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每個人記憶中都有兩棵樹，魯迅先生記得是家里的兩棵棗樹，我記憶里一棵是槐樹，一棵是臭椿樹。華北平原上最普通的兩棵樹，卻在我的腦海里熠熠生輝，每每想起，心動不已。

那棵槐樹長在我家舊居堂屋左前方，剛栽的時候本來是又直又壯的樹苗，卻因?yàn)槲姨詺獍阉鼜牡仄ぬ幗o截?cái)嗔耍依锶硕家詾樗懒?，罵了我一頓后就再沒管，誰知五月份的時候又長出了兩個小芽。我之所以記得是五月，因?yàn)榧依镉锌美鲜駱洌磕晡逶麻_花，火紅一樹。而我卻花粉過敏，正是郁悶至極時，看見這頑強(qiáng)的小芽，心生氣憤，總想上去兩腳把它給踩入地下，又怕父親嚴(yán)厲的眼神和母親的嘮叨，就裝作沒看見，誰知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能被它吸引過去看一兩眼。就這樣在我矛盾而又可笑的心理下，它長大了，等到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兩個向上的胳膊之間正好能容下我小小的身軀時，我便在上面做了個類似于板凳的東西，中午大人午睡時，我坐在上面聽評書，那時候劉蘭芳的說岳全傳和單田芳的三俠五義正吸引我，我的理想便是成為一名英雄，胯下烏騅馬，手中龍泉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仗劍江湖，殺敵報(bào)國，馳騁疆場。以至于每天拿一把自己削的木棍，刻上花紋，系上紅頭繩，偷偷放在大門洞里，在上下學(xué)路上，背著，想象著自己是一名俠客，能遇見被欺凌的弱小，可以大吼一聲，“小賊，納命來！”。

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漸漸能看大部頭的小說了，還記得有一次，從家里翻出一本《無鹽傳》，放學(xué)就坐在樹中間，一聲不吭的拿著書，家里大人開始都奇怪，這假小子怎么安靜了？以至于有一次天至黃昏，開始吃晚飯時，才發(fā)現(xiàn)每次第一個坐到飯桌上的我竟然沒在，讓姐姐找時竟看見我仍坐在那樹間，津津有味的被書中的情節(jié)吸引著，不知身在何處。我小時候又矮又胖，總被同齡人嘲笑，看過《無鹽傳》后，再被嘲笑我總會不屑一顧的反駁，一群不識貨的蠢夫，春秋晏子身高不過五尺，卻能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yè)，成千古名相，可見世人以身高論人之淺陋。奈何當(dāng)時小伙伴們都不知我之乎者也的一大篇是神馬東西，終究一哄而散。待到再大些，因?yàn)槟菢湓谔梦萸?，家里人來人往的，不方便我沉醉書中，便又找了另一妙處，就是廚屋后的那棵臭椿。

我們家鄉(xiāng)有個民俗，說是二月二的時候抱椿樹能長高，我因?yàn)閭€子矮，總是在二月二時被母親逼著去抱那棵椿樹。說到這棵臭椿樹，還是無心插柳。我們這里蓋房子都要給四鄰留滴水，不蓋到地邊。我家廚屋在堂屋的東廂，屋后有一米多的過道，是給東鄰居留的滴水。不知什么時候過道里長出了一棵臭椿樹，等我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長過屋頂了，長勢之快令我汗顏，因?yàn)檎L在廚屋與東圍墻之間，靠著它放一板凳，腳正好頂住東墻，上面是綠蔭婆娑，前面是藍(lán)磚白泥砌成的一堵墻，左右更是無人，于是這里便是我的絕佳地盤了。金庸先生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都是在這棵臭椿的陪伴下，被我一一囫圇吞棗的讀完。直到有一天翻到《靜靜的頓河》時，才從英雄夢里抽身，輾轉(zhuǎn)至家國情懷，戰(zhàn)爭天下。不知不覺中我變得沉默了，每次讀完一段自己覺得感人至深的話后，總喜歡抬頭看著頭頂?shù)哪瞧G色。。。。。。

說來那臭椿還讓我有了一種在暗處掌控全局的感覺，這感覺來自于有一次我在屋后讀書睡著，被一陣呵斥驚醒，以為是父親罵我，仔細(xì)一聽才知原委。家里人以為我跑出去玩了，三妹素來與我不對付，便在父母面前告我黑狀，說我偷懶不干活，被父親以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只會告狀為由呵斥一頓，三妹大哭，母親哄三妹說回來一定揍我一頓。從此我更感覺那臭椿處是我的天堂，逮著空閑便去那里一坐，還學(xué)會了爬樹，踩著板凳蹭蹭兩下便爬到了樹上，在樹頂一攬全家，心中甚是快哉！

后來家里條件逐漸好起來，翻蓋舊屋，兩棵樹都被刨了，新居落成，在槐樹的位置上栽了棵法國梧桐，東廂房后也硬化成水泥地面，再也沒有長出樹來，我也到外地上學(xué)去了，寒暑假回家只能到屋頂尋舊日蹤跡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再以后便畢業(yè)、結(jié)婚，回家次數(shù)更少了，可每次想家的時候總想起那兩棵樹。

一棵槐樹，一棵是臭椿，長在我的記憶里，永遠(yuǎn)郁郁青青，綠蔭婆娑，罩著童年的我，安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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