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河灣大隊小麥畝產(chǎn)八千多斤的消息轟動一時?？h委王書記受到省委領(lǐng)導(dǎo)的表揚，公社周書記受到縣委王書記的賞識，領(lǐng)到了縣委頒發(fā)的一面紅旗。團委書記胡悅春得到黨委周書記的信任，報到縣里準(zhǔn)備提拔。在各級官員們歡欣鼓舞的大好形勢下，迎來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

吳彪沒有沾畝產(chǎn)八千斤的光。更不走運的是：行政區(qū)劃作了調(diào)整，他們縣調(diào)到了呂梁專區(qū),他的首長對他難以顧及。頓時，那些想辦法和他套近乎的人消失殆盡。周書記也變了嘴臉，對他不冷不熱，不管不問。他從黨校學(xué)習(xí)回來，還是兼任河灣大隊的黨支部書記，主持河灣大隊的工作。

他在大隊部看到墻角放的y一堆鑼鼓,告金貴說：“把鑼鼓扔在庫房里吧，成天敲鑼打鼓有啥意思?！?/p>

他不在時由張二套招呼隊里的事,這時張二套也坐在隊部，悶悶不樂地抽他的大煙袋。金貴把一沓油印的大躍進簡報遞給吳彪，說：“吳書記,這是縣里送的簡報?！眳潜肟匆膊豢凑f：“你去茅房擦了屁股吧?！苯鹳F嚇得張大了嘴巴,不敢啃聲。

吳彪急切地問張二套：“二叔，咱大隊今年的糧食收成咋樣？”張二套在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你是準(zhǔn)備登報呢，還是說真的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吳彪說：“那些簡報登上去只能受害。我要你的真話?！?/p>

張二套把煙鍋里的煙灰在鞋邦上磕了，說：“年景不好，咱大隊麥子畝產(chǎn)就是二百來斤，豆子有七八十斤。高梁和玉茭也減產(chǎn)了。交了公糧沒口糧，留了口糧沒公糧?！?/p>

吳彪說：“我想給社員分口糧，把食堂關(guān)了，你看能分多少哩？?！睆埗妆牬笱劬φf：“你敢？不怕周龍鬧你？”

吳彪堅定地說：“我不怕，眼看大隊沒糧了，食堂浪費太大。分了糧讓各家自討方便，免得餓死人?！?/p>

他告訴張二套：“在黨校傳達內(nèi)部秘密文件，有的地方已經(jīng)餓死不少人了。”

張二套猜想這可不是吳彪瞎說，吳彪也不敢瞎說這事。心想：吳彪也太膽大了，要讓別人告了，就是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

他趕緊告金貴：“千萬不敢和外人說，這是黨的秘密?！?/p>

金貴聽得也是神情緊張，連連點頭。張二套覺得吳彪平時少言寡語，但在要緊時候還真有主意，能為老百姓想。心里挺佩服。說：“你要分，俺支持。上面追查由俺頂著，俺三代貧農(nóng)，討吃出生，不怕進班房?！?/p>

就這樣，火箭公社河灣大隊第一家給社員分了口糧。第一家解散了食堂。他們分糧時，張二套才告吳彪，他和張嬸兒商量著扣留了一些。他們清倉打掃，每個大人分了二百多斤，娃娃們少分些。張二套嘆了口氣說：“就這些，到了冬天也得出去討吃。”

他愁容滿面地和吳彪說：“這點糧食不夠吃，咱們要遭饑荒，趕緊種些紅薯就急吧?！?/p>

吳彪正和社員們在地里種紅薯的時候，他接到公社的緊急通知，要他帶領(lǐng)公社民兵再到狐爺上煉鋼。原來，縣委再次掀起大煉鋼鐵高潮。提出了“寧少千斤糧，不少一兩鋼”的口號，緊急抽調(diào)全縣二千多名干部職工奔赴鋼鐵生產(chǎn)第一線，要放鋼鐵衛(wèi)星。

河灣大隊的食堂解散了，那座高墻土地廟改成了大隊的鐵匠鋪，當(dāng)年跟上二毛驢他爹打鐵的河南籍李師傅掌錘。當(dāng)時和紫花一起聽房的那個小后生掄大錘當(dāng)了學(xué)徒。

鐵匠鋪成了河灣大隊第二中心。觀音堂是政治中心，鐵匠鋪是娛樂中心。鐵匠鋪每天早早地就敲起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浅Ｓ泄?jié)奏，宛如交響樂。吸引著不能上山煉鋼的婆姨的娃娃。

這時，來福五六歲了，已在家里圈不住，他一聽見這種音樂就拽上他媽往外走。他一路上要把小伙伴吳鋼叫上，把走路東倒西歪的名堂拉上。三個孩子的媽，葉子是大姐，玉蓮是二姐，紫花是小妹。他們?nèi)业耐尥抟黄鹜嫠＃齻內(nèi)艘越忝孟喾Q，相處的親密無間。

