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情到深處才懂你

爸爸,情到深處才懂你 □ 牧群
爸爸年少時為了躲避日本人抓壯丁,逃到哈爾濱投奔舅舅,后來就留在東北工作了。小時候,我和媽媽、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爺爺是當?shù)赜忻哪窘?,又擅長中醫(yī),治療跌打損傷,奶奶是方圓幾十里聞名的美女,媽媽是村干部,在村里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爸爸是家里的獨苗,我是長孫,無論走到哪兒,鄉(xiāng)親都夸我長得像爸爸,俊?。ò职珠L得像奶奶)每逢此刻奶奶樂得合不攏嘴,更喜歡抱著我在村里轉(zhuǎn)悠,聽別人贊揚,對我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奶奶算是家族的頭領(lǐng),我是家族引為豪的寵兒。家人對我百依百順、有求必應(yīng)。記得一次,我受了點委屈,奶奶顛著小腳、提著棍子,追到人家里去,讓我當著人家的面,打人家的孩子,“討回公道”。結(jié)果倒是我自己嚇得哭了起來,躲在奶奶身后不敢出來。
爸爸在東北工作,一年半載,回來探視一次,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6歲那年,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爸爸把媽媽、妹妹和我接到哈爾濱。第一次面對爸爸,感覺還不錯,在我眼里,他身材高大,比電影明星還俊。爸爸面相很和善,但目光嚴厲。不知為啥,他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在老家我被寵壞了,大事小事都有奶奶撐腰,天塌下來,有奶奶頂著,媽媽管我也要先看看奶奶的眼色。我任性、倔犟、脾氣大,眼前這個爸爸也能像奶奶一樣寵我、慣著我嗎?我偷偷地看著他。不,他見面連一句夸獎的話也沒說,連點笑模樣都也有沒有,也沒有親昵地擁抱我,也不摸摸我的頭,他好像不喜歡我,我的心涼了,感到自己一腳跌進了溝里,一瞬間像掉了魂一樣?!敖邪职盅健眿寢尨叽?,“爸爸?!蔽颐銖姷剜洁臁?/p>
剛從衡水老家搬到省城大都市,從說話到穿衣戴帽都土得掉渣。爸爸根本沒問問我們喜不喜歡,先在成衣鋪為我定制、購買了衣物。人造毛的坦克帽、咔嘰布的列寧服、棕色的牛皮鞋……。他還霸道地宣布:“以后上學(xué)、出門必須穿我買得衣服,老家穿來的東西只能在家穿?!?/p>
他一點兒也不顧我的感受:每天早晨上學(xué),我像上刑一樣痛苦,坦克帽的絨毛太硬,像爺爺?shù)暮右粯?,扎得我臉生疼,哪里有老家?guī)淼陌寺访比彳洠苛袑幏?,中間有個腰帶,穿起來像小姑娘,哪里有媽縫的小棉襖順眼?牛皮鞋,硬邦邦的板腳,哪有媽納的千層底布鞋跟腳?我氣得鼓鼓的,和他較起勁來,他買得破衣服能不穿就不穿,一有機會就套上老家的衣服,爸爸說,“這孩子又犟,又不聽話!”認為我故意和他作對,開始對我橫眉立目了,我和爸爸的冷戰(zhàn)拉開了序幕。
冷戰(zhàn)一天天惡化,那天,爸爸買回兩大瓶子鈣片和魚肝油,那是1956年,他竟然想起給我補鈣了!荒不荒唐?而且,每天要看著我吃下去,我當時還不會吞食,只會嚼著吃,這兩種東西嚼在一起,甭提多惡心了!我不懂,為什么別的孩子不吃這玩意兒? 我又沒什么病,為什么吃藥? 他一定是討厭我,瞧我不順眼,故意找茬,整我!每次我是含著淚水,勉強咽下去。后來琢磨出個詭計,當他的面,我假裝把要吃下去,實則含在嘴里,他一走,我把藥吐到床底下去。后來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爸發(fā)現(xiàn)床下一大堆藥片,氣得渾身發(fā)抖,看那個樣子,像要打我一頓,可是他沒有,爸爸一輩子不打人,不罵人,他只是用他犀利的目光瞪我。瞪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家里有件神秘非常的東西——寫字臺中間那個抽屜,它一年到頭鎖得死死的,爸爸帶著鑰匙,拿完東西,立馬就鎖上。媽媽說里面有重要的東西、讓我別碰。她越是這樣說,我就越好奇,我試著用小刀撥開鎖頭,幾次都沒成功。
