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儈老王(小說)
一
一只腳從半開的店門里伸了出來。
這只腳套在一只塑料涼拖鞋里。無論橫看豎看,這都不是一只美觀的腳——外形粗大,皮膚粗糙,腳趾甲嚴(yán)重變形,且都呈灰褐色,尤其是大腳趾上還纏著紗布——就是這只受了傷的腳昨天下午闖了禍,一腳把賣豆腐的李老頭的豆腐挑子踢飛了。
這只腳的主人叫老王,一個六十來歲的漢子,人長得和這只腳差不多:丑陋,粗壯。他表面看得見的“零件”,似乎都沒有經(jīng)過“精雕細(xì)刻”,都是“粗制濫造”。酒糟鼻,蛤蟆嘴,尤其是那雙眼睛,發(fā)怒的時候瞪得和乒乓球差不多大,兩顆小眼珠子往一塊擠,發(fā)出的光能把小孩子嚇哭。還有那顆頭,長得怪,頭頂有點(diǎn)像屋脊,兩邊蓋著稀疏的“茅草”,正中的“屋脊”卻一毛不長,光溜溜的特別顯眼,如果站在他身邊,就有點(diǎn)想摸摸“屋脊”的欲望。
老王從店里走了出來,接著把店門全部打開了。
三伏天的早晨,天就開始熱了。人行道上那兩排樟樹,像一個個忠于職守的衛(wèi)兵,披著綠色的軍裝,筆直地挺立著,絲毫也不見擺動一下。太陽從街道盡頭的高樓旁邊探出了頭,用灼熱的眼神,傲視人間蒼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隔壁的孫老板開了店門出來,老王迎上去想打招呼,可孫老板好像沒看見他,頭一偏,轉(zhuǎn)過身去。老王的喉節(jié)動了幾下,把已經(jīng)出發(fā)到半路的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對面店子的胖婆也開了店門,眼睛望向這邊。老王忙喊了聲:“胖婆今天這么早啊......”胖婆沒聽見一樣,自顧走進(jìn)店里清理起貨架上的貨物來。
老王一大早就討了兩個沒趣,也不太在意。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店里,準(zhǔn)備清理一下紙箱,沒想到受傷的腳趾碰到了小板凳上,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他倒吸了幾口熱氣,嘴角抽搐著,把受傷的腳提在空中不斷地擺動。等到痛感稍輕,他提起那只沒受傷的腳,飛起一腳把小板凳踢到了馬路上。附近店鋪的人聽到動靜,把頭伸出來看了一下,馬上又縮了進(jìn)去。
老王飛腳踢小板凳的情景和昨天下午踢李老頭的豆腐挑子差不多——又快又狠。
二
昨天下午五六點(diǎn)鐘光景,快要關(guān)店門了,這家紙箱店的老板王健民在隔壁的麻將館打牌還沒回來,老王一個人躺在電風(fēng)扇底下打瞌睡。累了一整天,能這樣舒舒服服地涼快著,也算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馬路上,李老頭挑著豆腐挑子,一路吆喝著走來。“豆腐,鄉(xiāng)下的手工豆腐,綠色食品,價廉物美?!崩罾项^的聲音不急不慢,很有節(jié)奏,能傳出好遠(yuǎn)。
老王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人行道上,沖李老頭喊:“賣豆腐的,我要一塊豆腐。”
李老頭放下挑子,打量著老王,說:“老板,還剩下兩塊豆腐,有一塊缺了一點(diǎn)點(diǎn)角,收尾生意了,兩塊豆腐本來是四元錢,你給三元五都拿去得了?!?/p>
老王走過去,圍著那兩塊豆腐左看右看,又盤算了好一會說:“這最后兩塊豆腐,是被人選剩了的,有一塊還缺了這么多,賣頭不賣尾,三元怎么樣?”
“這不成,才缺了手指頭大一點(diǎn)點(diǎn),少了五毛錢,算多了。我們做小買賣的,頂著這么大的太陽,又熱又曬,你忍心讓我虧老本啊!”李老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少五角不要,少一元,我都給你買了,行不行?”老王心里想,這鬼老頭,剩下兩塊豆腐,多不多,少不少,恨不得馬上脫手呢,還裝模作樣,看你賣不賣!
