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進窗子

艾 平

我讀一位名家的散文，不知怎地目視不過十行，便有氣喘感覺，不是此公文風干澀，而是太花哨了，幾乎每句必加修飾語，導致文句節(jié)奏拉長，累眼牽動心悶。另一夜，重捧其書，看過五行即沉沉不舒，如樓頂罩云而不雨，幸而一襲風透進窗子。大凡黃皮膚人在生理上不適于藍眼睛的長句，只好不讀這位中國學者的著作。

有首老詩忘了作者和出處，其中精彩段落閑來一品，便生出愜意。這首標題為《大娘》的敘事詩，描寫抗戰(zhàn)時期，一支八路軍隊伍路過長城腳下某村莊，受到村上一革命烈士母親的款待，反映了軍民魚水情。詩結尾寫道：

走到村邊再回頭望/辛苦的老人/子弟兵的親娘/風絲絲吹亂了她灰白的頭發(fā)/剛強地站在長城上

這首詩影響了我對新詩的理解和審美，以致多年來不把幽深井水當泉流啜飲，而著眼于樸真之作的閱讀。其實，好詩未必出自破萬卷之手，或然從一教書匠口里溜出。牧童掌笛青牛背上，是鄉(xiāng)村圖景的絕唱，可是，擷葡萄村姑的形影更招人青睞，園丁渴望自己嘴唇是那投葡萄的籃子。況味在勞動中彌散。下面一首《浪淘沙》詞，系企業(yè)一干部甄星斗所作，他在路過北京天安門廣場時，見人民英雄紀念碑前花環(huán)簇擁，頓生詩情：(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豐碑豎芳叢/出世橫空/閱盡人間春色濃/眼底旗紅松柏翠/笑舞東風/忠骨化蒼松/血染花紅/今朝過去一息通/且看天天碑下過/當代英雄

詩出業(yè)余，也堪雅致。名人如何，吭哧出打油詩獲了魯獎，如一束催淚彈，炸跌人眼鏡，寒了寒士心。

先哲說，要洞察生命微弱的光，到深的夜里去。同理，想采擷楓樹紅葉往秋日的谷地遛達。判別由著自己，但沒有走到的路，心中的風景只一縷云煙飄忽。我時常被感官蒙誤在沼澤不能拔步，或許囿于保衛(wèi)職業(yè)的定位，視覺迷離了。

06年10月，我出差北京，在返程列車上遇到一河南老鄉(xiāng)。他大約五十歲年紀，頭發(fā)蓬亂，汗?jié)n衣衫，一副民工模樣。落坐我旁邊后，他邊拉家常，邊由塑袋內摸出茶雞蛋，掫著一個給我，并示意蛋殼無破損，似在消除迷藥的疑云。老實說，上車時我還嘀咕沒捎些零食呢。老鄉(xiāng)看我不再理會，便顧自吃了起來。車到鄭州我們道別，他幫對座一女生扛行篋下了車。

列車啟動鳴笛當兒，我瞥見老鄉(xiāng)拉下了袋子，內有兩盒方便面。掃視月臺不見他的影子，嗟嘆之余，拎給對座的大嫂享用，不料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拒絕也不笑納。列車報站平頂山時，我朝周圍人打諢說，到了成都終點站盡可吃，再不會有人訛詐施奸……

山峰突兀，根植九尺碧淵。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經脈管壁，積淀了血脂，隔膜出彼此的距離，孤獨在各自一方。在我居住十多年的樓道，有16戶人家，至今一半多不知道姓氏，上下樓對過欠身禮讓，卻無一語問候。有幾次我想主動一下，看對方沒那個意思，也就緘默了。咫尺不相識情何以堪，哪怕找個話頭搭訕，也不枉鄰里緣分。魯迅先生因鑿可悲厚障壁透光而被奉為神明，順乎情理。

與對門鄰居聊天，他嘆息遠親不如近鄰正受顛覆，接下來，給我講了他們驢友隊一個充滿友愛的故事——

有次，他和同伴攀崖，迷失在一座山谷，土著向導帶大家?guī)追瑳_突，均未成功。手機與外界失聯(lián)，看太陽和北斗星總偏離方向，樹的年輪給出的指路，在溝壑前斷步，沒法兒，只好在原點坐困。夜靜溪聲乍起，有人驚呼來路曾涉水而過，這時向導一拍腦門道聲——對了！接著，他打頭陣，一哨人來到一條山溪前，見樣似前日，卻水流湍急。驢友們在確認路徑后，牽手涉水，互為攀附，一個一個上岸，不棄不離。這次旅行演變而為一場關愛大比拼，凝聚出涉險探幽的團隊精神。

