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6—

今年的冬天太冷，太冷。

我裹緊了皮襖，因為鼻塞而用口呼吸。我看到我呼出的氣卷成淡淡白煙似的，在口鼻間溫存了些許暖意，但三秒不到便散去，徒留刺骨的寒風呼嘯而過。

連忙拉了拉戴在頭上的針織帽，我不再停留，快馬加鞭地向市中心醫(yī)院跑去。

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家境好一點的說不定在開了暖氣的臥室里享受著。我在清潔工還沒來得及掃走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或深或淺的腳印，甚至還玩性大發(fā)地在遇見紅燈時用鞋尖頂入積雪中，再用力挖起，那團白雪在短靴上參差不齊，倒也有趣。

小跑著進了醫(yī)院的大門，與已經(jīng)較為熟悉的負責登記的小護士打了招呼便輕車熟路地繞了幾個彎兒，躡手躡腳地走進掛著“陳袁熹”名牌的病房，探入半個腦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很安靜地睡著，標準的好學生睡姿就像一本教科書。我在心底笑了聲，放輕腳步慢吞吞地走向床頭，將玻璃花瓶里的金黃色勛章花換下，隨即搬來了一旁的椅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抿了抿跑來醫(yī)院時被冷風刮得生疼的嘴唇，閉上雙眼。

“……小唐？”

安靜的病房內(nèi)突兀地響起女人沙啞的聲音，發(fā)呆的我也是差點要被嚇出聲。只在緩過神后沖面色蒼白的女人露出一口白凈的牙，看起來似乎很憨地笑了笑。

“二姨，我來看你啦?！蔽疑斐鲆恢狈旁谄ひ\口袋里妄圖取暖的雙手，握住她從被窩里探出想要摸我腦袋的手，“最近爸媽都出差去了，這次周末有些無聊?！?/p>

我的二姨其實也才20歲，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大學生，在校里也小有名氣，頗受歡迎。只是，她自幼體弱多病，時不時就要走一趟醫(yī)院，躺一躺病床。但腦子好使，學習沒有落下，父母也就放心了一點。最近許多的人都感冒，有些還得了傳染病，她自然不會逃脫病魔的追捕，再次住進了醫(yī)院……說來也好笑。當然，上帝給人關閉了一扇窗，也會給人打開另一扇窗。她很美，很漂亮，清新脫俗，冰雪聰明，還很善解人意。活脫脫的一朵白蓮。要是忽視她對流感抗體不好這一點的話，一定也會非常受人追捧。

“辛苦你了，小唐。”陳袁熹揚起唇角微微一笑，應起兩頰淺淺的小酒窩，“現(xiàn)在那么冷，你的鼻塞也還沒好，就不用一直來看我了?！?/p>

我搖搖頭，說：“除了二姨就沒人陪我玩了?！?/p>

陳袁熹笑得愈發(fā)無奈：“我這副樣子要怎么陪你玩啊？”

小小的病房傳出清脆的笑聲，卻也那么平靜。

只要，忘記這個晚上。

“媽，媽！你要挺住啊——”

推車車輪與地面摩擦，有些刺耳。我無法丟去直涌心頭的悲哀與傷痛，在護士們把她推入手術室后嚶嚀著抽泣，看著手術燈亮起，發(fā)軟的雙腳支撐不住沉重的重心，讓我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邊的公共椅子上，任憑時間惡作劇似的緩慢前行。我就這么彎著背趴在雙腿上，將臉埋入雙臂間，抑制不住地顫抖哽咽。一種從所未有的失去感如同洪水猛獸吞沒我所有的思維。我只懂得哭泣，軟弱而又無助。像是在迷霧中失去方向感回家的方位，不斷摸索卻又不到盡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手術燈卻一直從未停歇過，賣力地突出那刺眼的紅光。我擦干眼角最后的淚花，眨了?？弈[的雙眼，稍微舒緩著酸腫的眼部神經(jīng)。窒息幾秒后像是放棄所有般呼出一口長氣，虛脫似的靠在墻上，聽著手表的秒針在空寂的走廊發(fā)出清楚的聲響。

—2004.3.22.—

來形容春天的詞語有很多。例如最簡單的鳥語花香，花紅柳綠。但是，當時的我，卻看不見這樣生機勃勃的景象。

那段日子，我過得很頹廢。衣服褲子也沒精力去洗，斷了所有外界可以聯(lián)絡我的方式，屬于我自己的小屋，也是被我自己搞得亂七八糟，不堪入目。等到肚子餓得不行了，才會垂頭喪氣地煮一包方便面，更是在內(nèi)心自我嘲諷，把自己貶得豬狗不如，然而，卻又主動地接受這樣豬狗不如的生活方式。

直到父親出差回來，探望完他心愛的妻子后，帶著本應不會在一個事業(yè)成功的大男人臉上出現(xiàn)的紅腫雙眼和淺淺的淚痕回到這個被我搞得骯臟又狼狽的家。看到我這副模樣，他本該是早已哭干的眼中再次涌出了淚，用狠狠的一個耳光，將我從無底洞般的心理自貶與喪心病狂的負面情緒中打醒。