“不賣,不賣!這么熱的天,賺二毛錢一塊的豆腐,還讓我虧老本,算了,我找別人去?!崩罾项^挑起豆腐要走。
“加你一毛錢,三元一角怎么樣”見李老頭要走,老王忙說。
“加一毛錢,你當(dāng)我叫化子啊!”
“你賣就賣,不賣就不賣,說什么怪話?我怎么就把你當(dāng)叫化子了?”老王有點(diǎn)火了。
“哪有你這樣的人,買塊豆腐還講個價,加一毛錢!你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啰嗦啥!”
“什么?說我買不起,我連你的命都買得起!老家伙!”老王的眼睛瞪大了,額角的青筋爆起來了。
“你怎么罵人,這么大年紀(jì)了,沒教養(yǎng)!”
“我X你娘......”老王最恨別人罵他沒教養(yǎng)。他像一頭發(fā)怒的畜生,不管三七二十一,飛起一腳,把李老頭的豆腐挑子踢到了馬路中??蓱z那最后兩塊豆腐頃刻變成了無數(shù)碎塊,和地上的灰土打成了一片。
李老頭見被踢了挑子,轉(zhuǎn)身要和老王拼命。老王也不甘示弱,兩人捋袖瞪眼,就要打架。這時附近的熟人和一些路人紛紛圍了過來,勸的勸,拉的拉,把兩人分開了。
李老頭不依不饒,要老王賠他的豆腐。
老王余怒未息,說什么也不肯賠。
眼看兩人為二塊豆腐僵持不下,最后王健民從袋里掏出四元錢給了李老頭,總算把這事給平息了。
三
王健民是煙草公司的下崗職工。憑著在煙草公司干了幾十年的人脈關(guān)系,他和另一個年青女子小娥合伙做起了廢煙箱的生意。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市場對廢煙箱的需求很大。像那些種蔬菜的、種水果的、搞批發(fā)的商販都需要。煙草公司的廢煙箱又不會賣給沒有關(guān)系的人,所以王健民和小娥的煙箱生意看起來不起眼,其實是獨(dú)門生意,利潤可觀。
老王是王健民的堂兄,以前在茶機(jī)廠上班,茶機(jī)廠倒了后,他就成了下崗工人。下了崗的老王閑不著,到處打工。這幾年,他辦了退休,可仍然長工短工只要有工就去干。去年,王健民的店子需要請人幫忙,他就來了。
老王的工作很簡單,那些客戶打電話來,這個要五十個紙箱,那個要三十個,他就按數(shù)量用扎包帶一捆捆打好包,再用電動三輪車送到客戶家,或托運(yùn)站。雖然是簡單的工作,卻是這個紙箱店的全部工作。
老王這人沒什么愛好。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干活、睡覺、侃大山,有時也打點(diǎn)小牌。干活,他是沒什么讓人說的,不論是為別人干活還是為自己干活,他都盡心盡力,不辭勞苦。如果沒有干活,沒有打牌,又沒有人陪著他閑聊,他屁股一落座就會打瞌睡,不管周圍有多吵,短則幾秒,長則數(shù)十秒,他就會鼾聲大作,嘴角流涎。
老王脾氣火爆。他脾氣一來,不管生人還是熟人,閉上眼睛誰也不認(rèn)識!所以沒有人能和他相處得來。像那次和孫老板吵,就是因為他的脾氣丑。
那天下午,老王干完了活,看看天氣還早,就喊左右隔壁的人來打牌。他打牌都是像征性的賭點(diǎn)錢,為了打發(fā)時間。
他手氣實在太差了,幾圈下來,一次都沒贏。老王的臉色就有點(diǎn)不好看了,一會青,一會紅,鼻尖也沁出了汗珠。
后來終于贏了一次,可孫老板不給錢,說沒有零錢,先欠著。
老王臉一沉:“不欠!我才贏頭次你就欠帳,想壓我手氣。”
“不欠就不欠,你以后也不要欠我的!”孫老板一邊說一邊從袋里抽出一張百元鈔票丟到桌子上,“找我錢!”
