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說不好陜西話，總是不知道，該不該把這里叫作家鄉(xiāng)。但是，我仍在心中翻覆對你的懷念，從記住你的名字起——未央。

第一次見你，在何時？是明媚在一個牽引孩提目光的春日，還是流浪在一段破碎于夢里的前世…

第一次念你，在何時？是望見那片流淌芳香的梧桐花林時，還是在書中讀到你沉浮千年的嘆息…

在我和你記憶里，有過采滿籃筐的薺菜，有過麥田飛起的雉雞，也有過初秋的戚戚蟬鳴，你的孤吟，和冷冬的皚皚白雪，你的素衣。

我時常想念著，一座孤立于曠野中，垂老的土丘，在不知道多少個幽暗的深夜里，淡然地凝望著不遠(yuǎn)處，西安城的燈火不滅，繁華不休。

沒有人向我稱贊過你并不奇美的外表，也沒有人向我提及你平凡的容顏下，非凡的往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人問我，為什么總喜歡來這里。我沒有回答。因為他們不懂你?；蛟S，我也并不懂你。但我喜歡靜靜的站在這自小就常來的高丘之上，遠(yuǎn)眺鋼筋水泥的世界，然后細(xì)細(xì)地傾聽，你講述一段段沉寂了千年的故事，那些關(guān)于情與志的抉擇，那些山盟作恨，蜜語成仇…

……

那一年，你尚被喚作章臺。那時，這里種滿了柳樹。一個華衣少年，曾獨步于這依依柳下，苦苦思索著應(yīng)對自己命局的棋招。

入夜，他站在幽靜的章臺宮的高臺上，遠(yuǎn)望著渭水彼岸徹夜通明的樓閣燈火，心中明白：若始終強(qiáng)臣在道，他的王權(quán)便會永遠(yuǎn)如眼前這近在咫尺的咸陽城一般，像一幅華麗卻難以觸摸的幻影，若即若離，虛無縹緲。他心中認(rèn)明的治世方向，將得不到答案，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墒?，如今擋在他理想面前的，正是那位曾救他全家于貧賤與危難，嘔心瀝血把他帶回咸陽宮中，費盡心血才助他坐上這王座，被他尊稱仲父的恩人與老師——呂不韋。他是打從心里敬這位師長的，可他無法忍受用傀儡般的宿命，去換來一襲華衣、一鼎玉食的空虛茍活。他知道，權(quán)力場中沒有回頭路，也沒有妥協(xié)與折中。若想成就偉業(yè)，就無法成全恩義。看著一水之隔，繁華的大秦都城，他在心中黯然作下了決斷。

后來，呂不韋被逼自盡。而他，則為這片大地帶來了史無前例的秩序和統(tǒng)一，成為天下唯一的王。

你說，這個不念恩情的人，叫嬴政……

……

那一年，你開始被喚作未央。那時，與被焚毀的咸陽城隔河相望的這里，已經(jīng)被改造成恢弘壯麗的新皇宮。

你的新主人，一位從尸山與硝煙中走出的六旬老人，在未央宮里布下一場有進(jìn)無出的死局。亂刀之下，那位感他知遇的朋友，解他困局的戰(zhàn)友，為他流血建功的臣子，一個讓老人打從心里欣賞，堪稱知己的一代名將——韓信，帶著對老人的怨恨，悲憤而死。

這位老人，僅用八年就從身無寸土的平民，奇跡般地成為了主宰萬民的天下之主。九死一生的傳奇背后，是他對蠢蠢欲動的舊貴族們，對恃功自傲的封臣們，對自己死后的家國局勢，深深的憂慮與不安。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令他急于在活著的時候，能剪除所有可能再次令天下堆骨成山的野心家。

早已把未央宮當(dāng)做是家的他，在路過故鄉(xiāng)時，發(fā)自肺腑的高歌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安得猛士守四方？”他曾許給友人富貴不相忘的諾言。他何嘗不愿做個賢君，可這血染的皇座，豈容一個出身寒微之人，不用殺戮便能輕易地坐正坐穩(wěn)。歷史格局所限下，他對韓信的死，無奈又惋惜說了一句：“亦喜且戀之?！边@是他的選擇：只要事業(yè)能長存，他寧愿食言，寧愿背負(fù)藏弓烹狗的殺友惡名。