有一天,我把它旁邊的抽屜卸下來,發(fā)現(xiàn)中間抽屜的側(cè)面有一道挺寬的空隙。我喜出望外,把小手伸進去,將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戶口本、購糧證、布票、糧票、工作證、媽媽的金戒指、耳環(huán)、一包奶糖,我還抓了一大把塞進兜里,最后拽出一個紫紅色的小盒子,打開一瞧,里面有四枚金燦燦的獎?wù)?,每個上面都刻著“哈爾濱市勞動模范”…… 等等,那獎?wù)潞蛙姽φ乱荒R粯?。我如獲至寶,把獎?wù)乱来蝿e在自己的上衣上,又把爸爸的皮帶扎在腰里,別上我的木頭手槍,模仿將軍樣子,在屋里踱來踱去,甭提多威風(fēng)了。
幾天后,爸爸發(fā)現(xiàn)抽屜里面亂七八糟、一片狼藉,糖也少了。按他的邏輯,妹妹太小不會干這種事,爸在我口袋里搜出了奶糖,鐵證如山,我不得不招供,爸爸氣得七竅生煙,“你以后還敢不敢了?”他怒目圓睜地吼著。我用目光求助媽媽,她卻喊,“你快認錯呀!”我低著頭,抗拒,一言不發(fā)。爸要動家法,讓媽媽找出量布的尺子,拽過我的手,打我手板,爸爸沒打過人,手不停發(fā)抖,啪、啪、啪、啪 我只覺得手一陣陣發(fā)麻,但我咬住牙,就是不求饒,爸爸手一松,我就像兔子一樣竄出去,媽媽也拽不住我,我跑呀、跑呀,跑到一個沒人的大門洞里,放聲痛哭起來,“奶奶!奶奶!你看見了嗎?他打我!我要回老家,你來接我呀……?!?/p>
其實,爸爸并沒有打疼我,手掌麻了一會兒也就好了。我哭得那么傷心是因為在奶奶眼里我和爸是平級的,甚至奶奶更疼我,他有什么權(quán)利打我?而且,媽媽也不袒護我了,當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我在家里的尊嚴、地位、面子全都沒了,從那以后,爺倆兒的冷戰(zhàn)達到白熱化,我一見他就躲起來,媽媽要我見他下班回來要打招呼,我就是不搭理他。爸爸見了我就說我“這孩子真犟!”。
那時,正是爸的事業(yè)如日中生的時候,入了黨,年年被評為市勞模、先進工作者。市政府頒發(fā)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立功簿,每年都少不了他的技術(shù)革新成果。他在家里可是甩手掌柜,天天早出晚歸,啥也不管,媽媽說,他賣給了單位,“油瓶倒了都不扶”。我倒是挺開心的,他沒空搭理我,我也瞧他不順眼,眼不見心不煩,多好!可是,那年我舔了個小弟弟,我一直懷疑,可能是因為他瞧我不順眼,和他不貼心,想要個更好兒子。
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文化大革命。在爸爸搞技術(shù)革新的時期,家里的住房只有21平米,家居空空的,只有四堵墻,兩個長板凳搭上幾塊木板就是床,別人家都接通自來水了,我家還去外邊提水。文革開始后,爸爸單位幾乎停產(chǎn),革命委員會、造反團掌權(quán),技術(shù)人員都靠邊站了,爸爸歷來不問政治,更不會“鬧革命”,所以每天到單位點個卯,早早就回家逍遙了,別看爸爸是搞硅酸鹽的工程師,車、鉗、洗、刨,木工活、管鉗工活樣樣精通,他又是個閑不住的人,決定趁此機會,先把家里積累的問題搞定:接通自來水,做3張床,搭2個吊鋪,妹妹大了可爬上去睡覺,爸爸缺一個助手,我十幾歲了,自然是首選。