老王傻眼了:“我?guī)资沐X都輸給你們了,剛才明明看到你有零錢,你故意刁難我。叫化子!”
“你嘴里放干凈點(diǎn),你罵誰叫化子?”孫老板可不是省油的燈。
“打你娘的牌!打牌,打牌......”老王也不接孫老板的腔,自顧自罵著,雙手一用力把牌桌掀翻在地。
孫老板是有錢人,何曾受過這鳥氣!當(dāng)下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丟到老王腳下:“輸不起打什么牌?我退給你這叫花子,以后別再喊我打牌!”
“要你退個球!你以為你是老板了不起啊,你那點(diǎn)錢我還沒看在眼里!我又不比你差多少,我兒子有幾十萬元一年的收入,我和我老婆每個月也有退休工資......”老王一邊罵一邊用腳踩著那幾張鈔票使勁摩擦了幾下。
老王這人打牌只要一輸錢,肯定就會和人爭吵,別人都不想和他玩,他又死皮賴臉求人家。他還有一個毛病,他打牌時不喜歡旁人看,更不喜歡別人插言。他如果輸了錢,旁人只要說一句話,哪怕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他就會把一股火氣撒到人家頭上。他和對面店里的胖婆就是因為胖婆看打牌產(chǎn)生矛盾的。
那次老王手氣也不好,總是不贏。胖婆在看他對家的牌,忍不住指點(diǎn)了一下,老王就板著臉說:“看牌不要作聲!”可看牌的人哪有不作聲的?胖婆看著看著又忍不住指點(diǎn)起來。老王眉毛一揚(yáng),也不管是天天相見的熟人,瞪著眼就開罵:“哪有這么多嘴的!人家是在玩錢,又不是小孩子玩泥巴。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罵你幾句又沒意思,又是熟人,誰要是再作聲,我日他娘!”
你說,天天見面的熟人,又沒犯到哪條王法,可卻招來一頓罵,李嫂那個氣?。∷钢贤醯谋亲诱f:“你罵誰的娘!我打牌的時候你哪次沒在旁邊叫?你吃了幾十年草??!”
老王這人就這樣,脾氣來時六親不認(rèn),可過后沒幾天他又來喊你,沒事一樣。他不計仇。這條街的人都討厭他,可又避不開他,他的堂弟王健民也拿他無可奈何。
四
九點(diǎn)多鐘的時候,王健民和小娥先后來到了店里。
老王見王健民來了店里,忙從短褲袋里摸出四元錢遞了過去,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說:“昨天你給我出的四元錢......”
王健民哈哈一笑:“四元錢算了?!?/p>
“那怎么行,這錢說什么也不能讓你出......”老王嘴里說著,伸出去的手卻畏畏縮縮遲疑不前。
“不就四元錢嗎?較什么真?你給何老板打四十個紙箱,給姜老板打六十個,打好后送到托運(yùn)站去?!蓖踅∶裾f完和小娥一起去隔壁的麻將館打牌去了。
別看老王脾氣大,可在他這位堂弟老板面前卻沒一點(diǎn)脾氣。當(dāng)下嘴里唯唯諾諾,低下頭開始干活。
天氣熱,老王索性脫掉了上衣,只穿了一條短褲,挺著個啤酒肚,遠(yuǎn)遠(yuǎn)一看,白花花的,像頭退了毛的肥豬。
夏天是生意上的淡季,一般的生意都差,紙箱生意也一樣。
老王沒多久就干完了王健民吩咐的活,他坐到門口的凳子上,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迷糊中有人拍了他一下:“老王......”
老王睜開發(fā)紅的眼睛一看,是張老頭,忙起身搬了一把椅子遞過去。
這張老頭是老王的一個同鄉(xiāng),退休在家,沒事就到老王這里侃大山。
果然,張老頭屁股剛一落凳就說開了:“你看新聞沒?又有一只大老虎落網(wǎng)了?!?/p>
“這老虎多的是,抓都抓不完,我們小老百姓只管吃飯睡覺,操那份閑心干嗎?”
“嗨,這次這只老虎不一般,還抓了一串小的......”
