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過度的用力，手指呈現(xiàn)出一種僵直的姿態(tài)。程鹿用無名指和中指把白色的紙張緊緊地貼著手心，生長出一只振翅的白色蝴蝶。

程鹿一步步向樓下走去，穿著五顏六色帆布鞋的學(xué)生啪嗒啪嗒地經(jīng)過她的身旁。樓梯拐角處有一副巨大的彩鉛畫，因為潮濕，周圍一圈的色彩已經(jīng)化開，紙張上甚至長出了點點墨綠色的霉菌?；_的顏色融成一個龐大的旋窩，猶如另一個時空的入口。她總是想，那個沒有于恒言的世界，她是否會更快樂一點？

“待會兒你遞給她吧，告訴她回的稍微晚了點，別介意?！庇诤阊哉郫B整齊遞給她。程鹿接過的瞬間看見了他攤開掌心上那條疤。仿佛是感應(yīng)到了程鹿灼熱的視線，于恒言迅速抽回了手。他右手的那道疤只因日益年長而逐漸褪去，但每每望見，程鹿都能想象那時尚未愈合的猙獰。他說那時候鋼筋差點就穿透手背。認(rèn)識他兩年，于恒言才肯坦然的把那道疤暴露給她看。她曾輕輕觸碰，感受那略微凸起的新肉深深淺淺地像一幅畫。那是一只狹長的、眉目清晰的眼睛。

“我不想去。”

“那我自己去也行?！?/p>

“好吧，我去就我去?！背搪乖谛睦镙p笑，原來她只是一個傳遞信件的快捷工具。其實這么說倒是有點自怨自艾的意味，她明白于恒言是真的把她當(dāng)朋友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就知道你會幫我的。”他抬眼，然后慢慢掀起嘴角。

“找一下你們班的二組三。”程鹿扶著后門框，向里探著身子，記不清是第幾次干這樣的事，找目標(biāo)也變得輕車熟路?？吹剿己l(fā)現(xiàn)了自己，程鹿沖她微笑?！班拧@是于恒言給你的，你有什么話想要說的我可以幫你轉(zhuǎn)達(dá)。”

思寒是于恒言新交的女朋友。眼睛不大但是勝在皮膚白身材好，兩頰有淺淺的雀斑，齊眉的碎劉海正好在上方投下陰影。程鹿尤愛她的小雀斑，使得并不出眾的思寒看上去有種安靜的美感。由于四周投來別有深意的目光，思寒稍顯靦腆，說了句“沒有了”便轉(zhuǎn)身離開。戀愛中的少女舉手投足間都有著荷爾蒙的芬芳，望著思寒的窈窕背影，程鹿心想。

程鹿根本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一次次地幫于恒言遞情書，像是染上了戒不掉的癮。以前學(xué)校里組織放過《草房子》，之后就有很多人管程鹿叫桑桑。桑桑為白雀和蔣一輪，程鹿為于恒言和漂亮女生。分明都是一樣。

他們在近入睡的街市里急速馳行，跟著前方的隊伍從校門口魚貫而出，瞬息滑入闌珊夜色。程鹿站起身來，借助身體的力量踮著腳踩踏板，拼命追趕于恒言的黑色單車。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只感覺它們于明明滅滅中呼嘯著向后奔去。

他們拐進夜市。喧鬧、熏煙、強節(jié)奏的音樂、商販操著濃重的口音。

“今天跑的這么快？”于恒言調(diào)侃道。

“餓都餓死了，不想說話。”

