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牛情未了
中秋八月,湛藍湛藍的天空,偶爾會飄過一片云彩,就像畫家在畫布上抹過的一點粉彩;收獲后的田野,少卻了收獲時的繁忙景象,顯得空曠廣袤。遺落在自留地里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立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向過往的雀群展示著沒有靈魂的軀體......
“駕……”在田野深處,一位農(nóng)人頭戴草帽,雙腿挽著褲管,左手扶著犁把,右手緊握著九尺長的牛皮鞭,不住地驅(qū)趕著前面一黃一黑低頭拉犁的成年壯牛。扶犁耕地的是我父親,這情景似一幅百看不厭的抽象畫。多少年來,時時縈繞在我的眼前,深深地記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父親雖然目不識丁,但是在年輕時卻掌握了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活—犁田耙地。這犁田耙地的活,看上去很簡單,但真正操作起來可沒想象的那么簡單了,力氣小了,扶不整犁把,犁頭在土壤里就會打擺,如同蛇行,彎彎曲曲,犁溝不緊湊嚴密,就會形成漏耕現(xiàn)象。力氣大了,扶起犁把來,僵硬不自如,牛也跟著遭罪。再說,你的力氣再大也大不過牛的力氣,牛不舒服,拉起犁來就會犯別,兩頭牛就會各使各的勁,任憑你喊破嗓子,步調(diào)就是不一致,甩鞭子動武,他們就會瞪著雞蛋般大的眼珠子和你動粗,尥蹶子罷工,牛脾氣上來了,人脾氣再大也拗不過它,要不怎么能有“牛脾氣”這一說法呢。
犁地要講究藝術(shù),父親犁地的時候微弓著腰,左手握著犁把上端的微彎處,右手輕輕地挽著一頭拴在犁把中端、一頭穿過牛鼻孔、用來控制牛行走快慢的韁繩,兩眼緊盯著犁溝,嘴里還不住地喊著“駕……吁……”當(dāng)牛聽到“駕”的時候,它們會腳下生風(fēng),低著頭使勁前行;當(dāng)聽到“吁”的時候,它們會放緩腳步,亦步亦趨、閑庭信步般地小步走著。到了地頭,如果是左轉(zhuǎn)彎,父親就會敏捷地用右手抓住犁把下端的小把手,身子一蹲,將犁把的上端搭在右肩上,直起身子后,用左手將控制牛的韁繩,往左懷里輕輕地一帶,嘴里發(fā)出“哨…哨…哨…”的指令,那左邊的牛就會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來,右邊的牛也會緊步其后,調(diào)轉(zhuǎn)牛頭,步調(diào)一致地并排轉(zhuǎn)向,待父親放穩(wěn)犁鏵后,一聲“駕”音,兩牛后腿蹬、前腿弓地向前拉去。一般秋季勞作時間長、犁耕工作量大,它們有時也難免耍個滑、偷個懶,鬧點小情緒,兩牛中只要有一牛偷懶,用力就不均勻,犁把子就會搖擺。這時,父親就會用右手取下搭在右肩上的九尺牛皮長鞭,在半空中掄圓了鞭身,一甩一揮間,那牛皮鞭就像暴怒的蛟龍,形成一個漂亮的鞭花后,裂石斷云般“啪!”地發(fā)出一聲脆響。“黑健,該挨打了?!蓖祽械暮谂#牭奖揄懞透赣H對它發(fā)出的警告后,重整旗鼓,與黃牛并駕齊驅(qū)、步調(diào)一致地拉起犁來。
父親對待辛勤耕作的壯牛,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呵護愛惜它們,既是它們偷點懶、耍點小脾氣,他也不暴打它們,只是象征性地揮揮鞭子,嚇唬嚇唬而已。老人家經(jīng)常對我們講,人和動物是一樣的,尤其是與人息息相處的牛,它雖然不會說話,天長日久和主人就會產(chǎn)生感情,你善待它,它就會善待你,就會不惜力氣地給你耕田犁地。
有一年秋天,父親和一位本生產(chǎn)隊的吳姓青壯勞力,到村北很遠的一塊玉米茬子地犁田,因離家遠,中午父親讓那位吳姓青壯勞力回家挑水拿飯。為讓勞累半天的耕?;謴?fù)體力,父親卸下了套在牛身上的耕具,摘掉了掛在頭上的?;\嘴,撒開牛韁繩,讓兩頭耕牛自由自在啃草覓食。辛勞的父親也掏出煙荷包和煙袋鍋子,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抽起了旱煙。也許他老人家太累了,兩袋煙的工夫,竟然躺在地上睡著了。那兩頭耕牛吃飽后,悠然自得地來到父親的身邊,一左一右蹲在父親的兩旁,曬著秋陽,瞇縫著雙眼,咬合著牙齒反芻起來。突然,一陣悉悉索索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剛才還瞇縫著雙眼的黃牛,一下睜大了眼睛,支楞起了耳朵,警惕的逡巡著四周。只見一條一米多長、渾身布滿白線黑斑的花蛇正吐著信子、扭曲著身子朝著父親游來。