“現(xiàn)在就這風(fēng)氣,我們那個時代就強(qiáng)多了。你記得不?我在茶機(jī)廠當(dāng)車間主任的時候,公家那么多的材料就堆在車間里,我拿一點(diǎn)回家沒?我做了一個金屬煤爐,后來就讓車間里每一個人都做了一個,公不公平?不像現(xiàn)在這些當(dāng)官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泥巴,只顧自己,好自私!”老王忿忿地說。
“那是,那是......”張老頭干笑了幾聲,話鋒一轉(zhuǎn),換了個話題,“現(xiàn)在的小孩讀書真讓人操心。我那個孫子,去年考了個二本,離一本差幾分,他不去讀。復(fù)讀了一年,今年再考,還是個二本,今年離一本差了十幾分,比去年還差些。你說是不是讓人想不通?那小子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吃不喝,哭得死去活來......唉,讀么子書嘍!”
“本科,本科有屁用?我兒子就是讀??频?,三年沒讀完就被工廠招了去。這小子能吃苦耐勞,不好高騖遠(yuǎn),一干就是十幾年,后來那工廠變成了公司,我兒子就成了管理人員。早幾年他弄了個假本科文憑,嘿嘿,現(xiàn)在是公司的副總裁了,幾十萬元一年的工資,比那些本科生不知強(qiáng)多少!”一談到兒子,老王就眉飛色舞,很是驕傲。
“那是,那是......這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得靠自己努力,還得有運(yùn)氣?!睆埨项^訕笑著說。
老王兩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看到對面胖婆站在人行道上接電話,嗓門大得出奇,一副著急的樣子。
老王忙走了過去,關(guān)切地說:“老板娘什么事???”
胖婆滿臉大汗,剛掛了電話,本不想理他,看他很關(guān)心的樣子,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打工的都是大爺,說天氣熱,說工資低,說不干就不干了,你說急人不?幾十件貨要給客戶送到車上去,車馬上就要走了......”
“這樣啊,要不我現(xiàn)在正沒事,我給你送去,你看行不?”
“你?不會耽擱你自己的事,王健民不會說你吧?”
“沒事,現(xiàn)在正閑著,又有現(xiàn)成的三輪車,我趕快點(diǎn)就行。”
“那好,這樣吧,我這幾十件貨你分兩次送去,一次給你二十五元。”
“好咧。”老王答應(yīng)一聲,飛快地過去開電動三輪車。
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不干活都要張著口喘氣。總想尋一絲風(fēng)兒,可這風(fēng)兒也真不識時務(wù),不需要的時候,它“呼呼呼”一個勁地刮,需要它的時候,它蹤影全無,不知躲到哪兒避暑去了。
老王為李嫂送了一趟貨。李嫂的貨都很重,每一件都有七八十斤。他雖然脫得幾乎全裸了,可臉上、身上的汗水還是淌成了一道道涓涓細(xì)流。口很干,他不斷地喝水,可水從嘴里喝進(jìn)去,馬上就從脖子上、發(fā)際冒了出來。
李嫂看老王熱成那模樣,又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就有點(diǎn)不忍:“老王,休息會再送這一趟吧?”
