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校唯一的門衛(wèi)還兼?zhèn)鬟_，辦公室只好安排職員和課少的老師值夜班。這天夜里，葛蘭德老師和教務(wù)處年輕的干事楊英值勤。校園已經(jīng)睡入朦朧的靜謐里；園里路燈，光暈昏黃，像睏乏欲睡。楊英看看旁邊這中等身量的土氣老頭，仍然是一身老式蘭制服，布鞋線襪。花白的平頭下，有雙說話常帶笑意的眼睛。老土竟能搞音樂，還有相當造詣，這就是土洋結(jié)合？楊英不解。更不解的，是他退休返聘后，竟到處兼職，八方弄錢，還視錢如命。

媒體宣介的一個外地大林場正吸納投資，回報率高。楊英上網(wǎng)查詢后，和愛人商量，決定入股。家有閑錢，再借點，兩口子想，反正前景極好，賺錢不在話下。楊英首先想到了葛蘭德：他有錢。葛老師癡迷音樂。前幾天，楊英就找了兩本音樂和音樂家故事書細讀，準備些跟葛老師說話時的“共同語言”。那天，葛老師正彈鋼琴。 “ 哎呀，您彈得這么好啊，葛老師！”楊英進門就驚訝。葛老師收手，道：“就一般水平?！薄澳t虛?？上н@鋼琴破舊，配不上您的技巧。嚯！”楊英看著屋里的樂器，道：“手風(fēng)琴、二胡、笛子，您都會呀！這樣的通才，可不多！”葛老師笑笑：“樣樣通，都不精。通才多數(shù)是庸才。”“不，您是一專多能，鋼琴就很精。您剛彈的是什么曲子？”“《月光》。”“德彪西的吧？”楊英問。他瀏覽的書里，恰好介紹過，這《月光》旋律舒緩，柔曼。葛老師驚喜：“對！這是第四章。你也喜歡？”楊英：“我喜歡西樂，特別是鋼琴曲。我說不清，可聽著有感覺?！备鹄蠋熉勓?，自信發(fā)現(xiàn)了知音同志，立刻興頭起來，滔滔宏論。楊英耐性聽著，使勁轉(zhuǎn)了好幾回，才轉(zhuǎn)到主題——借錢。葛老師問用多少。楊英道：“五千就行，很快就還?！备鹄蠋煹溃骸拔铱蓻]那么多錢啊。一兩千還拿得出?！薄安粔颉Ｄ蔷筒浑y為您了，沒事，我另想辦法。”楊英臉上不露，心里卻老大不快?！拔页鰞汕?，你再七湊八湊，也就沒問題了?！备鹄蠋熭p輕帶過，繼續(xù)談音樂：“咱還說奏鳴曲吧。同一只《月光》’，三個同等技巧的人用同樣型質(zhì)的鋼琴，就可能彈出三種不同的效果。為什么？理解不同，情感有別。我這水平，就這樣表達，你聽——”說著，葛老師回身彈琴。他彈了一會兒，又道：“我聽過一個《月光》光盤，大師級的?；仡^我找來你聽聽。那合聲，那韻律，那意境，簡直是夢幻仙境?！彼褐^，閉著眼，似乎正置身在明月的清輝下，陶醉于蕩漾在水面的滟滟光影，又自言自語道：“‘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音樂和詩，和畫，是相通的。有生命活力的，都相通，互融······”忽覺身后空虛，他回頭一看，楊英已經(jīng)走了。出門經(jīng)過窗下，楊英晃晃手機，對葛老師喊道：“電話。我得趕緊走。有空再來領(lǐng)教。”其實沒電話。借錢不成，楊英金蟬脫殼了?！板X包鼓爆了也不外借?！睏钣⒃较朐綒?，“一毛不拔！我又不是不還你?！备鹛m德卻沒當回事，有時還找楊英，想續(xù)談音樂。楊英總是借故躲開。兩天后，葛蘭德找兼管電教器材的楊英借錄放機，上音樂欣賞課用，自己的機子忘在家里了。他拿回機子來一試，啞吧?！皺C子壞了，不轉(zhuǎn)?！备鹄蠋熢僬覘钣?，說，“換個好的吧?！薄皦牧?？”楊英似感意外，繼而微笑著說：“這怎么可能？壞了，都要趕快修好。修不好，寧可不用。我可不敢讓壞器材出這個門呀。”事情一時說不清，換機了事。葛蘭德剛走，一女老師來借東西，楊英對她講：“姜老師，您說，我管電教器材，要是把壞的借給老師用，還怎么服務(wù)教學(xué)？這不，葛老師借走弄壞了錄放機，倒說原來就是壞的，責(zé)任在我，又換了一個。一位老教師，真是叫人沒法說，這也太······”話不說盡，讓人判斷。下午，楊英把錄放機的事報告了教務(wù)處主任。葛老師卻沒當回事：換個好機子就行，音樂教學(xué)要緊。

