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高中那年，恰逢縣高中建了新區(qū)。說是新區(qū)，僅是荒地上三棟教學樓，外加一條通往城區(qū)的柏油路。我這一屆便毫無疑問地成了開荒者。

老張不是別人，正是我這一屆的級主任。作為學生，如此稱呼他不妥當，但老師們和其他同學都這樣叫，時間久了，便覺得這有敬稱的味道。若我以“張主任”或“張老師”稱呼，實在有疏遠之感。權(quán)且如此吧！

由于我班是重點班，開學第一天便得到了老張的訓話。用“訓”這字眼，因為他留給我的感覺實在是不美，有又兇又嚴又苛的感覺。這樣說是有理由的，首要原因是老張長得兇神惡煞：身材魁梧健壯，卻極不勻稱；大腦袋，但沒有幾根頭發(fā)，臉上全是贅肉，眼睛小得出奇；脖子粗大，卻支不住其上部分，于是頭總向前伸著，但我想他要看到自己的腳依然有難度，因為他有一個大得離譜的肚子。那天他的講話內(nèi)容我已淡忘，只記得他走后周圍同學的只言片語，說他是語文老師，是我們這一屆的老大，甚至有人說他是這新區(qū)所屬村子的地頭蛇。至于最后一點，至今我依然不敢確信。這便是老張給我的第一印象。

后來知道，老張確實兇。校園中常見到他雙手合搭背后，一臉嚴肅，隨時準備對任何不規(guī)矩的行為發(fā)威。僅三棟樓的小校園里常響起他的怒吼。于是學生們見了他都躲著走，生怕被他逮到了把柄。

可是有時候躲是躲不掉的。那次自修課上，我實在困了，就趴在桌上睡。是老張一聲怒吼將我驚醒的。迷迷糊糊地我就被拖到了教室外，接著便是響遍校園的一陣罵。我沒有被這么劈頭蓋臉過，一下懵了。后來我越想心里越覺得委屈，就去找班主任訴苦，不料班主任聽后笑了笑說，回去吧，老張是個好人呢！

高二那年由老張教我語文。一次課堂上，他提問我同桌一句他一直強調(diào)的文言文翻譯。同桌實在不會，站起來沒說話。只見老張臉色一變，眼珠一白，順手抓起講桌上用來掃粉筆的雞毛撣子，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向這同學頭上掄去。“嘭嘭嘭”三下，嚇得全班死靜，教室里只剩下了他甩出的粉筆末在動。我氣都不敢出了。接著他爆出一句：“滾出去！”我那同桌木然地走出了教室。老張一臉怒相，指著我說：“你！”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按想法翻譯一句。正等著挨撣子，卻見老張頭一抬，口一開，兩只小眼睛瞬間瞇成一條線，孩子似地“呵呵呵”笑了起來。我還沒明白這笑里的意思，他又似乎從那條縫里看見了我的同桌，忽又沉下臉來，眼珠變?yōu)轸~白色：“站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張笑，只可憐了同桌在外邊站了一節(jié)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張教了我兩年語文，我竟有幸看到了他兩次掉淚。

第一次是高二那年。學校餐廳建好了，以前多家個人承包的窗口改制為一個叫后勤服務公司的機構(gòu)來統(tǒng)一管理，飯菜價格突漲。學生不能忍受，于是紛紛罵老張，校園里甚至有呼吁罷飯的大字報。一日課堂上，老張?zhí)峒按耸拢骸耙郧拔艺f讓他們降他們就得降，現(xiàn)在不行了，”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攤開雙手，“我啥法??！”他下意識地抬頭，由于我坐第一排，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兩眼汪汪的。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抬頭苦笑著說：“你們別跟著別人瞎起哄，沒錢吃飯了就找我?！?/p>

第二次是在我高三剛開學的時候。那時新生提前幾天到校，復讀生晚幾天。由于復讀生是插到新生班中，有許多因為成績不好難以找到班級。那天天下著雨，好多學生滯留在校園里等著接收。那天老張給我們上課，突然無緣無故地指著窗外說：“看這些學生下著雨在外邊等啥！求學艱辛！你們好好學，別跟他們一樣……”說著說著老張就哽咽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才明白老張有一顆多么敏感慈愛的心。

可我們終于沒有給老張爭口氣。他帶上來的這屆學生，那年高考沒有一個清華北大，創(chuàng)下我們高中二十年來的最差紀錄。那年老張下臺了，在學校黨支部得了一個空職。他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我們就這樣成了他的關(guān)門弟子。

去年同學會，在校園里碰到了老張。一同學上前招呼：“ 張老師，您這衣裳很合身?。　边@同學故意將裳（shang）的音發(fā)為裳（chang）。我們都明白，老張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大會發(fā)言都愛這樣發(fā)音，于是一陣大笑。只見老張將身板一直，指著這說話的同學正言道：“弟子是也！”我們又是一陣大笑。這朋友接著答道：“張老師您當初還‘毆’（老張常用這個詞）過我呢！”說著這同學一手握拳向前旋轉(zhuǎn)伸出。這也是老張常用來警告我們的動作。老張哈哈大笑，又趕忙捂住嘴，說：“失聲了，失聲了，呵呵呵呵?！?/p>

前日有人在網(wǎng)上上傳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學校的一些領導身穿綠軍裝在接受訓練，排頭的正是老張。照片上的老張依舊是一挺大肚子，頭仍是向前伸著，臉上保持著一貫的霸氣。對著照片我脫口而出：“張主任，好樣的！學生向您敬禮了！”

上文是與我同校不同級的師兄所寫。老張只教過我半年，可他是我自小到大最敬畏的老師，沒有之一。他之所以只教了我們半年，是因為他病倒了。癌癥。幸而發(fā)現(xiàn)不算晚，術(shù)后身體得以恢復。也許你難以想象，他在確診的那天，還去給我們上了早自習。后來假期去家里看望他，他才細說了一些細節(jié)。老張很胖，大肚子，我們再見他，已經(jīng)瘦了很多。用他自己的話說，割掉了50斤肉。直腸癌。每次上廁所，或者一覺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血泊中。這要我怎么接受，他就是拖著這樣的身體堅持上課。而且從來都是神采飛揚，幽默風趣！已是兩年未見，也許他已不記得我。但只愿老師一切安好。

謹以此文獻與桃李滿天下的張景濤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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