“沒事,這一點(diǎn)小事算啥......”老王一邊說,一邊扛起一件貨放到三輪車上。貨一離手,他就馬上用手背擦一下快擋住眼睛的汗水,可這一擦反而壞事了,汗水都被擦到眼睛里去了,咸咸的汗水刺得眼睛生痛,老王苦著臉猛眨眼睛。
一旁的李嫂見了,心想:老王這人不好相處,但干活還是沒得說的,怪不得王健民那小子看中了他。
五
無意中找到了個賺外塊的門路,一連幾天,老王一有空閑就去給別人送貨。他付錢出去時斤斤計較,可給人做事卻不太講價,只要有人請,他是來者不拒。
為了賺外塊,老王對王健民吩咐下來的活干得特別快,連瞌睡的毛病都改了不少。他的眼睛也變得靈活了,總是往別的店子瞅。這不,他看到對面的胖婆正在店門口搬一件貨,想搬到送貨的三輪車上去,可能是貨物有點(diǎn)重,搬了幾次都沒搬動。老王忙放下手中的活,走過馬路,二話沒說,幫著把貨搬上了三輪車。
胖婆似乎有點(diǎn)感動,對他說:“你有時間沒,等會幫我送車貨,這么熱的天,我自己不省這點(diǎn)錢了?!?/p>
“好咧,我馬上就好?!崩贤跽f完,喜孜孜跑過馬路,趕緊做自己的活。
老王這邊剛忙完,那邊胖婆就喊他過去送貨。這車貨有點(diǎn)多,老王出了一身老汗才把三十幾件貨都裝上電動三輪車,剛裝好,手機(jī)就響了。老王掏出手機(jī)一看,是王健民打來的:“趙老板要五十個紙箱,你快打好包送去,快點(diǎn),等著裝車。”
“我在給胖婆送貨,剛裝好車,等一下行不?”老王有點(diǎn)不高興,怎么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來電話。
“那怎么行,人家等著裝車呢!你把胖婆的貨卸了?!?/p>
“這......我已經(jīng)裝好了,卸到這里和卸到托運(yùn)站差不多,只差中間幾分鐘開車的時間。”老王大聲說。
電話那邊的王健民知道老王的脾氣,只得妥協(xié):“那你快點(diǎn)......”
老王收好手機(jī)開著電動三輪車急急忙忙出發(fā)了。街上車多,人也多,走走停停,很慢。不一會,手機(jī)又響了,老王心里罵了一聲娘,把車停到路邊接電話,電話又是王健民打來的:“你到了沒?陳老板也要五十個紙箱,也等著裝車,快點(diǎn)......”
“我剛剛出發(fā),飛也飛不到,我知道趕快......”老王沒好氣的說。
今天是怎么了?我給別人送一趟貨,店子里就這個也要貨,那個也要貨了,平時沒事的時候鬼都沒一個上門。
老王很煩躁。
前面有一輛三輪車裝了滿滿一車貨,慢騰騰地移動著。老王不斷按喇叭,可前面的人好像沒聽見,照樣慢條斯理地行駛著。這叫急驚風(fēng)撞著慢郎中,老王心里那個火啊,恨不得上去打那司機(jī)二拳。走著走著,那三輪車忽然要掉頭,可那邊車道車流不息,三輪車就停下來觀望。老王把鼻子都?xì)馔崃?。他停下車,氣沖沖地走過去,指著三輪車?yán)锏乃緳C(jī)罵道:“日你娘,你把車停這里擋著別人過不去,我把你這車翻了!”
開三輪車的是一位老實巴交的中年人,見老王瞪著一雙牛眼,樣子兇惡,不敢頂嘴,乖乖地把三輪車開到一旁,讓老王的車過去。
老王在托運(yùn)站風(fēng)風(fēng)火火卸了貨,又急急忙忙往回趕。由于天熱又趕急,他短褲都濕透了。
經(jīng)過一條小街,兩旁停滿了車,偏偏路中逆向又停了一輛車在下人。老王火大了,剛想張口罵人,可定晴一看,停在路中央的是一輛寶馬X6,是豪車。老王有點(diǎn)發(fā)怵,他把到嘴邊的臟話又咽了回去,不停地按喇叭??刹还芩趺窗蠢龋瑢汃R車依然紋絲不動的停著,車上有人上上下下,根本不理他,把他當(dāng)成了空氣。老王的邪火直沖腦門:你們有錢人就這樣霸道,我們沒錢人就不是人了!他停好車,氣沖沖地奔寶馬車而去。剛到寶馬車旁,車窗自動打開了,一個圓圓的光頭出現(xiàn)在車窗里,光頭脖子上掛著一根手指精的金鏈子。接著一只夾著煙的出現(xiàn)在窗緣上,手指上也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子。
光頭用挑釁的眼光望著老王。
老王本來嘴里含著的是一句惡毒的臟話,見這陣式,馬上換了詞,語氣也軟了:“老板,請你讓一讓,我有急事,幫幫忙......”
“我不讓怎么的!”光頭不屑地說。
“您看,后面堵好長車了,你......”
