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寫給“陌生”女人
前 言
讀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心靈受到強烈震撼。作家筆下的弱小女子,為了一生中的摯愛,也是生命中唯一的真愛,悉心織夢,歷盡艱辛,直至生命終結,癡情癡心不改,無怨無求無悔。這是人世間的至愛至情,又是人世間罕有的大傷痛,閱后讓人滿眼噙淚唏噓不已。人性本善。我不知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有沒有生活的原型,但其故事打動了世界上千千萬萬讀者的心,也因之被中國的電影界搬到國內,賺得大批眼淚。哀嘆這一悲情故事的同時,在想,作品完全是以一個女人的視角展開,如果男人對這個女人也有一份深摯的情感,卻因種種原因終究錯過,會不會有奇跡發(fā)生?
如果女主人公十三歲時,男主人公也喜歡她,而礙于身份、地位、年齡或某種原因,不能戀她,也在壓抑著,會怎樣?當她十六歲搬走時,如果他也深深地眷戀她,卻在世俗下無能為力,會怎樣呢?當她十八歲回來尋夢獻身給他時,他認出她了,卻同樣因某種原因,不能相認呢?三次后,他的離去,會不會另有原因?在女人眼里,他不停地變換女人,而實際上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呢?中間的不聯(lián)系,會不會有別的情況?她有小孩了,為了養(yǎng)活小孩,不得不作別人的情人,他注意到她有情人、與人放縱了,卻不知道她帶著他的孩子,心里會怎么想呢?這個時候,他遇見她,礙于自尊心和對她的崇敬或幻想,不去說破,即使給錢也是想偷偷地接濟,又會是怎樣呢?在她孩子十一年的時間里,如果他有見過呢,不知道是他的孩子,卻感覺某些方面親切,偷偷地給予過孩子幫助呢?為了她,他也是一直守候著,雖然不缺女人,不缺追求者,可是他一直單身,守著那個單純的,十三歲、十五歲、十八歲甚至是二十九歲的那個美麗女孩,又會是怎么樣呢?在接到她這封信后,他知道,是命運,是天主,是雙方的自以為是,讓一切錯過,讓一切誤會,他內心與行動上的反應會是什么?再上演一出他以無數(shù)名篇手稿作殉禮,甚至帶來了十一年來存下的十朵白玫瑰花枯本,為愛殉情,會是怎樣呢?
如果以男主人公視角重新展開這個故事,能否讓文中的女主人公不再是一方的單相思、一方的癡情苦守?能否讓讀者覺得兩人各有所失,各有所值?怪就怪那個階層壁壘分明的年代,怪人際間的缺乏溝通,怪內心的在意太多……如果他們彼此都深愛著,卻又在長達十六年的時間里,互不明了,彼此牽掛,一路錯過,出現(xiàn)人類歷史上絕不可能有的大誤會,會是怎樣的造化弄人?存在多種可能性。在符合原文內容邏輯的基礎上,我嘗試續(xù)寫它的姊妹篇,看看男主人公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同時,本著浪漫主義的喜劇構思,變更一下原作的頭尾道白,讓故事的發(fā)展得以近人情、合天道,讓女主人公的凄美情感歷程得到心靈的慰藉。
一切皆有可能。
著名小說家R·到山里去進行了一次為時三天的郊游之后,這天清晨返回維也納,在火車站買了一份報紙。他看了一眼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八氖粴q了”,這個念頭很快地在他腦子里一閃,他心里既不高興也不難過。他隨意地翻閱一下沙沙作響的報紙的篇頁,便乘坐小轎車回到他的寓所,當然路上沒有忘記拐個彎,又看了看那幢他熟悉又陌生的小樓。仆人老約翰告訴他,在他離家期間有兩位客人來訪,有幾個人打來電話,然后有一張托盤把收集起來的郵件交給他。他懶洋洋地看了一眼,有一封信字跡陌生,看上去很厚,正想打開,眼角的余光突然發(fā)現(xiàn)桌上的藍花瓶空著,這太不正常了,十一年了,每年生日這天不管有多大的事兒,他都要回來坐在這里,就為在那束白玫瑰的花香中陶醉,只有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活著,活著真好??墒墙裉??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慌亂地推開仆人端來的茶,迫切地把那封厚信拿過來。
二三十頁的信讀了幾頁,突然他拿著信像發(fā)了瘋似地往外跑,邊跑邊喊:快把我的黑皮包拿來!老約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還是拿上包追到門外,他的主人已經坐在車里并且將車發(fā)動著了,他迅速地把包和主人的外衣遞過去,什么也沒有問,他跟隨主人多年了,他尊敬他的主人,認為他主人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支持與服從。
小轎車瘋狂地飛駛在街道上,他的眼里交錯閃現(xiàn)出那個清純稚嫩的十三歲小姑娘和那個美貌優(yōu)雅的十八歲妙齡女子,他已經沒有意識沒有思想了,像醉酒人一樣,只知道大力踩下油門。終于到了二十分鐘前經過的那幢樓前,隨著急促的剎車聲,他跳下車沖向小樓。這幢小樓,他還從沒有進去過,但他知道她曾在那個窗口出現(xiàn),他幾乎沒費力地到了她的房間門前,一腳踹開。
接下來,他坐在醫(yī)院里。他模糊地記得,她當時是倚在椅子上的,背起她時,她似乎迷離地張開眼微弱地望望他,而他接著抱起男孩子的時候,男孩子的身體很涼,但小手似乎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也忘記了兩只手是怎么配合的,竟然可以背著她抱著孩子走下無數(shù)級的樓梯直到樓下的車上。他忘記了開了多長時間,也許二十分鐘,也許一小時后,來到這家偏僻的醫(yī)院。
隨即她和她的孩子被送到貴族中的貴族才能享有的這個病房里,那是一個精致獨立的院中之院,里面有幾個房間,他被安排到她們母子的隔壁,但他并沒有躺下,就坐在椅子上,聽隔壁房間醫(yī)生們的診療,即使可能聽不到聲音,他依然虔誠地去祈禱、想像。過去的那些刻骨銘心的場景也不由得一幕幕地浮進腦海,想著,想著,他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他的精神就這么一直恍惚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好象聽到她的笑聲,好象看到她的孩子向他伸出小手來,他激動了,他想沖過去,擁抱他們。他的身體動了一下,蓋在身上的外衣脫落到地上,他睜開眼,吃驚地看著周圍。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他意識一下子清醒了,他在醫(yī)院,是的,他在守候他最親密的愛人,還有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天主保佑,他們怎么樣了,他們有救嗎,他們真的要離我遠去嗎?一個身影幫他拾起外衣,是老約翰,這個可憐的老人,他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找到的?