后來，在他制定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下，他建立的王朝迎來了華夏歷史上第一個穩(wěn)定繁榮的時代。金鑾殿上血流成河，天下卻五谷豐登。這個民族永遠(yuǎn)銘記下他所賜予的名字——漢。

你說，這個不念友情的人，叫劉邦……

……

那一年，未央宮中，風(fēng)燭殘年的老皇帝，臥在病榻上，流了很久的淚水，作出一個足以讓自己撕心裂肺的決定。

當(dāng)他寵愛多年，正值華信的傾國女子，走到他的身邊關(guān)切的問候時，他忽然大發(fā)雷霆，命人將她拉去處死。不明所以的愛人被帶走時恐懼的眼神與哭聲，令他心中如錐刺滴血，悲慟不已。但他的決定是深思熟慮的，絕不后悔。

三年前，他正是因為一時剛愎沖動，冤殺與自己相伴四十多年的皇后和長子。他后來知道了真相，悔心不已，痛下輪臺罪己詔，檢討自己多年來的過錯?？墒腔屎蠛烷L太子之死帶來的政局動蕩，注定是他凄涼晚景里無法挽回的悲劇。

年近古稀的老皇帝，一生吒咤風(fēng)云，開疆拓土，大權(quán)在握，垂暮之年卻遭人離間，錯殺敦孝干練的長太子，以至于煌煌帝業(yè)無合適之人繼承。不得已，這秉國重器只能交由年僅七歲的幼子。為了避免皇帝年幼，年輕的太后垂簾亂政，他選擇在死前手刃這個自己深愛多年的女子…他說，這是愚人不能理解的帝王心術(shù)。

后來，這一代雄主，在安排好身后諸事的一年后，孤獨的死去。因為他對繼承事務(wù)的妥善布置，漢王朝安穩(wěn)的度過了一次主少國疑的動蕩危局，并迎來了又一次中興穩(wěn)固的繁榮時期。他的事業(yè)與影響，得以留存。

你說，這個不念愛情的人，叫劉徹……

……

那一年，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戰(zhàn)亂更迭的未央宮，早已不復(fù)昔日雄奇。長安城外的鮮卑大軍，已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城中糧草將盡，出現(xiàn)了人相食的慘劇。一個尚值不惑的中年人，正呆坐在未央宮的龍椅上，泛起對自己人生最后的回憶與深思。仁慈到昔日寵臣大軍兵臨城下，他都不忍傷其城中家人的自己，面對將至的敗局，他百思不明：“我的一生，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百年的亂世，令北方華夏四分五裂，胡漢相屠，民不聊生。是他，少年立志，誓走一條沒有殺戮與猜忌的賢君之路，致力重新統(tǒng)一華夏，再使天下一家。作為皇帝，他勵精圖治，光明磊落，推行禮教，思賢愛才，寬厚仁愛。在他的引領(lǐng)下，前秦國力蒸蒸日上，經(jīng)濟(jì)文化漸呈繁榮景象。他海納百川，愿意無所保留的善待每一個投奔他的臣子，甚至是被他滅了國的投降皇族。正因他個人這種極富人性感召力的人格魅力，致使四海賓服。前秦得以在東晉亂世中勢如破竹的統(tǒng)一了整個北方中國。于是，他更加堅信，王道勝于霸道，仁義勝于權(quán)謀。

可惜，他知人之明而不知人之暗，他知己之長卻不能知己之短。他始終沒有察覺到，那些被他重用的降將一直深藏在心里的亡國之痛。各民族的文化融遠(yuǎn)未成型，他始終沒有意識到前秦的統(tǒng)一，是建立在脆弱的情感與實力維系之上。當(dāng)他不顧眾人勸阻，孤注一擲地討伐東晉，試圖完成統(tǒng)一天下的最后一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他的百萬雄師全軍覆滅了。他與前秦再也沒有實力去維系這脆弱的統(tǒng)一。那些他曾傾心相待的各路降侯們，紛紛揭竿而起，背叛了前秦與他這位仁厚的“朋友”。