“周以唐……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干些什么！”父親痛苦地抱著頭，慢慢蹲下，他的聲線沙啞得不成樣子，引起一種撕裂般的心碎，“你到底在干些什么……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啊……周以唐，你回答我……”

父親不斷地重復著那句話時，我突然意識到了。

——我，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感到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浸濕了瞳孔。

沒有什么事可以值得你去放棄大好光陰，更沒有什么事值得你去虛度這些日子。在你無視時間的重要性選擇虛度的那一刻，時間就拋棄了你。當歲月染白了青絲，你自己將你繽紛的人生揉皺，扔進墨汁后，也許你會覺得很痛快，放下了勞累的負擔。但在你醒悟的那一刻，或許為時已晚。

清晨的光輝承載著幾分暖意，伴著的卻是微涼的風。春雨過后的大地顯得生機盎然，隱約可以聽見小鳥用它尖細的嗓子唱起不知名的歌謠。那豆大的露珠，順著綠葉的紋路悄然落下，滴在矮葉下一潭清澈的水洼中，濺起小小的水花，蕩起一圈圈的小漣漪。是那么和諧，自然。

我站在母親的碑前，麻木似的呆愣地看著碑上的遺照，大腦是一片的空白。

父親，則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默默地站在我身后較遠的地方，待我察覺到那灼熱而又悲傷的視線轉(zhuǎn)過身時，才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而那高大的身影，也不過是一具普通的軀體罷了，只是承擔的太多，太多?？冈谒缟系?a target="_blank">責任太重，太重。我知道我的淚腺又要決堤，背對著父親，抬起手臂，用長袖粗魯?shù)夭粮蓽I水，緊抿著唇，讓哽咽淹沒。

陳袁熹也來了。

我一聲不吭地看著她虔誠地對母親說了些話后，那雙純黑的美眸依然柔和地看向我。而我從她琉璃般剔透的眼中瞧見我單薄的身影。她說：“逝者安息，請允悲?！?/p>

我的心中像是被鐵錘重重地砸了一下。

“……嗯?！?/p>

不知被什么牽引，我昂首望天，那純凈無瑕的藍天飛過一只飛鳥，無痕。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看著那只布滿了老繭的手，修長實干卻又可以輕易地看出這只手主人的疲累，與一路走來的心酸、艱辛。我微微顫抖地抬起頭，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我的父親。只見他無聲地嘆了氣，用沉穩(wěn)的聲音說道：

“以唐，回家了。”

我怔怔地看著父親，不自覺地重復著：“回……家……”

“是的，我們回家。”父親波瀾無驚的雙眼似乎在瞬間出現(xiàn)了某種哀痛，他的嗓音在輕微的破音后再次恢復那冷靜的原型，“以唐，你還有爸爸。但是等爸爸也成為一塊碑之后，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p>

我在父親說出第二句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他會說什么了。但我還是死倔著沒有沖動地打斷父親的話，乖巧地點點頭，無意間瞥到父親突然間滿含滄桑的臉龐。心中有什么猛然驚起，我從沒有察覺到，原來父親眼角的皺紋又加了深，父親的步伐也沒有兒時我所敬佩的健朗又令人具有安全感。

我的父親老了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嗎？

我茫然地跟著父親的腳步，打了的士，直到回到家，我仍沒有從我的思想火車中下車。畢竟也是19個春秋了，我也經(jīng)歷了些人事，哭過，累過，也堅持過，然而我也時不時會考慮“歲月不饒人”之類我現(xiàn)在不該想的事情，想著想著，想不出答案，鉆牛尖角用了個蹩腳的借口把思考終結(jié)，最后又蠢蠢欲動，想要知道答案，繼續(xù)想……陷入死循環(huán)。但是，我曾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地做著思考者的姿態(tài)來思考，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答案，卻在剎那間猛然得知。

這只是一個多面性的問題。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現(xiàn)在的我，用母親曾經(jīng)的話來講，就是“還嫩著呢”。

—2004.7.24—

受了刺激而發(fā)奮苦讀的我終于在陽光普照大地的晴朗的一天，拿著填著滿滿的A與優(yōu)秀的成績冊，走進家門。

父親拿著我的成績冊，雙目間透露出欣慰，他伸手揉了揉我微卷的短發(fā)，笑得很是慈祥。兒女健康而又有作為，何嘗不是父母最大的心愿？雖然我的母親已經(jīng)到了天上，但我不求甚解，我并不去研究關于人體之類的書籍，我只想把最后的幼稚留給母親——

媽媽變成了星星，在看著我喲。

不用去在意太多，不要去想太多。想得太多的人終究得不到最終的快樂。人生的道路還長得很，除了努力還需要堅持，跌倒了，就找個支點支撐自己，挺直了背，不要倒下，不要認輸。一場雪后的下一年里，又是一場雪，猶如天上的使者背后的一對潔白羽翼掉落下的絨毛，毫無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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