那時才真正開始認識爸爸。我成了爸爸的小工,他干活,我遞家什、找零部件,幫他扶著東西,干完活幫他打掃戰(zhàn)場,清掃鋸末、刨花、整理工具。爸爸干起活來像換了一個人,興奮、快活,話也多了,爸把我當成了他的徒弟,手把手地教我,邊做邊講,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那樣,十分耐心。有時讓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但是,即便是我干得很棒,他也不像奶奶那樣夸我,只是點點頭,默默地微笑。然而,這默默的微笑竟像冬天的太陽,一點點地溫暖了我的心,讓我覺得幸福,我越來越喜歡爸爸了。
60年代的東北還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時代,滿世界的野生動物。爸爸有一臺蘇聯(lián)的“德4”輕便摩托車,還有一支蘇聯(lián)的“杜羅”12號雙筒獵槍。到了周末爸爸騎摩托車帶著我去郊外打獵,爸先在水壩上找一塊空地,安營扎寨,把摩托和餐具安頓好,由我來看管。然后,自己到草甸子上去搜尋獵物。冬天打野兔、夏天打野鴨,爸是神槍手,盡管獵物不是飛著,就是跑著,爸總是彈不虛發(fā)。中午野餐的時候,我一邊吃著燒烤,一邊聽爸爸講野兔、野雞、野鴨的生活習(xí)慣、活動規(guī)律,聽他講去深山打狍子的故事。爸還教我如何制作獵槍子彈, 教我如何射擊、如何保養(yǎng)槍支。天熱的時候,我們一起下河游泳,爸爸那個年代的人都擅長“狗刨”,那姿勢特別“萌”,我從小學(xué)習(xí)蛙泳,看他游泳的樣子真逗樂。爸爸還喜歡音樂,他特別喜歡江南絲竹樂,一有空就拉二胡,喜歡“二泉映月”、“良宵”、“梅花三弄”……這些曲子。
爸爸曾在日本人的洋行里學(xué)徒,經(jīng)受過魔鬼訓(xùn)練,做事好較真兒、一絲不茍、精益求精、銳意創(chuàng)新。記得一次他頭頂染上了牛皮癬,當時是頑癥,但面積不大,他真當回事,除了投醫(yī)問藥之外,他自己發(fā)明了一種理療儀(他曾經(jīng)幫助省立醫(yī)院建生化實驗室),通過理療結(jié)合藥物治療,牛皮癬很快被根除了,再也沒有復(fù)發(fā)。那時家里的菜窖里經(jīng)常鬧老鼠,傳統(tǒng)的耗子藥無濟于事,爸爸自制了臭氧發(fā)生器,一舉杜絕了鼠害。爸爸的雙筒獵槍太老了,射擊時槍管爆裂,爸爸用最簡陋的設(shè)備,做出和原來一模一樣的槍筒,而且相當堅固用了十幾年沒出差錯,為此他拜師學(xué)習(xí)了淬火技術(shù)。觀察爸干活是一種享受,每次他保養(yǎng)獵槍和摩托車的時候,我都擠到他身邊,看他把它們拆得七零八落,擦完后,再一點點裝起來,他邊裝邊講它們的功能,時兒贊嘆設(shè)計如何巧妙,時而批評不科學(xué)的地方,如有可能,就要做一些改進。在他眼里,世界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應(yīng)該不斷地改進。
我想正是這一淳樸、簡單的思想驅(qū)使他在單位完成了一項又一項的技術(shù)革新,文化大革命前在市政府頒發(fā)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立功簿上,他獲得13項技術(shù)革新成果的證書。每項都為企業(yè)節(jié)省設(shè)備費開支幾十萬元。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一般人連黑白電視都沒見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xué)院的“彩色顯像管攻關(guān)小組”研究彩顯的生產(chǎn)工藝了,與此同時,他也是國內(nèi)設(shè)計研究“日光燈”和 “節(jié)能燈”生產(chǎn)線的先驅(qū)。