他始終不甘心也不明白，這些他如親人般傾心而待，推心置腹的朋友們，為什么如此忘恩負(fù)義，落井下石？

銹色斜陽，輕輕劃破了未央宮陳舊的殿脊磚瓦。如曇花般一現(xiàn)的前秦大帝，最終落得個被重臣摯友篡逆殺害的結(jié)局。他的事業(yè)，終因他的柔善長情，化作泡影。而北方中國，也再次陷入戰(zhàn)火紛揚(yáng)的亂局。

你說，這個多情重義的人，叫苻堅……

……

那一年，長安城迎來了又一個冰冷的寒冬。但未央宮中，后秦皇帝姚興的心頭卻暖意正濃。他籌備著一場隆重的儀式，準(zhǔn)備迎接一位西來的高僧。

這位高僧，是西域龜茲國人士。來到長安時，他已經(jīng)五十八歲。老和尚的內(nèi)心，激動又擔(dān)憂，平和又感慨。轉(zhuǎn)眼十七年過去，他終于等到將畢生佛法東傳的一刻，只是他不知道，佛祖還能留給他多少時間…

老和尚，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未央宮大殿，心中反復(fù)起一生的苦樂情業(yè)。

他出身龜茲王族，有著無憂無慮的童年。七歲時，他剃度成僧，立下宏愿要將一生獻(xiàn)給佛。從此，他周游列國，苦研佛法。不到二十歲，已經(jīng)是名滿西域，受諸王禮拜的佛學(xué)大師。此時，他的母親將要離開龜茲前往遙遠(yuǎn)的天竺。這是一場永難相見的離別，母親對他說：“龜茲不久就要衰敗了。大乘佛教，當(dāng)在東土弘揚(yáng)，這要依靠你的力量了。不過，這對你自身的修證并無好處，你作何打算呢？”他說：“菩薩之道，在于忘我利人。若是能使大乘佛法流傳各地，開啟蒙昧，洗滌塵俗，那么，即使我嘗遍世間的辛苦，也無遺憾?！?/p>

母親走后，他依舊鉆研佛理，修為日深。直到從東土浩蕩而來的軍隊，攻滅了龜茲，令他國破家亡。失去了親人與故鄉(xiāng)，他開始了宿命中注定東去的漫漫長途……

未央宮已在眼前。他的心中，一直堅定的弘法使命，終于到來。他相信，佛法最終會在東土得到重生。只是，他自己，少了一份面對佛祖的底氣……

昔日被軍閥擄走后，他受盡戲謔，更被誘逼娶妻生子，成了一個為佛徒所不齒的破戒僧。之后，他被迫做了軍閥的謀士。這些時光里，心中那盞不滅的明燈，指引著他苦學(xué)漢文化，同時不忘對佛法的深入研修。但被亂世戰(zhàn)爭所困，他的腳步始終停留在涼州，遲遲未能東進(jìn)。這一等，就是十七年……

踏入未央宮前，他明白，是弘佛使命的召喚，支撐了他度過這生不如死的十七年。如今，這一刻終于到來。他雖然被迫沾染凡俗，可他心中沒留下一絲世俗情愿。他心中依舊只有佛祖，始終只有甘為弘法而生的佛學(xué)事業(yè)。

后來，又是春秋十二載過去，七十歲的他，享譽(yù)佛壇的一代高僧，中土佛教第一位大譯經(jīng)家，在長安草堂寺圓寂。死前，他對佛祖發(fā)下善愿：“若所出經(jīng)典無謬，焚身后舌不焦?fàn)€?！逼孥E出現(xiàn)了，他的弟子在火化他遺體時，“以火焚尸，薪滅形碎，唯舌不灰”。