“去哪？要不就昨天看見的那家涼粉店好了?！?/p>

這個街頭是整條街色彩最濃重的地方了，霓虹燈撲面而來，反射著桌子上的明亮油光。于恒言把車扔在一旁，塞了一把零錢給程鹿，“先去來個十串羊肉串?！倍Ａ惝?dāng)啷。硬幣落在手里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那個賣羊肉串的新疆人好像你?！薄澳睦锵窳?？”“今天是周日吧，怪不得人這么多?！薄霸缟隙紱]人的。我騎車出門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看到有老頭打太極?！薄霸谶@里？不會吧?！薄肮?，美女好多。要是手機帶來就瘋狂抓拍。”“那個？”“不是啦?！薄斑€是那個？”“……”程鹿把羊肉串塞進于恒言嘴里。羊肉串上裹著一層花白的孜然和芝麻的混合物，于恒言說比以前好吃多了。

程鹿和于恒言吃相狼狽，下頜都染上了淺黃色的油。相互對視時于恒言先笑了起來，“除了你我不會和其他人這樣沒形象地吃東西。”他笑得比在任何時候都要放肆，露出了鮮紅色的牙齦?！耙灰饶滩?？”“我想喝綠豆湯行嗎？——水晶糕也行。”于恒言的左手一邊摸著口袋里的硬幣，一邊在藍(lán)色的塑料椅間竄來竄去，“小姐，他們只有汽水?！?/p>

程鹿對聲音天生敏感，她靠聲音信息來抒寫記憶?！按巍笔瞧_瓶的聲音。他們足夠熟稔地拉開易拉罐，接著干杯。程鹿夾了一筷子涼粉送入口中，是她很喜歡的芫荽氣味。

“追到思寒我其實很開心的?！?/p>

“我知道?！?/p>

程鹿突然有喝醉的感覺。于恒言的睫毛又卷又密，她看著看著好像就陷進他瞳孔中濃稠的欣然里去了。

“思寒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她上次還問我能不能帶她上學(xué)呢，我說我的車沒有后座?！?/p>

“我的車有啊，我可以借你?！背搪姑摽诙?，而后發(fā)現(xiàn)是否表現(xiàn)的過于積極了一點，遮掩似的補充了一句：“其實你不要也沒關(guān)系啦?！?/p>

“算了吧?！彼麄冊僖淮闻隽吮?，雪碧的氣泡震得程鹿牙齒發(fā)麻。程鹿躺在沙發(fā)椅上，眼睛閉上再睜開，睜開再閉上，反反復(fù)復(fù)。每當(dāng)她茫然無助時候都會來阿蓮店里洗頭。那個理發(fā)店開在通向老鷹潭的街上，所以走在這條街上能聞到一股藻荇的潮濕氣味。這個氣味使她想起一團一團雜糅著的黃綠色水草和附著的奶白色泡沫，仿佛忽地被誰拽入水中，產(chǎn)生不似在陸地上的窒息感和失重感。

“你又去給于恒言送信了哈？你不是不想去嘛?！彼f話時尾音的微微上揚。

“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想著答應(yīng)他。”她的指甲很長，她用指甲輕輕撓著程鹿的頭皮，略微的癢。指腹溫暖，將濺到她額頭上的泡沫又捋回發(fā)際。網(wǎng)狀的吊頂上纏繞著幾只燈泡，程鹿盯著它們，直至帶來眩暈。

程鹿曾經(jīng)多次跟于恒言說過那家理發(fā)店，以深惡痛疾的語氣提起店主令人汗顏的技術(shù)。他只是提了提本就上揚的眉，折成了一個更鋒銳的角度，一如理發(fā)剪那兩條修長的刀刃。“那你還去那里？”

“我喜歡那個理發(fā)店里的小妹不行嗎！”當(dāng)時她毫不猶豫地回頂過去。她真的沒撒謊，她是真心喜歡那家理發(fā)店里洗頭的女人。程鹿聽到身邊不知何人發(fā)出一聲輕蔑地嗤笑。

“小鹿你還是太幼稚。這么容易相信別人?！睂Π。搪乖谛闹邪底曰卮?，相信她，就像這些年來毫無保留地相信你。

于恒言是程鹿的后桌，程鹿習(xí)慣于以我字打頭，和于恒言敘敘地說自己的畏懼、勇氣、熱愛和痛恨。而于恒言的小習(xí)慣，程鹿統(tǒng)統(tǒng)了如指掌。他們彼此救贖，所有的痛和歡笑都可以共同分擔(dān)。成為習(xí)慣的東西最終會安靜地長成身體上的一道疤。