爸爸愛崗敬業(yè),幾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披星戴月,廢寢忘食地工作,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爸爸老實厚道、真誠友善,樂于助人,有位姚叔叔那年患了肺結(jié)核,爸爸明知道這病傳染,還是端湯喂水地照顧他,每天背他去醫(yī)院打針,直至康復(fù)。他很少向別人借東西,借了也及時奉還。別人向他借東西、借錢,不還,他絕不會去討要。所以爸有一幫好朋友,逢年過節(jié)都在一起歡聚。爸爸的表現(xiàn)得到局領(lǐng)導(dǎo)和廠領(lǐng)導(dǎo)、同事們的高度贊揚,每個季度、每個年度都評為先進工作者,勞動模范,這些和他的獎?wù)露兼i在他的抽屜里,他謙虛謹慎,從未對他人、甚至家人炫耀過。
爸爸生活方面艱苦樸素,從不伸手和領(lǐng)導(dǎo)要待遇,和他一起參加工作的,職位、資歷相同的同事紛紛分到新房,他依然不著急。我從兵團返城后,家里人口增加到11人,全家依然住在不朝陽的21平方米的房子里。弟弟和爸爸沒有辦法,晚上到單位辦公室去睡。他也從不抱怨。那時正是,經(jīng)濟轉(zhuǎn)型,“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時期,很多小企業(yè)都掛了黃牌,爸爸原單位已經(jīng)沒有福利房可分。后來還是爸爸的老朋友、局領(lǐng)導(dǎo)看到我們家里情況實在可憐,才從其它單位調(diào)來一套房子,分給爸,解決了燃眉之急。
由于工作需要,爸長期近距離接觸重金屬“水銀蒸汽”,也就是汞。當時勞動保護條件很差,他工作車間的墻壁用掃帚一掃都會滾下許多水銀珠子來。人到中年時,爸爸就因為汞中毒住院治療。退休后身體每況日下,后來查出患了再生障礙性貧血,也就是血癌。這個病非常折磨人,疼起來震徹骨髓,難以入眠,讓人痛不欲生,爸爸忍著常人難以承受的劇痛,從來不哼一聲,治療過程中花費了高額的醫(yī)療費用,然而,那時爸爸單位的經(jīng)濟效益極差,所以醫(yī)療費用只能報銷4 %。爸爸沒有一句怨言。他說“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單位也是沒辦法呀!”爸爸堅決不讓我們到局里去找人疏通。
爸爸一輩子恪盡職守,榮辱不驚,默默地奉獻。他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寧讓天下人負我,我決不負天下人。”他少言寡語,從不張揚,但是靜水流深,和爸爸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永遠讓我回味無窮。
爸爸你走了,沒有給我留下金銀財寶。但是你給我留下了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你的言傳身教培養(yǎng)了我面對人生坎坷、挫折,鍥而不舍的意志,教會了我如何銳意進取、改革創(chuàng)新的本領(lǐng),教會了我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真誠的人、敬業(yè)的人、善良的人,這些無價之寶足已讓我受益終生。
爸爸你給予我的愛像一股清泉,雖然清淡,沒有瓊漿玉液濃烈的甘甜,然而卻是純天然、純生態(tài)的,充滿了滋潤生命的養(yǎng)源。更容易被我攝取、吸收,更有利于提升我的免疫能力,更能促進我茁壯成長。
爸爸,我想你的時候,會拿著我心愛的洞簫,爬上學(xué)校后身的塔山,那里有綠蔭蔽日的樹林,靜得能聽到螞蟻邁步的聲響,在落日的余暉下,我吹起洞簫和你一起演奏你喜愛的樂章,彩云追月、梅花三弄、二泉映月、良宵……這時我們又可以邊合奏,邊促膝談心了,爸,你說我吹得有進步嗎?你點點頭,還是默默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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