想起這些不愉快，又怕葛蘭德再談音樂，楊英就不愿和他就伴熬夜。他靈機一動，道：“葛老師，咱倆人就這么干耗一宿，還不如分開，一人值半宿，怎么樣？”“也行?！备鹄蠋煷?。他寬厚隨和。楊英建議：“您值前半宿，我夜里一點來替您，行不行？”“行?！薄氨椓耍痛騻€盹。放心吧，其實什么事也沒有。我準時來換班。”楊英說罷，匆匆離去。 葛老師想，還是年輕人腦子靈活。他不時出來看看校門里外，聽聽四周動靜。回到門衛(wèi)室，一人伴孤燈，卻也不覺寂寞：初中的音樂課、學(xué)生音樂社團、全市中學(xué)生歌詠比賽、縣文化館的音樂輔導(dǎo)、現(xiàn)在還有多少錢；這些事，夠他琢磨的。人際雜事，他向來不大掛心。后來，一瞥墻上表，已經(jīng)兩點了，楊英可還沒來。年輕人貪睡，葛蘭德想，就多睡會兒吧。從兩點等到四點，又到五點半，天蒙蒙亮?xí)r，楊英來了。他進屋便問：“葛老師，您怎么還在這？”“沒打起床鐘，你又不來換班，我可不就還在這兒？”“咳！我沒來，您還不回去休息？。您可真是······責(zé)任重于山。我真得向您學(xué)習(xí)。對不起啊，葛老師，我睡過了，實在對不起?！睏钣⒄f著，晃晃手里的傢什，“我買油條去，回來慰勞您?！边@時，工友打起床鐘，開了校門。楊英直奔吃食攤，想起和葛老師的糾結(jié)，不覺由怨而怒：老吝嗇鬼，一宿不睡，自找！對這積怨，葛蘭德卻渾然不覺。

當晚，葛老師匆匆趕到單身教職工用餐的小飯廳吃飯。炊事員說，就省兩份餅了，都有點煳。葛老師笑呵呵道：“沒事，能吃就行?！贝蛄孙?，湊到語文呂老師桌邊。呂老師年過半百，和葛蘭德比較說得來。同桌的語文教師張超年輕活躍又健談，見葛老師過來，就問：“葛老師，依您看，音樂對人生有多重要？”葛蘭德上音樂課時，曾對學(xué)生說：“音樂凈化人的心靈，讓精神升華。語、數(shù)、外、理、化、生等課，都是工具。思想品德課修身樹人，而音樂課是審美教育，潛移默化，是樂音化了的精神塑造課。一個有精神的人，才能正確使用工具?！边@話一擴散，老師們都笑評葛蘭德太偏激。葛蘭德也笑呵呵應(yīng)答：“有點夸張，可道理是對的?！爆F(xiàn)在葛、呂都明白，張超這一問，是要涮葛蘭德，尋開心。葛蘭德只笑呵呵地了結(jié)：“反正沒有吃飯重要?！眳卫蠋熞黹_張超的扯淡，道：“其實深入挖掘，各學(xué)科教材都有人生的精神營養(yǎng)，語文課也一樣。對吧，張老師？”二人的話讓張超沒了興趣，答道：“對，精辟，很有道理。還是老教師經(jīng)驗多啊。”收拾碗筷，走了。屋里只剩了葛、呂二人。呂老師吃完飯，點燃一支煙，緩緩說道：“你可真是好脾氣，厚道人。”葛蘭德一笑?！澳愠灾?，閑聊兩句。”呂老師道：“聽我說，你仨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條件都不錯，孫子孫女也都不用你管?；丶夷阌欣习樗藕?，錢也花不清。清晨垅上漫步，午后烹茶品茗。悶時拉拉琴，跟人聊聊天。這神仙般的日子，你何樂而不為？音樂教學(xué)三十載，寫歌譜曲發(fā)作品，又是當年的縣政協(xié)委員。你一芥草民，還有什么不滿足？何苦還跟學(xué)校孩子為伍？”葛蘭德聽罷，笑笑，道：“就算圖個熱鬧吧。況且咱向來與事無爭，礙不著誰?！??！坝腥苏f，‘你對世界簡單，世界就對你簡單’。我說這是現(xiàn)代版的主觀唯心論，誰信誰倒楣。還記得那年給百分之十七的人漲工資吧？你看有些人的表演，多復(fù)雜！這里——”呂老師中指點著桌面，輕輕道：“知識分子成堆之處，絕不簡單。怕就怕無意間礙著誰，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你我都可能碰上，還是好自為之吧。”呂老師說罷，起身離開。

