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印象-外婆
我家老宅在盧集街是唯一有土樓的建筑,房屋高大而蒼老,墻角磊以青磚,房頂用拱瓦修葺,厚實的土墻內(nèi)全有松木支撐。屋內(nèi)近房頂處建一土樓,這種房屋在舊社會只有地主人家才有,這個土樓曾是一個殷姓地主房產(chǎn),在土改后由我爺爺從他手中用四斗高粱換來的。我讀初中時就住在土樓,常常于夜晚點一盞油燈伏于案頭,鉆到水滸,三國,紅樓夢那些疆域中神游。清晨倚窗遠眺,又可見綠樹環(huán)抱的老街,潺潺清澈的圍河。這讓我整個少年時期都有鳥鳴濤聲相伴,也讓我對那時的生活產(chǎn)生難以忘卻的眷念。老家地處偏僻田野寬闊,雖沒有城市間那樣繁忙喧囂,但始終透溢著清秀與寧靜。
我們這輩人,從清苦貧困的歲月中走過來,總會對過去有一種隱約的情感牽連。以至于現(xiàn)在看到抗戰(zhàn)題材的影片,看見衣衫襤褸的老百姓還會想到幼時的場景,我記憶中的老家村落一片蕭條,房屋低矮簡陋,村民們大都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身材瘦弱。那時每家主要糧食就是酸漿,紅薯,只有在過大年時才能吃上一二頓大米飯。直到現(xiàn)在我母親偶然想到自已童年時與外婆的辛酸生活竟還會言語哽咽潸潸落淚,那時父親也會跟著落淚,最后我們姊妹也忍不住,以致全家都淚水漣漣。確實那是一段艱辛難忘的歲月,是一段淚水浸泡的歲月。正是這種淚水與辛酸拌合的歲月才讓人難忘,讓人一直深深刻在自已的心坎間。這些久遠的記憶讓我們懂得了堅強,懂得了做人,懂得了只有鄉(xiāng)村窮孩子必須具備的種種力量。
今天我回鄉(xiāng)參加二舅孫女的婚禮,借此機會我去了外婆老宅一趟。那里已經(jīng)拆遷,我到那里時已看不見房舍,只見到一片廢墟。面對已經(jīng)坍塌的房舍,我好像看到了外婆瘦小的身影,看到她還在躬著身體忙著家務(wù),還在堂屋的小木桌邊講著故事。我輕輕嘆息一聲,一生勤勞艱辛的外婆含辛茹苦地將我母親姊妹六人拉扯成人,其間不僅僅是她性格的倔強,而實是藏于她內(nèi)心不折不撓的凄凄靈魂。幼年時我經(jīng)常跑到外婆家,聽外婆給我講故事,講荒村舊事。這樣的講述幾乎每天都有,尤其是在晚間,外面一片漆黑,外婆家堂屋的小木桌上點亮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燈下圍坐著附近好幾個孩子,他們凝神靜氣地聆聽著外婆講說的奇聞怪事。孩子們頑皮的很,覺得什么都好奇,聽故事也不安分,經(jīng)常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打岔,外婆卻不著急,她邊說邊解釋,像淳淳教導的老師。
外婆的故事很多,每次都講新的故事,孩子們聽得特別入迷,我更是一有空就往外婆家跑,甚至有時為了聽故事還會住在那里。由此我的童年也就裝滿無窮無盡的遐想,傻傻地編織著外面世界的一幅幅美麗畫卷?;璋档臒艄庀拢馄诺恼Z氣隨著故事的情節(jié)抑揚頓挫,將孩子們懵懂的思緒拉扯得很遠很遠。屋外一片寂靜,只有屋后北窯溝的河水還在滔滔不絕地流著,唱著潺潺的音符,它好像也在說著自已的故事,將那些久遠的傳說帶向遠方,帶到寬闊浩淼的洪澤湖。據(jù)老人們說洪澤湖那邊也有許多故事,湖底曾經(jīng)是美麗的石花縣。湖面銀亮亮,白茫茫,那里草豐魚肥檣帆如林。