她們每天都要到鐵匠鋪相聚。她們把娃娃放在院里。院里由張嬸兒打掃得干干凈凈。院子里，頭上有如傘的柏葉遮涼。地上長著各種青草，青草里有螞蚱等小昆蟲。娃娃們喜歡不盡。大人們坐在食堂留下的凳子上聽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囊魳妨募页?。這幾天，葉子和玉蓮看管娃娃，玉蓮手里還拿著紡錘捻羊毛線，她要給吳彪織件毛衣。紫花有任務(wù)，她要跟上張嬸兒挨家挨戶收雞蛋。

那時候，雞蛋是一種重要的外貿(mào)物資。國家要拿雞蛋和蘇聯(lián)老大哥換鋼材和機器。大隊的廣播盒子里說：“雞蛋收購任務(wù)能否完成，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的信譽，關(guān)系到國家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成敗大局，是當(dāng)前最大的政治任務(wù)?！?/p>

這樣，原先由供銷社收的雞蛋就納入大躍進計劃，這項政治任務(wù)落到公社，公社又分到大隊。周龍書記嚴肅地在動員會上說：“你們給我從雞屁眼里摳出來也必須完成任務(wù)?！备鞔箨犠匀徊桓业÷?。大隊給養(yǎng)雞戶下了任務(wù)，養(yǎng)雞戶卻不敢接著給老母雞下任務(wù)。老母雞該什么時候咯咯叫，還得由它們作住。

可是，張嬸兒急得像只大公雞。她聽到那家有母雞“咕咕蛋，咕咕蛋”的叫聲，就高興的合不攏嘴，三腳兩步跑過去，直奔雞窩。河灣村不大，雞犬相聞，誰家的雞叫了幾次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雞蛋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原來當(dāng)?shù)睾谑猩衔宸皱X一個，后來漲到五毛一個，最高達到一兩塊錢。俗話說“河里無魚市上尋”，就是在那時，也有人敢鋌而走險在黑市上買雞蛋之類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物資。他們一旦會被抓住，就會打成投機倒把分子，輕者沒收罰款，重者判刑坐牢。

張嬸兒急著收雞蛋，二孔明家養(yǎng)的十來只雞卻陸陸續(xù)續(xù)死了。隔三差五，二孔明院里就會飄出雞肉的香味，雞肉的香味彌漫了全村，全村的雞也陸陸續(xù)續(xù)死了不少，更多的院里飄出了雞肉香。這讓張嬸兒著急不已。二孔明卻說風(fēng)涼話：“哎，恓惶的這些雞在劫難逃阿?！?/p>

也有人跟著說怪話：“周扒皮鉆在雞窩里能引得公雞叫鳴，誰有本事引得母雞下蛋？干部成天盯住雞屁眼要雞蛋。俺的雞不下蛋還要批判俺，養(yǎng)雞真是活受氣，”

張嬸兒的女兒俏花在學(xué)校，學(xué)校里也給她下達了任務(wù)，俏花問她媽要，她家的雞可以下雙黃蛋，可不能下雙胞蛋。內(nèi)外交困，急得張嬸兒嘴上起了一溜泡兒。

紫花好熱鬧，她跟著張嬸兒東家進西家出。她不在乎收了多少雞蛋，她心里盼的，眼里盯的是能碰爛幾顆雞蛋。她就把碰爛的雞蛋自己低價收了，給名堂吃。有多余的就加上二分錢賣給玉蓮，讓吳鋼吃。她從不賣給葉子。心里想，人家是市民，吃供應(yīng)糧的。

紫花跟著張嬸兒交雞蛋進了幾趟城。回來就告玉蓮：“人家城里的東門口開了家無人商店。店里沒人賣貨，東西隨便拿?！彼d奮地說：“俺看見商店的房檐上插滿了紅旗，門上掛著紅牌子，牌子上寫著：‘共產(chǎn)主義商店’。商店墻上紅紅綠綠貼滿了標(biāo)語：“熱烈歡呼我縣第一家共產(chǎn)主義商店開業(yè)！”

她興奮地告訴玉蓮：“共產(chǎn)主義真的要實現(xiàn)了，到時候咱們天天穿新衣裳，天天吃肉疙瘩?！彼那牡睾陀裆徤塘浚骸霸蹅冓s緊去共產(chǎn)主義商店拿東西吧?！?/p>

葉子回家把縣城開了無人商店的消息告了賈醫(yī)生，賈醫(yī)生冷冷地說：“報紙上登了?！痹贈]說話。

她們?nèi)苏f走就走，相跟著進城，要到共產(chǎn)主義商店拿東西。紫花要騎上車子去。她家的白山牌自行車好長時間沒人騎了。玉蓮和葉子說，俺們不會騎。紫花只好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一起走著進城。