“去你媽的,再啰嗦,我打死你這個老家伙!”光頭發(fā)火了。
被堵著的車紛紛掉頭。
老王見勢不妙,只得忍氣吞聲,灰溜溜走到車上,掉頭,繞道。
車開出了好遠(yuǎn),老王肚子里的那股怨氣還是沒消,他恨恨地想:若是我手里有把槍,我就崩了你,讓你有錢,讓你狂!
到店里的時候,王健民和小娥牌也沒打了,都站在店門口焦急地張望。見老王來了,小娥板著臉氣沖沖地說:“我花錢請你來做事,你卻只知道為別人送貨賺錢,花我的工,用我的車,賺自己的錢,算盤倒是打得不錯!現(xiàn)在自己的活耽擱了,客戶等得罵娘,說不要了,你說怎么辦!”
老王剛剛受了一頓委屈,一肚子氣正沒處出,現(xiàn)在又被一個小女人罵,他眼一瞪,一腔怒火一古腦迸出來:“你以為我很想干你這活啊?我有退休工資吃,餓不死!告訴你,若不是看在我老弟面子上,我才不會來干。你以為我沾了你們很多光??!你們只知道做自在老板,一千多元一個月的工資,又要為你打包,又要為你送到客戶指定的地方,還得為你們清數(shù)清貨。哼,一千多元一個月,我隨便到哪里都掙得到!我不干了......”
六
老王的家在原來的茶機(jī)廠,住四樓。茶機(jī)廠垮掉后,工廠把地賣給了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賣給每個工人一套平價房。
老王到家的時候,正碰上病床上的老父親高一聲低一聲地罵老王。
中午了,家里飯也沒煮,他老婆群英不知到哪去了。
“爸,你又發(fā)什么脾氣!群妹子呢?”
聽到兒子的聲音,老人家似乎很忌憚,聲音也低了幾度:“剛剛還在呢,一下子就不見了。你扶我起來,我要上廁所?!崩贤醯母赣H也是個退休工人,退休后一直躺在床上,是個老“藥罐子”。
老王扶老父親去了趟廁所。安頓好父親他開始做飯,心里在嘀咕:死老婆哪去了呢?怎么也不打個電話?忽然想起上午被王健民打電話催,他一怒就把電話關(guān)了機(jī)。
老王掏出手機(jī),開了機(jī),里面果然有好幾個未接電話,他老婆群英一個人就打了好幾次。他忙回?fù)苓^去,手機(jī)鈴聲卻在家里響起,原來群英的手機(jī)放在家里。
會去哪里呢?手機(jī)也不帶。老王心里有點(diǎn)不安起來。
吃過飯,又服伺老父親喝了點(diǎn)稀飯,群英還是沒回來。老王的瞌睡蟲又來。他坐在沙發(fā)上,吹著風(fēng)扇,頭垂在胸前,不時往下面跌一下。
手機(jī)響了。老王睜開眼睛,拿出手機(jī)放到耳邊:“喂.....”
手機(jī)里傳來他老婆群英的聲音:“你快來,我在社區(qū)醫(yī)院......”
“你在社區(qū)醫(yī)院做么子?”老王對著手機(jī)喊。
“上午陡然覺得肚子痛,痛得早飯也沒吃,到社區(qū)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要做胃鏡,做了胃鏡,醫(yī)生又建議我到大醫(yī)院去檢查,鳴嗚.......會不會是癌癥......嗚嗚......”老王的老婆在電話里哭起來。
“你哭死?。∥揖蛠??!崩贤醯念^“轟”地一聲,忙跑下樓。
七
市人民醫(yī)院前,老王開著他那輛舊面包車,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沒找到停車位。醫(yī)院前坪,馬路邊的車位都滿了。
面包車沒有空調(diào),老王熱得汗流滿面;他老婆坐在副駕駛座上“哼哼唧唧”,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忽然,老王眼睛一亮,前面馬路邊有一個車位,一個中年女人搬了把塑料椅子坐在里面。
老王想,這女人有毛病,這么大的太陽搬把椅子坐在馬路邊。
老王怕別人捷足先登,忙把車子開過去,按了幾下喇叭,示意那女人讓一下??赡桥撕孟駴]聽見一樣。老王有點(diǎn)不耐煩,把頭從車窗里伸出去,沖那女人喊:“喂,美女,你坐到旁邊點(diǎn),我把車子倒進(jìn)來?!?/p>
那女人沖他笑了笑:“師傅,你停別處去吧,這車位有車?!?/p>
“有車?在哪?”老王一時沒明白過來,疑惑地問。
“馬上就來了,我先在這占著。”
“什么?還有占車位的!這車位是公共的,只有車子停在里面才算數(shù),人怎么能占?你讓開!”