外婆說的最多的還是我姥爺,姥爺是我們泗陽縣最有名氣的嗩吶藝人,據(jù)說有一次姥爺竟然從盧集街開始吹嗩吶一直不停地吹著走到縣城,兩地相距足有二十余里之多。那一夜,牽動著沿途村莊的無數(shù)少男少女,他們徒步跟隨著這個委婉動聽的腔調(diào),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一直陪伴著走到縣城。也就是在那個夜晚我姥爺認識了我的外婆。故鄉(xiāng)流傳著:左家二胡,王家的蕭,四爺喇叭聲最高,四爺就是我的姥爺。我見過他的照片,在外婆家堂屋中間的條幾上,照片是黑白的,姥爺瘦削的容貌顯得很英俊,與我二舅的面相差不多。其實說嚴格點那也不叫照片,像是現(xiàn)在學生畫的素描。我經(jīng)常在想,建國初期百廢待興,經(jīng)濟文化還沒有真正走入農(nóng)村時,外婆家里的孩子又讀不起書,怎么會有一張文氣十足的素描肖像,著實讓我很納悶,外婆說那是姥爺當八路軍時別人替他畫的。說來奇怪,我弟弟頑皮,經(jīng)常會爬上條幾摩挲著那張照片,只是每次事后都會發(fā)燒生病。那時外婆總會找來鏡子一個,然后神秘的在上面立上銅錢一枚,同時反復(fù)禱告祈求孩子平安。母親與外婆總是說這是“趟戚”,就是姥爺冥冥之中愛護的意思。
在我小姨出生時,姥爺就參加了八路,后來一直沒有回家,我母親也僅僅見過姥爺一次。那是解放泗陽縣城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斗的場景現(xiàn)在已很難想象,據(jù)史料記載八路軍從運河南向泗陽縣城發(fā)起渡河沖鋒,守城的國軍火力雖猛,但在八路軍六次沖鋒下終于繳械投降。外婆是在姥爺參加那場戰(zhàn)斗前得到通知,讓她帶著孩子與老爺見面。那天,也有很多像我外婆這樣的人都來到前線看看自已闊別多年的親人,他們都知道這次的見面也許就是永別。上年紀的老人都記得泗陽解放那天整個運河里飄滿了尸體,我們盧集就有二十幾個。姥爺過世后,外婆含辛茹苦將幾個孩子拉扯大,那個年代像我外婆這樣的女性肩起如此沉重的責任,確實很偉大。貧困對于普通人家來說就是貧困而已,但對于外婆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她整日要為全家?guī)卓谌巳绾位钕氯ザl(fā)愁。一個婦道人家沒有多少文化,更沒有應(yīng)付生活坎坷的能耐,他拼著命地勞動,去接活計。好在外婆是個接生員,附近幾個村莊但凡有生孩子的事大都由外婆去,因她的手段特好,所以得到盧集幾個村莊的村民敬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文革的風雨倒是給外婆留下許多驚恐與慌張,尤其是見到公社干部與生產(chǎn)隊長。那些痛苦時光已在她的腦海中烙下深深地印記,以致從外婆口中說出簡單平常的話語依舊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那種沉重的表情訴說那些沉重的往事顯然也會特別的沉重,讓傾聽者也覺得很不輕松。每當田野村頭看見穿著行行伍伍的人向她撇過來一絲冷笑時,她就會坐立不安不知定奪。外婆清楚地記得昔日造反派將北圩隊周老師帶出去開批斗會,周老師是七十余歲老婆婆,只因原來做臭老九時寫過一篇評論農(nóng)村生活的文章,于是便被抓住了把柄。鄉(xiāng)村的百姓看見大多也是默不作聲,將不忿與掙扎都深深地埋在心里。外婆站出來也只是說了幾句公道話,當然被拉來一起批斗。那些偉大的思想情操終究抵御不了暴風驟雨,落下的只是譏諷與嘲弄。清晨曙光微露時,廣袤的田野間便是村民們的集聚地。這里像一個莊園,更像一個天然農(nóng)場。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外婆只能長嘆一聲低下頭帶著我母親姊妹幾人每天努力的勞碌著,一切都顯得那么頹然,那么寒戧。
老街一旦到了寒冬,就全然不見了芳草茂樹。那時大地驟寒雪花紛飛,繁忙的人們耐不住寂寞總會到圍河里挖藕。挖藕是大男人們的事,平常生活拮據(jù)很難有像樣的飯菜,藕是最好的東西。孩子們看在眼里流著口水,大舅已十五歲了,對于外婆家他就是頂梁柱,是個大男人。他看到幾個姊妹站在圍河邊發(fā)呆終于按耐不住,脫下破棉襖也趟到圍河里挖藕。臘月的圍河水寒徹骨,大舅瘦小的身材瑟瑟發(fā)抖。當美麗的蓮蓬荷葉萎縮凋謝后,深埋于淤泥之中的蓮藕便成為村民企盼的美食,從深黑的污泥中拉出像嬰兒胳膊樣的藕節(jié)著實讓人驚喜。
