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隊
童年的記憶尤為深刻,閉目就能想見,老街四周的圍河,勤大爺家門口的石橋,南圩隊大場邊的古井。當清晨第一縷晨曦照進這個村莊時,老街上早已喧騰,走腳小販擺開架勢不住的吆喝,趕集的村民們摩肩接踵地打聽著貨物市價,孩子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追逐嬉戲。盧集是洪澤湖畔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雖比不上縣城的繁華,但卻透溢著只有僻遠鄉(xiāng)村才具有的暢達與平穩(wěn)。雖然每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都會有特別的地方,但那些童年的記憶一定會成為自已生活長途中最為難忘的印記,這種印記在童年時間并不會在意,也不會珍惜,更不會刻意發(fā)掘與維護。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才會感郁深沉,日漸增長。它幾乎會占據(jù)你的整個空閑時間的思緒,也正是這種懷舊思緒使人懂得了許多人生感悟,為昔日許多狂傲稚氣添了幾份沮喪,幾聲喟嘆。
炎炎的夏夜總會油然想起,祖母挽著我的手唱著“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一起踱到南圩隊社場去納涼。社場上沒有花草林蔭,更沒有山水風景。但它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深深刻下一些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農村文化印象。那時,社場上經(jīng)常會有公社里的宣傳隊來演出,劇目大都是紅燈記,沙家浜。有時也會唱一些地方小戲,像十勸郎,手扶欄桿之類。對于宣傳隊演出的樣板戲劇目孩子們看到眼里覺得既宏大又迷茫,就像面對著一座大山或是像觀望著一片無比寬闊的海洋。那些戲曲孩子們實在無法耐心傾聽,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盡管天天聽著看著它,終究很難揣摩透它。古老博大的京劇藝術實在過于高深與孩子們的意識想像無法融匯一處,那時我也就六七歲,自然不愿聽那些咿咿呀呀的腔調,幼稚的我還認為古代人說話交流都是那樣慢來慢去,或是用唱著說話來表達意思。長大后才知道當年的誤解是多么可笑滑稽,但當我耳邊一旦響起京劇的唱腔時,依然還會虔誠地抬起頭尋找著兒時的感受,童年的幻想。
孩子們喜歡圍著社場奔跑嬉戲,尋找著社場邊草垛旁那些稀里古怪的故事,那些故事幾乎都是從老街的王武成老人口中吐出來的。在那個特別的年代,特殊的歲月里,孩子們圍坐于社場一角聆聽著王武成遙講著荒野鄉(xiāng)村的陳年舊事。王老頭見多識廣,經(jīng)常在社場上說古論今。于是孩子們都知道了三國,水滸。以及還知到勤大爺家門口的古橋,那里葬著一個叫黃嫂的女人。她曾經(jīng)也在社場上唱著動聽的小調,聲音很美,是全村人們歆羨的角色。后來黃嫂被劃成右派經(jīng)不起一場場批斗會的折磨就在古橋邊投了水。每逢夜半,老街上的居民似乎還可聽見古橋間會傳出一陣陣京劇花旦的唱腔。于是那座古橋就變得陰險可怕起來,我童年時是決不敢去那里玩的。那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古橋,我爺爺是孩子時它就早已存在了,橋由青褐色條磚砌成,高高地拱成圓形。不過現(xiàn)在它又矮又破,歲月將它當年的氣勢打磨的已不見蹤跡。黃嫂的故事老街的人們大都已記不清楚也不愿提起,那些久遠模糊的記憶早與古橋一起漸漸荒頹。我想黃嫂之所以在遺囑中交待把自已葬在古橋邊或許是從這里可以隨時聽到從社場上傳來的樣板戲與民間小調。那些悲傷的曲調就像古橋下的流水,依舊清澈潺潺訴說著鄉(xiāng)村中悲涼哀怨的故事。