“我干嗎讓開?總有個先來后到吧!我人坐在這里這車位就是我的。”
“笑話,照你這么說,現(xiàn)在這么塞車,我想在這馬路上毫無阻礙地開車,就先派個人在馬路中間占著車道,你說這樣行嗎?人人都像你這樣,那這馬路上都站人得了,哪還有車的位置?你讓開,我開車進(jìn)來了。”老王火了。
“這......師傅,我的車馬上就來,車上有病人,你幫幫忙,停到別處去吧?!迸舜蟾庞X得自己有點(diǎn)不占理,又見老王樣子兇惡,語氣軟了下來。
“不行,我車上也有病人,你的車沒來我就要停!”老王的脾氣上來了。
“這......”女人不知說啥好,伸長脖子焦急地往遠(yuǎn)處張望。
老王忍不住了。他熄了火,打開車門跳下車,重重地關(guān)上了車門,走到女人身邊,鐵青著臉,也不說話,抓住女人的椅子就往車位外拖。
“你......”女人被老王的氣勢嚇著了,身不由己地隨著椅子被老王拖出了車位。
老王返身上車,發(fā)動了車子,剛想起步,耳邊傳來一聲喇叭聲。老王從反光鏡里一看,一輛寶馬X6快速地駛進(jìn)了車位。
老王心里那個氣啊!老子爭了大半天爭來的車位,這家伙毫不費(fèi)力大搖大擺的就停進(jìn)去了。又是寶馬X6,這寶馬X6咋就跟我過不去?他把頭伸出車窗,張嘴就想罵人。這時寶馬車的車門打開了,一個光頭胖子走下了車。
怎么是他?今天碰到鬼了,這家伙陰魂不散,老是跟著我。上午沒看清楚,這下老王看清楚了,這光頭不但胖,還長得牛高馬大,那個碩大的啤酒肚更是嚇?biāo)廊?,相比之下,他那顆光頭就顯得小了。
老王張開的嘴僵住了,就那樣像傻子一樣半張著,滑稽極了。
光頭看了一眼老王,走到他的車窗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謝啦!”說完,和后座上下來的兩個人一起把一個婦女抬進(jìn)了醫(yī)院。
八
老王賭氣辭掉了王健民店里的工作,一時在家閑著沒事干。胖婆她們也沒打電話來讓他去送貨,不過就算讓他去送貨也送不了——他沒有車。這一點(diǎn),胖婆她們應(yīng)該也很清楚。
讓老王感到輕松的是,那天她老婆在市醫(yī)院檢查,確診為普通的胃炎,他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然,一家三口人,二個病號,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早晨起床,老王到樓下閑逛?;▔詭讉€女人在一起拉家常。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女人問:“你們這里有誰會換水管不?我?guī)乃軌牧耍胝覀€人換換。”
老王聽到了,忙走過去說:“我會?!?/p>
另外幾個女人也附和:“對,對,王師傅以前做過車間主任,換水管,裝電,裝鎖什么的他都會。我們這里這些活都是他包了的。”
那中年女人聽了非常高興,說:“那好,王師傅有空沒?有空的話麻煩你給我換一下?!?/p>
“有空,有空,今天就換吧,你家住哪?”
“陽光小區(qū),不過,這工錢......”