觀注者早就發(fā)現(xiàn)，葛蘭德吃飯?zhí)負搁T兒：要是食堂有甲、乙菜，他必買乙菜。然而就在葛蘭德孤獨夜值的兩天后，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天中午，食堂只有紅燒魚，每人一份兩條魚?！拔襾戆敕荨！备鹛m德在賣飯窗口說。炊事員奇怪，道：“半份怎么賣呀？一份吧。”葛蘭德笑呵呵地堅持：“一條魚就夠，兩條吃不了?！闭f吧，端著魚剛找位子坐下，張超老師又湊了過來，口氣關(guān)切又鄭重：“哎呀，葛老師，節(jié)約可不是這么個節(jié)約法呀！您正在發(fā)揮余熱，身體可是發(fā)熱的本錢??！魚肉性熱，能助您發(fā)熱。怎么，您收入不少，還不夠吃兩條魚的？”葛蘭德聽出這話帶刺，卻也不計較，只是一笑，道：“我不愛吃魚。”當晚，葛蘭德在自己的陋室回想呂老師所言，雖說自以為沒有礙著誰，但呂老師也有道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不，連自己吃魚都受干擾。要是避風(fēng)呢？他想，家在杜林村，離校五十里，要是把老伴接來，不再吃食堂，也是個“避風(fēng)”的辦法：既吃的儉省，工作不受食堂開飯時間的限制，又不跟大伙聚餐，就免得無意中言語碰人或被碰。但葛蘭德沒想到，他“不愛吃魚”的話已經(jīng)惹了麻煩。就在當天課余閑暇時，在教務(wù)處，張超描述了葛蘭德“不愛吃魚”的典故后，道：“也許他真不喜歡魚，又有刺······”楊英不屑道：“不喜歡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薄霸趺椿厥履?？”管實驗室的蘇麗娟興致勃勃地問。楊英說：“那年他在縣里開政協(xié)會，學(xué)校有個急事要問他。校長讓我到會上找他。午飯的時候，我在縣招待所食堂找著葛老師了。猜他吃的什么？就是魚，紅燒魚。他跟前魚刺一大堆，當然還有肉。”蘇老師問：“這不是虛偽嗎？”楊英卻聞而不答，又點撥道：“政協(xié)開會，伙食有補助，要不哪有大魚大肉吃？”張超問：“聽說他收入多。大概有多少？”“誰也不知道。除了退休金、返聘補貼，”楊英道，“周日，縣文化館還請他輔導(dǎo)什么音樂。暑假更忙，在少年宮教鋼琴。這肯定都報酬不少?！睆埑瑔枺骸八菍W(xué)音樂的，什么學(xué)歷？”楊英答：“大專?！睆埑跓o遮攔：“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別看他土里土氣的?？墒牵_會有補助，就大嚼魚肉。自己掏錢，就舍不得吃兩條魚。這也太過分，太吝嗇了，讓人看不起?！睏钣⒁彩侵形南党錾恚质菑埑膶W(xué)長。他問張學(xué)弟：“巴爾札克筆下有個叫什么歐也妮的？”“對?！睆埑涌冢骸皻W也妮·葛朗臺。老葛朗臺······葛朗臺······葛蘭德，嗨，巧了！姓名相似，品性類似！”楊英立馬道：“我可沒這么說?！?/p>