對于大人們來說宣傳隊代表著許多因素,也掀起過許多階級斗爭與成份劃立。它負載著太多歷史重量,透溢著許多時局變化,由此也產(chǎn)生了很多人間悲劇。但宣傳隊是那個時代一個文化潮流,樣板戲更能代表著那個時代的歷史。鄉(xiāng)村人白天下地干活身體疲憊,夜晚社場上的演出又不想錯過,于是只有打起精神去看戲,而對于政治覺悟這類事件的褒貶又不敢妄加評說,只是糊里糊涂地欣賞天南海北地議論。臺上表演的演員都操著本地泗陽方言,唱著獨有的腔調將土生土長的鄉(xiāng)音融匯著農村人的淳樸善良洋溢于整個鄉(xiāng)村。我那時總會看見西場隊的殷三爺看戲時總是站在社場最外邊,他是我們村里最會唱戲的人,只是他的成份太高,夾雜在這種氛圍里他不得不整天心驚肉跳,他清楚地記得文化大革命期間,也是在這里,在這個社場上,曾無數(shù)次接受著狂風暴雨般轟逐。對于人生的前景他也只能低下頭嘆幾口氣罷了,發(fā)牢騷說三倒四他卻是萬萬不敢的。
殷三爺在過去也是個大戶人家,解放前泗陽縣最大的當鋪“萬盛昌”就是他家字號?,F(xiàn)今他穿著土布大褂,目光憂郁,表情畏縮。據(jù)說他還讀過私塾是我們村莊上最有學問的文人,他經(jīng)常帶著墨鏡騎著自行車到村頭去打籃球,當時自行車,籃球對于鄉(xiāng)下人是稀罕之物,沒有幾個人能認識,引得無數(shù)村民們驚異羨慕的眼神。殷老三的父親叫殷德老爺是泗陽有名的商賈,他常會在傍晚于自家大院內拉著胡琴哼著京劇悠悠地打發(fā)時光。為此,耳濡目染的殷三爺也學會許多京劇唱腔,唱上幾句到也有些專業(yè)演員的韻味。文革時期,殷三爺由于家庭殷實又有資本主義情調,當然立即被劃分為地主。既然是地主成分,家也變得很一窮二白,生活極其簡樸,草棚屋內僅有桌子,板凳,床,其它空留四壁。成分不好自然很少有人來往,親戚朋友都躲得遠遠地,害怕受連累。殷三爺一家人只得靜靜地生活,耐心地等待。他很清楚如果不安分度日,暴風雨依舊還會再來。
盧集街向北二里地是公社的籽種站,房屋為青磚紅瓦,回廊構建。籽種站后面有一開闊院落是宣傳隊排練場所,孩子們經(jīng)常會到那里去觀看演員們排練節(jié)目。隨著富二爺?shù)木┖懫?,家龍的手板,道山的銅鑼便一起奏出,同時演員便開始入場。宣傳隊里的壓軸男演員叫英明,身材高大魁梧,面貌清秀。唱腔抑揚頓挫頗有大家風范,與他搭手戲的女演員華榮可是整個鄉(xiāng)鎮(zhèn)最為有名的美女,唱詞未出僅一舉手一投足便招來一陣陣掌聲。樣板戲是那個時期最為時髦的事情,大街小巷村野田頭時時傳來鐵梅,李玉和的唱腔。那些唱詞總會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沖動,雖然慢來慢去咿咿呀呀卻總能讓人心潮澎拜。在那個寂靜的歲月,炎熱的夏夜,社場間馬燈高挑,村民們一圈圈圍坐于一起,古老的腔調在人群中搖弋回蕩,讓長年久居在偏遠鄉(xiāng)村的人們不得不充滿遐想與思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殷三爺曾多次顫巍巍地走到宣傳隊找濤隊長誠懇表白,他說自已會京劇唱的很好,如有可能也想到宣傳隊唱一唱。濤隊長自然不會答應,像這樣地主成分的人也去宣傳隊唱戲,那社會的秩序與民眾的覺悟還不被攪亂一團嗎?殷三爺一片熱忱換的一個嚴肅拒絕,只得嘆息二聲離開宣傳隊,走了很遠還回過頭來駐足觀望,臉色灰暗神色孤傷。偌大一個宣傳隊怎么就容不下他一個觀望者?三爺著實很迷茫,那些由泗陽方言唱出的戲文既古怪又滑稽,似是而非的京劇,村民們居然也聽得如癡如醉。他無奈地扛起鋤頭依舊走向田間地頭,夜晚寒冷徹骨,西場隊最南邊的殷三爺草棚內悠悠傳出抑揚的吟唱“手扶欄桿嘆一聲吶,夜半難寐思苦情呀......”他的唱腔與宣傳隊演員大不相同,他的聲音以純正的吐字扎實的唱功使曲調更為蒼涼幽沉。殷三爺自是清楚,在家中關起門來唱京劇與在宣傳隊唱出是全然不同的。一個表演藝術所呈現(xiàn)的生命不是孤獨的景深,而是為聽眾存在。一句唱詞,二句對白,加上觀眾的唏噓與臺下的掌聲才是正真的藝術生命。殷三爺?shù)穆曇裘利惗鴲偠?,透溢著民風民怨,也像帶著既壓抑又低沉的呼喚,可是沒有聽眾更沒有唏噓與掌聲,純正的京腔在靜靜的村莊傳的很遠很遠。