當然挖藕也需要技術(shù),圍河的水實在太深,當大舅趟到圍河下面時水已經(jīng)沒過他的頭頂,幸好不遠處站著北圩隊的吉二疤,他眼疾手快連忙將他撈上岸。藕是挖不成了,只能站在河邊發(fā)呆。想到家里年幼的姊妹吵著哭著要吃藕,大舅心中著急手足無措,用期盼的眼神搜尋著圍河里的挖藕村民,挖藕的人都是強壯勞動力,他們有著很高大政治覺悟與道德操守,想來外婆正在被批斗,挖藕又本屬不易,怎肯送與他人。大舅無奈,只能抬頭望一望天邊烏云翻滾的暮日,低頭看一看蒼茫四野的荒村。生活的艱難本身也就是這樣,雖然情節(jié)蜿蜒曲折,但卻能造就鄉(xiāng)間貧苦人家孩子的心理堅強。直到今天我們還會感到,越是貧窮的地方人們越是勤勞樸實,越是勤勞樸實的鄉(xiāng)村人就越是情感厚重,而越是情感厚重的家庭走出來的孩子也就會珍惜生活熱愛生活。農(nóng)村有句口頭禪;讓孩子多受點罪,將來有出息。
外婆性格善良待人溫和很受人尊敬,但她善良的美德既構(gòu)不成社會號召力也改變不了生活貧困的處境,當時生活富足的只有生產(chǎn)隊長,大隊書記,以及全家都是勞動力的家庭,他們才是最快樂的人。窮算命富燒香,北圩隊的三齊是一個測字先生,他倒是替我外婆卜上過一卦,他用白紙寫下外婆的名字“戈長英”后,端詳良久說;戈者,兵戎之象,有殺伐之意,頗為不吉。而長英二字倒是不錯,說明您有長子英氣過人必然不是簡單之人,日后定會不同凡響,您也會老來得福。
現(xiàn)在想來甚覺好笑,倘若戈姓就是兵戎之象,那普天之下姓戈之人還不要將此測字先生嘴掌歪。但有一點卻是被他蒙著了,那就是就是我大舅也就是外婆的長子,他17歲就參了軍。窮人家孩子能吃苦耐勞,腿腳勤快,后來在部隊提干了最終做到了正團級。這個三齊算得是盧集老街上的權(quán)威人物,不管村里哪家遇上紅白喜事,都要找他問問。外婆自然也深信不疑,這也就成了她心理上的最大安慰,成了她走過許多溝溝坎坎的精神支柱。
我讀初一那年大舅轉(zhuǎn)業(yè)回家在泗陽縣洋河鎮(zhèn)做了鎮(zhèn)長,回來了自然要接外婆去享福??墒峭馄拍晔乱迅?,她說現(xiàn)在生活普遍都好過了,對家鄉(xiāng)有感情實在不愿意離開老家。外婆的心臟不好,生活的艱辛使她的身體越來越弱,農(nóng)活已不能再干了。但她還是靜不下來,外婆的草屋離我家距離很近,每天她都會到我家走走看看,有時也會順便幫我母親做點家務(wù)。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在我放學回家時她還會在茶余飯后給我說故事,講述過去的心酸,現(xiàn)在的幸福。那段時間外婆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我想那個測字的三齊說的還真準。
記得那年的秋天,母親打電話說外婆已離世,讓我趕快回家一趟。我瞬間泛出許多記憶,掀起許多情感不經(jīng)意地留下了淚水,來不及多想便爬上了客車,已是深秋,老街到外婆家的路顯得尤為蕭條冷落,路邊落下許多枯萎發(fā)黃的樹葉,漫漫地鋪滿整條道路。母親對我說外婆走的很疲憊,也很安靜,他一生都是這樣疲憊安靜。我站在老街古橋上,靜靜地望著外婆住過的草屋,這里已經(jīng)開始拆遷,外婆的草屋呈現(xiàn)一副疲憊與悲茫,等待著最終坍塌。這里所有的房舍都不會存在太久,拆了就拆了吧!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不會有人再記得這里的地方,只有我還會記著,永遠的記著,并且一直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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