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永明

這個清明節(jié)前，我竟兩次夢中見到伯父，從夢中回到現實，伯父雖然與我們陰陽兩隔十二年了，可中老年時的形象依然還是那么清晰，晃如昨日一般。兩次夢醒以后我都毫無睡意，不知不覺回憶起伯父來。

命運坎坷是他們那代人共同特征。我對伯父青年仍至中年的經歷了解是八十年代初期。他那時已經快六十歲了，我在西安讀書，他到學校去看我，準確的說，他為了平反恢復工作，在西安霸橋電機廠上訪，等待廠里研究決定,這段時間里順便去看我。他為了那件事已經跑了多次，這次終于有了眉目。那天正好是周末，晚上就住學生宿舍，我旁邊的同學回家了，床正好和我相鄰。那晚我們都喝了點酒，心情也不錯，有了談話的興趣，伯父給我講了這次恢復工作的艱難歷程，我以聽為主，也時不時的提出一些問題。特別是他從少年求學到一九六二年被開除公職這段歷史，我是第一次聽說，過去他從未給別人說過，我們也是從父母那里知道很少一點。生活所迫，往事不堪回首，我們子侄輩的不好問也不敢問。

抗日戰(zhàn)爭結束的前一年，伯父正在漢中師范讀書。那年他十八歲，漢中是抗日的大后方，國民政府動員青年學生投筆從戎抗日救國，他們這些青年學生被鼓動的熱血沸騰，恨不能立刻到抗日前線殺日本鬼子，把日本人趕出中國，他就報名參軍了。當時學校離家三百里，他給家里寫了一封信，把信、衣服、書籍、生活用品托人帶回家，等我祖父收到東西和信才知道他已經當兵去了。他們這批學生被送往云南，編入了杜律明的青年軍，在滇湎邊界上接受訓練。教官全是美國大兵，他們穿得軍服和配發(fā)得武器也是清一色的美式裝備。訓練非常嚴格殘苦，杜聿明也多次去給他們訓話，要把他們打造成國軍中精銳中的精銳。就在他們快一年的訓練結束時，日本宣布投降了?？谷諔?zhàn)爭結束不久，他們這支全部美式裝備的青年軍被飛機運往東北與共產黨搶占地盤。遼沈戰(zhàn)役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他們部隊退至關內又和解放軍打起了平津戰(zhàn)役。河北隆化戰(zhàn)役結束后，蔣介石是知道平津戰(zhàn)役必敗無疑，不想讓這支精銳部隊葬送在沒有獲勝希望的平津戰(zhàn)場上。在戰(zhàn)役結束前又把他們空運到華東守衛(wèi)大上海，在調堡中用重機槍和解放軍對壘了數月。上海守不住了，國民黨又準備把他們用軍艦送往臺灣，他們團在吳淞口已經有一半人上了船，被趕到得解放軍包圍了。軍艦和未上船的部隊被圍了一天一夜，他們就坐在海灘上等他們的長官和解放軍的代表談判，最后長官下達了軍艦和他們團集體投誠的決定，解放軍送來了飯和水，換了帽微和領章，他們就成為解放軍。

他們在上海集訓三個月，對他們進行階級教育和改造。這段時間部隊首長考慮，他當兵前是師范學校的學生，讓他做了文化教員，給這些解放戰(zhàn)士教文化，由于他教授得法，成績顯著，集訓結束時竟獲得華東野戰(zhàn)軍司令部、黨委、政治部的主要領導陳毅、饒潄石、粟裕、譚震林署名獎狀和二等軍功章。這個我到見過，一直掛在他家的房子里，公章是方型的，印泥是朱砂的，到現在還是那么紅、那么醒目。

集訓結束后，用輪船把這支起義部隊送到了廈門島。后來他們參加了攻打金門的戰(zhàn)役，他所在的連隊分配得任務是負責接收俘虜，由于解放軍戰(zhàn)前準備不充分等原因，金門戰(zhàn)役失敗了，他們被送去守海島。(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心里暗想，伯父這人不適宜當兵，他們那支部隊隸屬國民黨時，號稱精銳部隊卻打不過解放軍。起義后隸屬于共產黨部隊時，又打不贏守金門島的國民黨部隊。如果當時他沒去當兵，師范畢業(yè)后做名小學教員并一直從教，很可能成為一個好教師。

大躍進前他們集體轉業(yè)，部隊中很多陜西老兵分配到西安國營工廠里工作，伯父分到西安霸橋火電廠當工人。轉業(yè)后他第一次回家看望了父母，在親人的撮合下娶妻成家，帶著伯母在西安霸橋安了家。伯母在霸橋百貨公司當售貨員并撫養(yǎng)一雙兒女，家里都有老人，伯父在廠里從事的工作是將煤送入粉粹機，粉細的煤去發(fā)電。在三年困難時期的一天，鏟煤時他在煤里撿到一個挖煤鉆機上的鉆頭，這種鉆頭上的稀有金屬很值錢。他撿到后沒告訴別人拿回了家。他知道最近家里太需要錢了，就想到把這個鉆頭拿到市場去出手換得幾個錢。這東西市場上無人要，他就到典當行去處理，工作人員對情況進行了登記。不料過了幾天他們廠里的一個領導在那里閑逛發(fā)現那件東西，從記錄上很快就找到了他，廠里認為是他偷盜的，向公安局報了案。在那個特殊年代，加上家庭出身不好，又在國民黨部隊干過，隨后做出勞教一年的處理，期滿后回原籍勞動。

這次馬上就要給他平反了，也快到退休的年齡，晚年將不再為衣食憂愁了，他興奮的給我講述著這段歷史。第二天我與他同游了大雁塔、小雁塔、興善寺并在鐘樓下拍了三張合影，照片我一直珍藏著。

二00二年元月二日，天下著雪，伯父起來得早，他看了看天還沒有亮的室外，對伯母說，天下雪了。身體一向很好的伯父蹲下去解手，就再也沒醒來，無疾而終。后輩們都有點接受不了他走得這樣快?，F在想想，晚年幸福，即將八十歲，沒有一點痛苦離開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也未必不是一種福報。

20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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