鹽,小到母親多吃了一碗飯。但無論是多么小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父親和母親的生活中,都能算是一種調(diào)味品,都足以讓他們吵鬧歡笑好一陣子。她無意中提及,父親感嘆家里少了孩子,總是稱不上完整。我在電話這頭,強忍住心中的酸楚,想起少年時,家境雖然困難,那小小的屋子卻永遠(yuǎn)是溫馨的。
兒時,父親從城市里歸來,總要跟我講上幾段有趣的事。如今想來,那些事也未必便有趣,只是因為出自父親的口,只因我那顆幼稚的心,它才變得有趣起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想著,能夠到父親口中的城市去看看。到真的離開家時,除了欣喜、好奇,還有一絲離愁在心中萌芽。
我離開家的那天,并沒有下雨,可許多人的心都已經(jīng)被淋濕了。
走了幾個小時的山道,這才到了附近好幾個鄉(xiāng)村共有的一個車站,每日也只有一趟車,真正擁擠起來,車?yán)镆粋€座位擠兩個人,過道上能夠蹲十來個人。要是碰上逢年過節(jié),車?yán)锏倪^道上才是真正的熱鬧。村民把自家養(yǎng)得肥大的雞、鴨、豬、羊放在過道里,一旦車子發(fā)動,沒有坐過車的動物們開始狂躁,那時才是真正的雞飛狗跳。為了避免它們從窗口逃出去,還得緊緊關(guān)著窗子。汽車?yán)锍似臀秲?,便是雞、鴨、豬、羊的糞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了。
父親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用他的身子將我擋住,避免“雞飛狗跳”傷害到我。
剛開始一個人在學(xué)校寄宿時,總是不習(xí)慣的,況且彼時我也只有十歲,無法自理。父親辦好了所有的手續(xù),就要回去忙碌農(nóng)活了,那時我對新環(huán)境的好奇還未消退,覺得父親的離去也沒什么,反正周圍已經(jīng)令我滿足了,新朋友的可愛,新班級的欣喜,早將什么鄉(xiāng)愁拋諸腦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到后來我才知道,所謂滿足、可愛、欣喜,永遠(yuǎn)是與遺憾、可恨、歉疚在一起的。
開始意識到我不能離開父親生活時,眼中含著淚尋到了老師,開口便問:“我爸爸去哪里了?!崩蠋熥匀皇遣恢赖模冶阋粋€人往大街上跑,心里想著父親帶我住過的賓館,于是憑著記憶去尋那家賓館。一個人在錯綜復(fù)雜的街道上穿梭,我努力的去回想父親帶我走過的路,覺得某條巷子沒走過,又退回來,到大街上重新思索。最終也沒能找到那家賓館,但好在沒有迷路,居然又回到了學(xué)校。
當(dāng)我終于清楚的明白,我已經(jīng)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的時候,那股濃郁的鄉(xiāng)愁才爆發(fā)出來。夜間睡在寢室,同寢室的孩子們輕聲啜泣,我也才明白,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想家,在思念家鄉(xiāng)、思念父母這方面,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好在我家的地址是記得很牢的,那時也沒有手機,我就給家里寫信。說得動人一些,就是“家書”,但若按照內(nèi)容來看,我寫的是“訴苦書”。我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食堂打飯,餐票上寫的是繁體字,數(shù)字“壹、貳”我都不認(rèn)識,排隊時見別人手里是紅色的餐票,我也就拿出一張紅色的。見到另一個拿著白色的,我就開始遲疑。四處張望,心里暗暗統(tǒng)計,手里拿著白色餐票的人多一些,我這才決定要拿白色餐票去打飯。食堂大媽也不識字,稀里糊涂就打了飯。后面才知道,我在食堂的第一頓飯竟只花了五毛(紅色的餐票為兩元,黃色為一元,白色為五毛)。
我講故事的能力一直挺強,去食堂打飯這個事在家書里寫了兩次,每一次都是厚厚一疊。最為重要的,母親總是將我寫的家書不厭其煩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當(dāng)我暑假回家,五個月重見母親時,她竟然能將家書背出來。我向她講述我在學(xué)校的奇事,她也能全都知道。
人這一生,很多事是必須自己一個人去面對的。路途再遠(yuǎn)再艱難,你再瘦弱無能,也只能獨自默默地摸索。
我獨自走過了十多年讀書生涯,對我而言,是青春時光的逝去,是我的身體、心智從小變大的過程。對于我的父親、母親而言,是家書愈來愈短、愈來愈少的心靈上的折磨。而這些,我是無法察覺的。
自從我自以為長大了,就很少回家。回家也是獨自拿著書讀,拿著手機一遍又一遍的刷微博。當(dāng)聞到家中飄出的香味時,自然就回去吃飯,吃完就又出來。很多朋友都說回家去無聊,包括我在內(nèi)??晌覀兌紱]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們終于回家時,父親母親的笑多了,桌上的菜多了,家里也開始有生氣了。
現(xiàn)在不由得后悔起來,以前的我是多么幼稚才能在電話里說出那一句“不回家”?
現(xiàn)在回鄉(xiāng),以前和父親為了趕車頂著月亮走的山路已經(jīng)沒了,以前打鬧嬉戲的沙灘沒了。多了一輛輛快艇、汽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進(jìn)步,但我知道,在某方面,這是十足的落后。很多地方,很多事情,也只能存在于回憶中了,如果時間一長,連回憶也模糊,這些地方就真正消失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當(dāng)在故鄉(xiāng)碼頭上船,回頭去望時,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的腰不似以前那么直了,他們周圍的風(fēng)景,也更加蕭索。
有朋友去過我的故鄉(xiāng),回來后告訴我:“山很大,天很高。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白的云,站在山頂上,云好像就在頭頂,但你不敢伸手去摸,生怕把藍(lán)色的天給捅破了?!蔽荫R上就開始喜歡他了,就因為他對我家鄉(xiāng)的這句形容。
緊接著,他又說:“但是你變了。你已經(jīng)不像是那座山里的人了?!?/p>
我的心好像有什么被點燃了。是的,每個山里的人都有一個夢想,要走出大山。但當(dāng)他們真正走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窮極一生,只是想要再回到大山。
我多害怕,當(dāng)我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這片本來最親近的土地,卻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陌生的異鄉(xiāng)人。
(夜很黑,在像哀歌似的雨聲中,沒人能察覺出我的不安。)
文/趙洪生 2015-4-6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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