縣城離她們村不遠，她們?nèi)硕枷氡硞€包兒，領(lǐng)著娃兒走著進城。

紫花家里沒有挎包。村里人提東西經(jīng)常是用荊條編的籮頭，如果有用包裝糧食的時候，他們就把褲子的兩條褲口扎住。做成兩個包，這樣的包容量大。包里裝上東西把褲腿叉開，把褲腰拴緊。搭在脖子上，又省事又省力。紫花為了挎包花了一番心事，她要自己做個挎包。便翻箱倒柜尋出了從娘家?guī)淼募t包袱。

這個包袱是她出嫁時用來包嫁妝的。包袱中間印著一對鴛鴦，四周是纏枝蓮。包袱是她托人在省城太原買的。紫花心靈手巧，她把包袱縫成了背包。做背包的帶子，她鉸了有一寸寬二尺長的黃緞子，這黃緞子可是名貴之物，據(jù)說是清朝的皇家用品。是土改時她媽從她們村最有錢的財主家分的。也是紫花陪嫁帶來的。

紫花把挎包做好，擺在桌上覺得很好看。她就挎在肩上想看看效果，她家沒有大鏡子。便拿上她梳頭用得小園鏡，左看了右看總看不了全貌。

二毛驢躺在炕上逗名堂玩，沒在意她婆姨的包，更沒有欣賞的意思。紫花挎上包包問二毛驢：“俺做的包包好不好？”

二毛驢頭也沒抬說：“好”。

紫花似惱似嗔地擰住二毛驢的耳朵，說：“你看也沒看就說好，就會應(yīng)付俺。”二毛驢按著耳朵說：“俺早看了，就是好嘛?！?/p>

紫花高興地親了二毛驢一口。

第二天，她們?nèi)祟I(lǐng)著娃娃挎著包包，早早就在鐵匠鋪門口集中。

玉蓮挎的是吳彪在部隊上用過的舊挎包?？姘南陆且涯コ龃执值木€條。這種包是黃帆布做的，包上印著紅五星和“八一”的字樣。一看就是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的軍用品。玉蓮背上這種包很能彰顯她的身份，宣示她的地位。她也是一名無上光榮的“軍用品”。

紫花看她那大紅的布包，心里產(chǎn)生了無以言表的情緒。她只是拽住玉蓮的包包，輕描淡寫地說：“玉蓮姐，你的包包爛了?！?/p>

玉蓮說：“這包包咱莊稼人不適用?！?/p>

葉子的包包像個百衲衣。是用各種顏色的布拼接縫起來的。她從包兒里掏出兩個鼓鼓的小園餅，分別遞給了吳剛和名堂。接著又拿出一個給了來福。她又從上衣袋里掏出幾塊亮晶晶的東西。那東西既不是方形也不長更不圓，邊邊棱棱角角有模有樣。

紫花好奇地問：“葉姐，這是啥？”葉子笑著沒說話，揀了塊最小的往她嘴里塞，她本能地扭頭躲了一下，葉子說：“不藥人，你嘗嘗?！?/p>

紫花伸出舌頭舔了添，一股甜絲絲的感覺直竄喉嚨。她迅速拿住放在嘴里，問：“這是啥糖？”葉子說：“這是白冰糖?！?/p>

玉蓮也湊過來看，說：“俺聽說過，沒見過。俺也嘗嘗。

紫花聽玉蓮說，她也是只聽過，沒見過，更沒吃過。心里說，你和俺也差不多，感到心里的一絲平衡。

她嘴里含著白冰糖，心里卻憤憤不平，嫉妒著市民身份的葉子。她羨慕地說：“還是你們市民好?！?/p>

葉子說：“這糖要憑票供應(yīng)，也不好買。俺攢了幾個月舍不得吃，今天娃娃們頭一次進城，要鬧人了哄著吃。”

她們?nèi)祟I(lǐng)著娃娃說說笑笑往城里走。名堂最小，餅子吃得最快。他剛吃完就跑到吳剛跟前，伸手把吳剛手里的半塊餅搶了過去。吳鋼沒站穩(wěn)，跌倒在地，半個小圓餅早含在名堂嘴里了。吳鋼丟了餅，哇哇地大哭起來。

來福趕緊跑過去扶起吳鋼，把自己還沒吃的餅給了吳鋼。吳鋼拿著餅子還是哭，玉蓮就把吳鋼抱了起來。名堂嘴里塞得滿滿的，兩個本來凹陷的腮幫子鼓了起來，不能說話，拽住紫花也要讓抱起來。葉子想也把來福抱起來，走的快點。來福卻不讓抱，要自己走。

她們剛出村不遠，迎面來了一隊駱駝。（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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