“葛朗臺”之喻，葛蘭德一時還不知道，但想起在食堂吃半份魚的不順利，他還是拿定主義，把老伴接到學(xué)校來了。學(xué)校禮堂的后臺有兩間小屋。葛老師和老伴住一間，另一屋里有小件樂器和一架老鋼琴，有些鍵音已經(jīng)不準，也請不來調(diào)音師傅。前臺上下，就是學(xué)校音樂社團、合唱隊分期活動的場所，音樂課也在這里上。禮堂遠離教學(xué)區(qū)，省得呱噪教學(xué)。葛老師正在“避風(fēng)”自得，誰知老伴卻嫌又拉又唱，吵得腦瓜仁疼，也沒個熟人說說話，住不慣，回家去了。不得已，葛老師只好又吃食堂。不久，微詞漸耳。他買來筆紙，大書一付對聯(lián)，貼在自己斗室墻上。上聯(lián)：滿腦袋高粱花。下聯(lián)：一肚子青菜屎。橫批：土風(fēng)為歌。他用“為”暗射虛偽的“偽”，“歌”諧指“葛朗臺”：既土又偽的葛朗臺。后來楊英看見對聯(lián)，對葛老師道：“您這是干什么？您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又是本地樂壇權(quán)威，誰能說‘土’？誰敢說‘土’？葛老師，您可不能妄自菲薄?。　?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為災(zāi)區(qū)捐款了。葛老師獻款不多，又招來了竊竊私議。課后，在教務(wù)處。張超老師必竟年輕氣盛，不禁憤然：“我就瞧不起極其自私自利的人。年過六旬，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又不幫別人？”楊英道：“幫別人？有人一時困難，乘興去找他借錢，結(jié)果敗興而歸！不過，銀錢在手，必有用項。”張超：“幫兒子買房？”楊英：“據(jù)我所知，仨兒子都不用他幫。”蘇老師：“別是搞什么投資、炒股吧？”楊英：“他不會，也沒那心思?！碧K老師：“要是幫孩子投資創(chuàng)收呢？有這可能啊?！睏钣⒉徽Z。張超：“這倒也是。不過，他不至于放高利貸吧？”“那倒未必。都別猜了，聽我說個不是猜的吧?！睏钣⒖纯瓷磉叺膸讉€人，壓低了聲音：“注意過沒有？有個女人常來找他。這可是真的?！边@話如火種，轟的一聲點燃了一堆干柴。更有添柴者，火越燒越大。體育高老師問：“是那個文化館付館長吧，五十來歲的？我看見過?！睏钣Ⅻc點頭。高老師道：“聽說是找他學(xué)鋼琴的。那老琴不好用啊?！?楊英一語雙關(guān)：“ 一湊合就好用了。他老伴不是來了一個月就走了？為什么？氣走的！”張超問：“怎么，他教鋼琴教出婚外情來了？”楊英忙道：“別亂說。誰也沒看見?！?私情花影的傳播力量真是比艾滋病還要強大，比流感還要快捷。傳播中又多有變異：花更香艷，影更真切。退而不休、多方聚財，黃昏野戀，成為葛蘭德之“怪”的由頭，且三者成因果鏈條。

葛蘭葛終于聽到了流言的全部。那“黃昏野戀”、“老不正經(jīng)”的大棒砸得他幾乎昏倒。從此，葛蘭德變了一個人：不再笑呵呵，不再隨和待人，整天少言寡語，打了飯也端回自居的小屋去吃。周日，他避門彈琴，鍵音走調(diào)，聲悖心情。他索性騎車來到少年宮，請人開了琴室的門。他坐在鋼琴前，手指在鍵盤上靈巧地跳動，時快時緩，似急于道出自己的痛苦，而后又傷情嘆息，甚至絕望。透過兩百年的歷史云層，葛蘭德以一曲《悲愴》對異域的音樂大師訴說了一切。這是他最動情的一次彈琴，也是他最后一次彈琴。第二天，全體教師會上，李校長不點名地批評了那些流言，要求把精力用到工作上。捱到暑假前夕，葛蘭德寫了辭職報告，下學(xué)期不再接受返聘。寫完已近午夜，聽著窗外風(fēng)雨，想到就要回家，雖然生活安逸，但永別了奮然其中幾十年的音樂世界，他心緒更加煩亂，很久不能入睡。

整夜落雨，天明不歇，中午下得更緊了。雨打路滑，葛老師不得已在小伙房吃午飯。外面雨聲漸大，鬧得他心情越發(fā)陰郁。坐在對面的張超卻有心攀談。葛老師本有些煩他，這時只是隨口應(yīng)敷。誰知，氣盛、莽撞的張超突然問：“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場交易’您怎么看？”葛老師聽罷，“啪”地一拍筷子，立時大怒：“我怎么回答你才滿意？我就是葛朗臺！滿意了吧？我就是夏洛克、波留希金，就是嚴監(jiān)生，滿意了吧？葛蘭德和葛朗臺一樣，認為人生是一場交易，并且聚財進行財色交易。滿意了吧？！”滿屋子人都停了筷子，驚異地看著額頭青筋暴起、嘴唇哆嗦著的葛蘭德，只聽見火山爆發(fā)般的震怒，已不聞窗外風(fēng)雨大作?！罢驹谀忝媲暗?，就是嚴監(jiān)生兼登徒子，就是葛朗臺加唐璜！我給了你最滿意的回答！這就是我的看法！”葛老師說罷，把飯菜倒進垃圾桶，穿上雨衣，一頭扎進風(fēng)雨里，走了。張老師這才道：“一句玩笑，就發(fā)這么大的火，至于嗎？我又沒說你那些話，干嘛都沖我來了？真是的！”說罷，他也倒了飯菜，走了。他沒想到，脾氣好得近乎軟弱的老頭子會突發(fā)光火，沒想到土老帽兒竟讀中外書，但也自悔唐突、多事。正吃飯的呂老師似自言自語：“別逼啞吧說話?！?/p>