他孩子氣地嗜甜，以自己的生命去熱愛籃球，渴望狙擊手的耐心和投手的大心臟。告別這段往事的程鹿仍然幻想自己坐在那個頂樓教室，窗外是高大而旺盛的喬木。于恒言正在口述他看到的一句英文，記不清翻譯，只覺得語境很美好。程鹿總是笑他那種男生少見的詩人情懷。他一個詞一個詞拼，程鹿在本子上記：The last one, can not turn, do not turn, turn over the dust will be lost eyes.男生的鼻息撲打在程鹿的指間，她覺得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人都會熨燙妥帖，仿佛血脈相依。

他常會突然一言不發(fā)地安靜下來，在本子上寫些很消沉而悲傷的話。程鹿那時候說這是未經(jīng)人情事故而發(fā)出的淺薄感受，每個人都會認(rèn)為自己經(jīng)歷的比別人都多。每個人都是。

這條街上的大部分店鋪白天都拉著門，直到晚上才會開一種幽藍(lán)色的燈。絲襪和低胸衣是她們永遠(yuǎn)的裝束，妝濃得看不出五官的女子站在玻璃推拉門前向來往的男人招手。這種光線十分輕易地就可辨識，給路人一個曖昧的暗示。程鹿經(jīng)?？匆娫缟嫌心腥俗陂T前磕著瓜子，并和隔壁的女子聊天。

理發(fā)店就在這條街倒數(shù)第二個鋪位。和很多理發(fā)店一樣，門口有一條長長的晾衣架，一角垂下的白色毛巾勾肩搭背地排成一排。程鹿那天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袄戆l(fā)是嗎？先過來洗個頭吧?！庇袀€溫柔的女聲對她說。

當(dāng)頭發(fā)從肩膀處滑落，程鹿聽到電視劇里的主人公大叫了一聲，說了一長串聽不懂的話，然后程鹿身后的女人便哧哧地笑起來，響亮而張狂。她的笑聲浸泡著理發(fā)店中的每個角落，泡得空氣迷蒙，以至于程鹿一直看不清那女人的長相。程鹿想她一定很年輕。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但這個女人溫暖的嗓音著實讓程鹿迷戀。

程鹿覺得于恒言和她很像。明明性格大相徑庭，一個深沉而又敏感，一個開朗得仿佛沒心沒肺，卻都讓她有一種想要依靠想要傾訴的欲望。到底是什么給了她這樣的錯覺。

“阿蓮你看見吹風(fēng)機了嗎？”大胡子一邊用搭在她肩膀上的毛巾擦頭發(fā)，一邊轉(zhuǎn)頭問那個看韓劇看得正入神的女人。

程鹿在心里默念：阿蓮，阿蓮。原來你叫阿蓮。

程鹿之后每次都去那家理發(fā)店，她們很快相熟。兩個女人的友誼無非就是互相傾訴秘密。阿蓮對程鹿講她的生活她的弟弟她的愛人，而程鹿對講她的學(xué)校她的家庭她的……于恒言。

“小鹿你有沒有害怕過。”

“害怕什么？”程鹿躺在沙發(fā)椅上，聲音悶悶的。

“你們?nèi)チ瞬煌膶W(xué)校，然后漸漸疏遠(yuǎn)。他有新的好朋友啊。”上揚的尾音像是一種帶笑的語氣。

“將來一定會變成這樣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p>

程鹿突然回想起那天晚自修下課時回家路上看到的一幕。大胡子拼命揪著阿蓮的頭發(fā)把她往卷簾門上撞，一邊罵著惡毒的話，阿蓮用手指攥住大胡子的肩膀，不停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是和眼前這個開朗的阿蓮?fù)耆煌牧硪粋€人。程鹿心中五味雜陳，我們都有不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