老王哈哈一笑:“好說,都是熟人,你給包煙錢就行?!?/p>
“那好,那好,王師傅真爽快。”
中年女人把老王帶到了陽光小區(qū)的住房。
老王在廁所里看了看,是廁所里一根鋼水管銹穿了,才會漏水。這房子是早些年建的老房子,那時的房子都裝鋼水管,時間一長,就會生銹。現(xiàn)在新建的房子不一樣了,水管全換成了塑料的。
老王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干起來。原以為這是小菜一碟,一個小時足夠了。沒想到水管的上下端接口處都生了銹,想盡辦法也弄不下來,只能找把鋼鋸一點(diǎn)點(diǎn)地鋸。老王忍著惡臭,忍著不斷流下來的臟水,忍著悶熱,整整干了一上午才干完。
干完后,中年女人對老王說:“王師傅,說好是一包煙的工錢哦!”
“是,沒錯。”老王擦了擦汗說。他想,一百元也是一包煙,看得出來這家家境不錯,這女人說話又和氣,肯定不會虧了自己。
中年女人馬上遞給老王五元錢。
這下老王傻眼了,真是哭笑不得,辛辛苦苦干了一上午才得了五元錢??勺约河钟醒栽谙?,五元錢一包的煙這市場多的是。吃了一個啞巴虧,只得打掉門牙往肚里咽。
老王接過錢,抿著嘴,肚子里罵著娘,也不告別,拉開房門就往外走。門一開,老王像碰到了鬼,僵在房門口——那個陰魂不散的光頭正站在門外——怎么倒霉的時候都能碰到這個死光頭!
看到老王那副好笑的模樣,光頭走了過來,親熱地說:“老兄,那天在醫(yī)院門口多虧你讓了個車位。我岳母胃出血,遲一會手術(shù)就危險了......咦,你在我姐家干啥?”
老王不自然地笑了聲:“嘿嘿,這是你姐家啊,我閑著沒事干,給她換了一下水管......”
屋里的中年女人聽到動靜出來了,見到光頭說:“飛弟,你岳母沒事了吧?”
“基本上穩(wěn)定了?!?/p>
“你岳父劉副書記在北京開會回來了嗎?他去看你岳母沒?”
“回來了,一到市里就不見了人,說是被趙書記叫去開會了......”
九
王健民和小娥在麻將館打牌,一起打牌的還有胖婆她們。這段時間生意清淡,他們天天泡在麻將館。
王健民手氣不好,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
胖婆看不慣,說:“你怎么像你堂兄老王一樣了啊!”
“咦,胖婆提起王老頭我才想起,好久沒看到他了。這些日子街上忽然清靜了,反而覺得心里少了什么似的。王老板現(xiàn)在請了誰幫忙?。俊睂O老板問。
王健民說:“唉,他走了后我又通過職介所找了個人,現(xiàn)在請的這個不好說話,今天也說不干了,明天也說不干了,做事又懶......”
“你堂兄這人脾氣真的太差了,就是一個牛腦殼掛在脖子上亂撞亂碰。不過做事還是舍得吃苦,只要有活干,他從不推辭?!迸制沤涌谡f。
“是啊,他不在了,這街上就不熱鬧了,以前三天兩頭看他和別人吵架?!绷硪粋€打牌的也來插話。
“王老板,你堂兄去干啥了?。俊睂O老板又問。
王健民說:“也不知他哪里找的關(guān)系,他去市政府門衛(wèi)室上班了,還當(dāng)上了小頭目,管著幾個看門的和幾個清潔工。”
旁邊桌上一個打牌的說:“你們說的就是市政府門衛(wèi)室那個王老頭??!這人,蠢得很,誰都不喜歡他,聽說他死了?!?/p>
“死了?怎么死的?”
“突發(fā)腦溢血?!?/p>
“他這種人到那種地方去做事,突發(fā)腦溢血是遲早的事。他當(dāng)初如果不離開這里,一直幫王健民干活,雖然吵吵鬧鬧,也許還能多活幾年?!?/p>
王健民說:“這消息是假的,我是他堂弟,我怎么不知道他死了?”
“是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這個時候也應(yīng)該告訴我了?!蓖踅∶裨挍]說完,他的手機(jī)響了。王健民一只手摸牌,一只手把手機(jī)放到耳邊:“喂,誰啊......是侄兒啊......”
麻將館里的人都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不知誰高聲叫了一聲:“‘十三爛’,自摸!”于是,東、南、西、北、中,你吃,我碰,他開杠,每個人又回到了牌局里,進(jìn)入了各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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