暑假伊始，學(xué)校很忙。這天上午，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孩敲門進了校長室：“李校長，我是新來的，向您報到?！崩钚ｉL看了一眼，繼續(xù)埋頭寫什么，一邊說“坐吧”，又問她基本情況。女孩答：“我叫羅永慧，省師大音樂系本科畢業(yè)，學(xué)作曲的，希望在這里教音樂課?！崩钚ｉL寫罷，看著羅永慧，問：“怎么我看著你面熟？”羅永慧笑道：“我就是這學(xué)校的高中畢業(yè)生，94屆的。” “想起來了，”李校長說，“你跟葛老師學(xué)過鋼琴，還在學(xué)校新年晚會上唱過歌。葛老師不再教課了，你來正好接他的班。就是暫時還買不起新鋼琴?！薄袄钚ｉL，告訴您一個秘密?！绷_永慧停頓一下，湊近些，說，“我這大學(xué)四年，是葛老師資助的?！崩钚ｉL擦眼鏡的手停住了，看著眼前的新老師，豁然明白了一切：葛老師的接受返聘，生活儉省，拼命掙錢，暗箭被傷，小飯廳里的暴怒；什么都清楚了。四年前，李校長深知葛老師難舍音樂，退休回家必定孤寂，學(xué)校又暫無音樂教師，就返聘葛老師繼續(xù)任教。當時葛老師皺紋圍簇的笑眼亮著喜悅的光，連說：“返聘？好！我接受！好！好！”看著羅永慧，李校長這才明白，葛老師欣然受聘，原來如此！“我酷愛音樂，考上了大學(xué)音樂專業(yè)，可是學(xué)音樂學(xué)費貴，上不起，我急哭了。葛老師特意找我談，他愿意幫我上大學(xué)，只要我答應(yīng)兩點：畢業(yè)后來這里教音樂；上學(xué)期間，不跟同學(xué)比吃穿，比浪漫，就比專業(yè)。我愿意，我喜歡教學(xué)，喜歡孩子，而且這里離家近——我和葛老師是鄰村。我是農(nóng)家女，苦點不算什么。”“這里離城遠些，有些教師不愿來。我們的葛老師為你，也為學(xué)校的音樂美育后繼有人，真是身心耗盡了！”這時，楊英進來：“李校長，車站貨運處來了通知單，說有咱學(xué)校一架鋼琴，叫趕快去拉。咱買鋼琴了？”“沒有啊?！崩钚ｉL詫異：今天這是怎么了？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旁邊的羅永慧已經(jīng)站起來：“李校長，一定是葛老師給學(xué)校買的。半月前，葛老師電話告訴我，說我到學(xué)校后，就有新鋼琴用。一定是他買的！”李校長戴上眼鏡，起身對楊英道：“這買鋼琴的錢，學(xué)校一定要還葛老師。砸鍋賣鐵也要還！他的情，我們可是還不起，也還不清的！”羅永慧問李校長：“剛才我去找葛老師，見鎖著門。他什么時候走的？”“剛走一會兒?！薄拔胰プ犯鹄蠋?，我騎車快。李校長，明天我來上班，行嗎？”“去吧。見著葛老師，就說我和學(xué)校真心感謝他。琴錢，學(xué)校負責(zé)。順便回家看看，明天來吧，工作正忙?！崩钚ｉL說，同時拿定主義，這事一定要公諸全校，載入校志，一定帶著琴款親自看望葛老師。

羅永慧跨車出校門，飛車追趕。車下油漆路，再上鄉(xiāng)間土路。路面浮土上有自行車輪子的新印跡?！笆歉鹄蠋熈粝碌陌桑繙适?！”羅永慧想著，雙腿有力，腳下生風(fēng)。抬頭望去，西半天，火紅鑲著金邊，亮得耀眼，是壯麗的落日和燃燒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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