她盯著阿蓮的額角，那里是一片青紫，她心中疑惑卻始終沒能開口。阿蓮用手撫了撫淤青，輕快地說：“拿染發(fā)劑的時候不小心磕在柜子上了，好疼?！?/p>

“對了。小鹿你以后有事情千萬別埋在心里，要不就搞個日記寫出來，要不就來跟我說。”

“好。”她簡直不能提筆寫他，筆下的于恒言太陌生了，陌生得她不知該記敘些什么，她做不到。

天氣越來越溫暖濕潤，每一天他們都在繁雜的練習(xí)里奮戰(zhàn)。不過偶有空閑，程鹿還是會和于恒言開心地憧憬假期，想象未來的日子。“我們會失去聯(lián)絡(luò)嗎？”程鹿小心翼翼地問。于恒言拍拍程鹿的腦袋，“想這么多不可能發(fā)生的事?！边@樣謹(jǐn)小慎微患得患失的珍惜于恒言是不會懂的。

在接近升學(xué)考試的最后幾日里，程鹿收到了來自于恒言的短信：

——我和思涵分手了。

——怎么會這樣？

——她為我付出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而且不珍惜她，中間經(jīng)歷很復(fù)雜反正你也別問了。

——哦。別難過。

她又去了那家理發(fā)店。傾吐一般地把于恒言的事事無巨細(xì)地告訴了阿蓮。阿蓮居然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分手了你高興嗎？”“這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跟我毫不相干?！?/p>

“小鹿，”她瞇著眼叫程鹿的名字，“認(rèn)真對待你的內(nèi)心吧?！?/p>

“開什么玩笑，我又不喜歡于恒言?！彼R上明白過來阿蓮的暗示。她想如果她喜歡他又怎么會縱容他交這么多女友，她想如果她喜歡他又怎么會一次次地幫他遞情書？

她忘了她排斥別的女孩和他互訴心事，她忘了是她有意想看那個他心儀的女孩。

那日程鹿夢見自己在破敗的巷子里奔跑，始終找不到出路——那是草房子里情景，她不停奔跑不停奔跑，然后她聽見夢境里那個不知廉恥的女孩大聲說：我喜歡你，于恒言。

所有極力渴求的都要靠自己的夢境來實現(xiàn)，多么可笑，多么荒誕。

當(dāng)氣溫一直在三十五度徘徊時，學(xué)校終于放假了。程鹿是被于恒言的電話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應(yīng)答，只聽見于恒言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小鹿，我現(xiàn)在在長白山山頂，我看到天池了！他們說很多韓國人每年來霧氣都很大，每年都看不到。他們說只有福氣好的人才看得到?！薄捌羻?？”“我照了好幾張照片，回來給你看。”

于恒言很興奮地說著那個開得超快的倒站車，路上遇到的賣溫泉雞蛋的老太太……零零碎碎地說了個遍，并沒有注意程鹿略顯低落的語氣。“話費很貴，先這樣啊?！薄班牛僖??！?/p>

程鹿在假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義無反顧地去了長白山。見到了于恒言所說的倒站車，賣溫泉雞蛋的老太太?？墒撬龥]有足夠的福氣看到天池。但是當(dāng)程鹿站在山頂，東北凜冽干燥的風(fēng)緊緊裹挾著她，她卻有種想要流淚的欲望。她像是透過了那些奶白色的濃重霧氣看到了這些年來成長的自己。于恒言曾經(jīng)說如果他遇到了喜歡的女孩一定不會放手。他說這話的時候程鹿正在吃燒餅。她把一大口燒餅咽到肚子里然后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他是認(rèn)真的，現(xiàn)在程鹿終于明白。

山腳下有一個明信片投遞點，程鹿買了一張背面繪有天池的準(zhǔn)備寄給自己，她拿著筆想了很久，最后一筆一劃地寫下：青春是一場無疾而終的表白。

于恒言，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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