殷三爺家的草棚后是我家的小園地,母親時常在干活時帶著我邊做事邊照顧我。他家的草棚又矮又小只有二小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每次我看到他時,他呆滯的表情總會立即變得笑咧咧的,他知道我的父親是村里支書。在小園地邊,殷三爺熱情地央求我母親準許他帶上我到他家中玩玩,說的誠懇又迫切。母親自然不好意思推辭,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住所,也從未見到如此窮困的景象。殷三爺抱上我走到他家屋內。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唯恐我不高興,他的懷抱舒適溫和我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急促,他高興地哼著民間小調手扶欄桿“手扶欄桿嘆一聲吶,夜半難寐思苦情呀......”。他一邊到雞窩里找來一個雞蛋放到鍋里煮,一邊拿出胡琴慢慢拉與我聽,曲調低沉委婉,悲憤蒼涼。我只是靜靜地站著,靜靜地聽著,殷三爺?shù)氖种冈诤傧疑项潉?,拉弓在琴桶間嗚咽。這里是西場隊的最西邊,再往外走就是一片原野,于是凄涼哀怨的音符一直飄向荒野,飄到茫茫的最深處。雞蛋煮熟了,殷三爺抱起我拿上雞蛋匆匆地送我到母親跟前,立即拿出煮熟的雞蛋慎重地交到母親手里,母親自然感謝萬分。
宣傳隊里的家龍,道山二人倒還是實在之人,他們經(jīng)常抽空偷偷地溜到殷三爺家討教唱法唱詞。戲曲文化博大精深,其恢宏博大的的底蘊已在這個世界存在千年,他的魅力已被歷代珍惜者鍛鑄的極其燦爛輝煌,只要有人吟唱它,那種經(jīng)久溫煦的氛圍便立時產(chǎn)生。殷三爺唱戲功底深厚,自然吸引很多仰慕者,此后不久他的草棚在每個夜晚都會響起京胡奏樂聲,咿咿呀呀的委婉唱腔在草棚內外飄蕩。殷三爺忘不掉前一陣的那番寂寞,于是既耐心又熱情地講述著唱戲技巧,他不是僅僅為教授唱戲而高興,主要原因這里來唱戲的人已不會在意他的成份與貧窮。為此殷三爺白天上工時腳步輕快,精神矍鑠,臉上終于露出多年未見的笑容。
分產(chǎn)到戶時,三爺?shù)纳眢w一天比一天疲軟,看樣子快要倒下了。蜿蜒的街道間寒風拌合著白雪一起落向大地,滿世界一片寒冷,一片銀白。人總是會死去的,黃昏時刻三爺來到南圩隊澡堂門那塊墓地,顫顫巍巍地肅立在妻子墳前,默默注視著墳丘喃喃自語,告知離別多年的老婆他即將不久于人世很快就會與她團聚。三爺端坐于墳前一字一句地吟唱起京韻京腔,抑揚頓挫的聲音飄蕩在田野間,盤旋于墳塋四周悲切而蒼涼。殷三爺做過的夢太多太多,揣著滿腦子夢想,拖著踉蹌的步履,哼吟著京腔京韻孤獨悲涼地離開人世。社場邊蘆葦起伏寒風嗚咽,殷三爺?shù)牟菖镲@得尤為渺小,似乎還在惶恐,還在思索。春節(jié)前,殷三爺?shù)牟菖锏沽恕Ia(chǎn)隊派人拆除,見屋中房梁有一帆布書包。打開一看竟是一沓沓寫字本,一本本翻開觀看全是地方小調的曲譜。大從唱詞的格式小到音調的高低,宣傳隊的濤隊長拿在手里反復地摩挲著,好像聽見“手扶欄桿嘆一聲吶,夜半難寐思苦情呀......”驚愕的眼神陷入長久的思索。
位于泗陽縣城桃園小區(qū)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每逢周末總會有很多老年人圍坐那里。他們自拉自唱,內容大多是京劇與地方小戲。一天,我和朋友一道游逛路過那里。一個熟悉的腔調傳入耳中“手扶欄桿嘆一聲吶,夜半難寐思苦情呀......”我不由得不停下腳步,那是一個再親切不過的聲音,雖不算高雅,但悠悠揚揚的旋律倏間掀起一種傷感悲涼的回憶。扭頭一看,說唱的老人好生面熟,仔細辨別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是我幼時記憶中宣傳隊的家龍與道山二位老人,他們舉手投足間我依稀看到殷三爺?shù)嫩橎遣铰?,孤傷神貌。那些演員與觀眾們都聽得很入迷,我卻不忍心打斷他們,可我真的想上前告訴他們一聲殷三爺?shù)氖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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