也許那白斑花蛇目標(biāo)并不是奔著父親來的,看到警惕中的耕牛后,忽然改變了線路,自不量力地向老牛飛快地爬去。只見黃牛滾圓的肚子,如同變戲法似得一下縮小到水桶那么細,白斑花蛇一個飛竄趴在了牛身上,迅速地變換成環(huán)狀,像一道鋼箍纏在了黃牛的肚子上,“哞”地一聲吼嘯,那黃牛力拔山兮地漲圓了肚皮,只聽見“嘭”地一聲,白斑花蛇猛然間斷為兩截,被彈崩到了五米開外的地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睡夢中的父親,被黃牛的吼嘯聲驚醒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當(dāng)他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到拖著半截身子慌忙向草叢中逃去的白斑花蛇時,似乎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黃牛的跟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黃牛的頭部,留下了感激的淚水。
冬去春來,大地回暖,大街上響起“春天來了,萬物都發(fā)青呀,咱們的莊戶人呀,家家忙春耕啊!……”的歌聲。這個時候,也往往是父親一年四季中最忙的季節(jié)。一天清晨,父親背著耕具,像往常一樣來到了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場的牛棚,當(dāng)他走到牛跟前用手扒拉了一下牛頭,想要解開拴牛的繩索時,哪想到一向溫順聽話的黃牛,二目怒睜,將剛彎腰解繩的父親,用頭上尖而短的牛角,一下將父親頂?shù)搅藟翘?。這還不算,黃牛低聲咆哮著,用碩大的腦袋,一下一下地用力揉搓父親的左腿部,直到將父親的腿肚子豁了幾道口子后,才停止了攻擊。可憐的父親,雙手捂著流血的腿部,拼命地喊著“救命呀,救命!”聽到喊聲的人們,斷斷續(xù)續(xù)地朝著牛棚跑來,他們聯(lián)手將牛頭下奄奄一息的父親拖了出來,用擔(dān)架將受傷的父親抬到了大隊衛(wèi)生院。原來這頭溫順的黃牛突然發(fā)飆,是因為未閹割好、狂躁不安才做出了不該做出的事情來。后經(jīng)生產(chǎn)隊長、副隊長及部分社員代表研究決定,將這頭黃牛重新閹割后賣掉。在爭取父親的意見時,父親躺在病床上,堅決不同意將黃牛賣掉,黃牛抵傷自己也許是它太累了,責(zé)任不在牛而在人,人還有發(fā)脾氣的時候,更何況不會人語的動物。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村里買了一部24馬力的機動拖拉機,耕地耙田的活都有拖拉機代替了,閑置的耕牛失去了它的存在價值,況且,每天還要消耗大量的草量和豆餅。為此,隊里發(fā)出通知,有愿意養(yǎng)牛的農(nóng)戶,可以將現(xiàn)存的八頭耕牛認領(lǐng)飼養(yǎng),年終以現(xiàn)金補貼的方式兌現(xiàn)給飼養(yǎng)戶。父親接到通知后,第一個將那頭傷害他的黃牛領(lǐng)回了家,受到了全家人的斥責(zé)與埋怨。
一年后,隊長領(lǐng)著一個失去雙臂的人來到了我家,因其身體殘缺,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幾乎都認識他,并且送他外號“牛經(jīng)紀”。當(dāng)時,農(nóng)業(yè)從聯(lián)產(chǎn)計酬到承包到人,耕牛徹底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成了生產(chǎn)隊的“包袱”,處理掉耕牛是卸下“包袱”的最好辦法,也是唯一的選擇。“牛經(jīng)紀”瞅準時機,將周邊村莊的耕牛全部收購,倒買倒賣后大賺了一筆。
“賣不賣牛那是隊里的決定,我說了不算。但是,這頭黃牛跟了我十幾年,要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我到外面躲一躲,你們再把牛牽走?!备赣H對著隊長和來人說道。之后,他老人家頭也沒回、大步流星地朝大門外走去……
當(dāng)隊長解開繩索用力地牽著牛走的時候,那勞累了一生、有著靈性的黃牛,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眼里嘩嘩地淌著著淚,挺著脖頸就是不邁步,伸著脖子和隊長拔起河來,最后在外力的驅(qū)趕下,黃牛才邁著沉重的步伐,慢騰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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