散文學會秘書長紅孩，批評當下著名小說家沒有塑造出經典人物，著名散文家沒有名篇，著名詩人沒有名句，堪為槍刺死穴，換而言之，不是名家學識短了，而是缺少潛底的耐心，所謂采風不過應景罷了。紅秘勇而智，看到實質敢捅出來，也算盡職了。

青年評論家蘇偉則把寫文章人歸三類，一種用血寫，如路遙之殤；二種用血和汗寫，如汪曾祺灑脫成趣；三種用汗與水寫，如賈平凹喝水出汗，文章沾來。蘇先生所舉三事，透示了作者勞苦與收成不一定成正比。其所例三人，文學天賦難分伯仲，峰嶺各有姿色，然，青山之秀與山青時秀，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恒性，是概貌；后者為變數(shù)，為季節(jié)造化。

作家路遙葉落于不該凋謝光景，人們記住了他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平凡世界里卻少了一位心懷美好愿望的人，終是一個遺憾。如果以路遙命長來推論他未來會有更好的作品問世，或是另一種遺憾，因為文字優(yōu)劣從來不以老少論杰出，文學史上的經典，大多來自作家中青年之期的井噴，史鐵生便是例證，自寫了《我與地壇》后，沒有超越。

不斷超越自己的也還有人，被稱作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堪稱楷模，認同這一加冕的賈平凹，則如是評價他，“是只文狐，修煉成老精”。汪曾祺不僅文好字好畫好，還好吃好玩好挑趣，宛然一副凡夫相，落下頑主帽兒不汪戴。江青為光自己名頭，在汪曾祺面前稱自己也是沈從文的學生，要他寫樣板戲《沙家浜》唱詞，汪曾祺不含糊不發(fā)燒，一邊聆聽旨意，一邊翹著二郎腿抽香煙。在非常時期非常人面前，未因不恭獲罪，尚屬瀟灑首創(chuàng)。

賈平凹文風與汪氏有一脈相承影子，摡因情致雷同，天分緣合，不傷大雅而又趣聞不絕。賈平凹寫作而外，不僅樂于茶道古玩奇石甄別收藏，且字畫功夫了得，西安紙貴或不因其文，而為其字畫也。

于是，這就有一個逆向流轉的殘酷——正襟危懸的寒星豈能投進窗口光熱？那些真正的大師，并未把文學當教科書，又潛移默化了人性中惡的因子，心靈暗示有時比針灸更能醫(yī)治神經疾病，而點穴式的心療，得有頑皮妙趣摻兌。

書齋溫馨未必墨香，門外菜園里沒準兒刨除金磚來著。張勝友先生很老到，把當下傳統(tǒng)文學、網絡文學、市場文學比作三足鼎立，互有長短。回頭看一些作品質和量，堪稱高見。市場文學猶似西蜀割據(jù)勢力，東打北進一路狂飆，無攻無伐，可能覆亡于一風吹。網絡文學大有魏武揮鞭的霸氣，有容乃大。傳統(tǒng)文學則像東吳皇室后裔，門楣高而行步難，還把臉面當回事。

其實，文學表達形式也就是個殼而已，母語結的果實就是中國文學，干嘛非要互相口除筆伐，唯我獨尊，況且文學能帶給自己的功利甚微，欣悅只在心里流轉。我們的前輩沒那么多道道兒，卻很會侍弄文字，像擺方磚蓋房一樣，在老宅基上落成各種各樣的建筑，承載陽光雨露。房子不一定飛檐斗拱就好，重要是勿偏離大眾的眼神?！洞竽铩芬辉姌闼刂溃谟?a target="_blank">感情流瀉得自然充盈，沒有華麗喬裝：

每逢隊伍過/我總站在大門上/一樣樣的槍/一樣樣的灰軍裝/都像我那兒子/又都不一樣/再也找不到他那模樣

好文章如陽光盈盈當空，溫暖自己也照亮別人。但在所謂傳統(tǒng)文學經典大全里，沒有這首戰(zhàn)地詩的影子，大腕們的審美標準，讀者也實在搞不懂，于是，你寫你的，我看我的，隔膜就隔膜吧。市場文學和網絡文學則掐住了人脈，也是個必然。

從沈從文到汪曾祺，再一樹花開在賈平凹，是一棵雪松的年輪，他們未必喜歡大雪壓頂?shù)淖涛?，卻寫出陽光的斑斕。他們是一條河，在漲水時推幾浪到灘，悠閑一陣子，洼水再隨波奔流；也正是這條文脈，把沖下山崗的石塊斷木兜給人看，因此知道水的激越——文字的魅力。

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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