因為他的貢獻(xiàn)，佛學(xué)在中國大地迎來了大發(fā)展時期，漸漸得與華夏文化相融一體。在天竺佛教與西域佛學(xué)盡皆覆滅消失之后，中國佛學(xué)成為了大、小乘并存，顯宗、密宗同在的，世界佛教唯一的故鄉(xiāng)。后人在他翻譯的佛經(jīng)中，意外的發(fā)現(xiàn)一句與梵經(jīng)原文不同的話語，這凝結(jié)了他自己一生所悟：煩惱即道場。

你說，這個無情甚至無我的人，叫鳩摩羅什……

……

那一年，在長安城邊，一座更加宏偉的都城——大興城，拔地而起。未央宮，走過了近千年興衰已疲憊不堪的你，終于要徹底卸下，作為皇宮這沉重的歷史包袱?；蕦m即將搬遷至大興城。

他，是你的最后一位主人。離開的時候，他回望了一眼未央宮殿前的落日與斜暉，不禁想起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兩個時刻……

第一個幸福的時刻，是他十七歲那年，掀起新娘的蓋頭的一刻。那一刻，妻子曼麗的面龐初現(xiàn)時，忽而對他嫣然一笑，如花開一般。于是他明白了，什么是情有獨鐘，什么是矢志不渝，還有，什么是男人的責(zé)任。僅僅過了一個月，死亡的威脅突然籠罩住新婚燕爾的甜蜜。如同公主一般尊貴的妻子遭遇突如其來的變故，父親慘死，家族被滅，連他也受到牽連，朝不保夕?？僧?dāng)他看到十四歲的妻子無助的哭泣，便含著淚把妻子擁入懷里，憐惜得說：“我定護(hù)愛你終生，誓無異生之子！”

第二個幸福的時刻，是他四十歲那年，登基為帝的一刻。那天，他廢掉北周政權(quán)，改國號為隋，并狠辣的盡屠曾讓妻子和自己如履薄冰的北周皇室宇文氏。權(quán)傾天下，入主未央，這一刻，陪在他身邊的，有那位始終如一的妻子，還有他們的五個兒子。這一刻，他覺得所有的苦難、煎熬與恐懼都過去了，仿佛剩下的，只有輝煌與幸福。這一刻，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權(quán)力事業(yè)與兒女情長，只有他做到了兩全。

后來，你這最后一位主人，攜一統(tǒng)天下的雄主之威，定開皇盛世的明君之范。可是，他晚年開始寵幸兩個侍妾，讓與他白首一生的患難之妻為此郁郁而終。那日，62歲的他，冒著嚴(yán)寒，徒步行走了數(shù)百里路，親送亡妻到山陵。那一刻，他開始后悔，開始悲痛，他真的沒有想到他在相伴一生的妻子內(nèi)心造成了這樣的傷害，竟也一病不起，不久就辭別了，這個再也沒有花開般笑容的世界。而他們的幾個兒子，則為了權(quán)力自相殘殺。十三年的亂景，令他一手開創(chuàng)的盛世大隋，轟然倒塌。

你說，這個逐權(quán)又守情的人，叫楊堅……

……

那一年，唐長安城被攻破，亂軍在城中燒殺搶掠。已是離宮別苑的你，也未能逃過付之一炬的命運。作為皇宮360余年，作為離宮禁苑500余年，陪伴了秦咸陽、漢長安、隋大興、唐長安近1400余年的你，終于消散在歷史的塵煙中。

……

夜如何其？夜未央。未央取意為無窮無盡……

未央，未央，夢未央，情未央。你是無窮的夢想，也是無盡的情腸。你平凡的景致里，依舊埋藏著歷史譜寫下的蕩氣回腸。無論你是廢墟，是田野，是公園，還是村莊，你總會燃燒夢者的靈魂，驚起有心者久違的波瀾。

有多少人曾站在這里自問幾許心中事，對那些渺茫的宏圖，對那些綿長的情愫。我終生也無法與曾經(jīng)站在這里求索自問的歷史巨人們比肩，甚至，根本沒有能力與資格在愿與情之間，做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只是，聽著你的故事，我竟也能心安。

未央，很多人不屑你的殘垣，不知你的滄桑?？晌抑?，你深邃的靈魂，又怎屑皮囊……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735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