他沒有說話,急匆匆站起身,正要拉門的時候,門開了,貝爾博士一身疲憊地進來了,他是奧地利治療傳染病的頂級專家,是這家維也納傳染病醫(yī)院的院長,也是他十幾年來最親密的私人朋友。他的眼神一下子煥發(fā)出光彩,他聽見貝爾說:已經做了急救,大人和孩子算從死亡的邊緣回來了,恢復了些生命體征,但由于送治太晚,倆個人目前還是奄奄一息,必須找圣史蒂芬的主教拿到一種極其珍稀的特效藥,才有繼續(xù)救治的可能,時間上一定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貝爾說他將親自過去,愿天主保佑。這個忠誠的朋友!他顫抖地走到隔壁的門前,隔著門窗望進去,她和孩子靜靜地躺在里面的床上,他的眼睛又模糊了:這個傻女人,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他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得的是流感,人們稱之為瘟疫,以現(xiàn)有的科學水平,人類還沒有有效防治的好辦法,已經有很多人因為這個病到了天國,如果沒有貝爾,他們此刻也一定在另一個世界了。一切能做的,貝爾都做了,他能做的,就是在這里守候。
他知道老約翰是貝爾派人接來照顧他的,他讓他回去,他不需要照顧,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他要把那封信讀完,他要一個人享受過去的種種回憶。他甚至想了,如果他們就這樣走了,那他一定會陪著他們的,沒有他們的世界,他是不會留下來的,他是為他們活著的。
忠實的老約翰走了,走前又出去買了一些面包、乳酪,燒了壺開水,泡上了一杯茶,把黑皮包放在床頭上,這個細心的仆人,不知什么時候把他放在車上的信也裝到里面了。他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夕陽溫柔地照進院落,但他沒有心情停留。
折回房內,他又隔門看著她和她的孩子,直到一個醫(yī)生走過來,他才不得不回到房內。通常情況下他是不可以住到隔離病區(qū)的,是貝爾出于對自己醫(yī)術的自信,或許對他特有的關照,才破例讓他住進來,并且他和病人一樣接受了嚴格的消毒,并被告誡不可以隨意走動。這個老約翰為了他也接受了消毒被折騰兩回,他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
靠在床上,他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顫抖著雙手,一頁頁地繼續(xù)往下看。記不得流了多少次淚了,他也不擦,就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時不時地長時間凝神沉思,仿佛又回到了那青春的歲月。他清楚地知道她就是那個鄰家的小姑娘,那個少女,那個夜總會的女人,過去的回憶,像那嘩嘩流淌的河水奔流而出,不肯停息。他以為她一直沒注意自己,甚至幾次相見,他也固執(zhí)地認為她就是不認識自己,他在夢中無數(shù)次地夢見過她,夢見她十三歲時的模樣,他甚至為自己靈魂深處的骯臟,而難過不已,可是她竟然是一直認識他的,一直愛他的,天主啊,這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為什么?
他終于讀到了她的那段話“我的兒子昨天死了——這也是你的兒子。親愛的,這是那三夜銷魂蕩魄繾綣柔情的結晶,我向你發(fā)誓,人在死神的陰影籠罩之下是不會撒謊的”,他的心急劇地抽搐在一起,什么,那是我的兒子?!這一天的事情太不可思議了,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他甚至覺得連吞咽呼吸都有些困難了,難怪與小家伙一起時,那聰明的黑眼睛,與年齡不相符的嚴肅認真,活潑開心的玩笑戲謔,滔滔不絕的口才,以及英俊的相貌,金色的長發(fā),讓他一度曾以為這是年輕時的他。可是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才讓他知道?為什么自己從來沒往這上想過?
他激動地站起來,又來到隔壁的房間門口,他想推門而入,可是看著床上兩張安靜的臉,他猶豫了,他又迫不及待地返回房間,繼續(xù)讀她的信。他就這樣停停斷斷、折折返返,沒了一絲睡意,直到讀完她全部的信,他的淚好象一直沒有停過,他已經完全沒有理智了,也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風度與鎮(zhèn)定。
他想起了那只藍色的水晶花瓶,他從黑皮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那里面珍藏了十束白玫瑰花的標本,那是他每年生日后親手制作的,他把它們精心地帶在身邊,他甚至從來不問是誰送來的,他寧愿幻想著是她送來的,它的嬌艷、香氣、晶瑩、靈動,只有她才配,雖然他確信不會是她送的,因為她一定不認識他的,否則不會每次見面都感覺她的眼神是那么陌生,他曾經以為他只是她的過客,她的眼里只有錢,或者以為她渴望通過他走入上層社會,可是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的想法,因為她從沒有找過他,也從沒有求過他。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在他臆想的世界里。讀了她的信,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每年送花的人竟然真的就是她!這個蠢女人啊,他第一次深刻意識到,他曾經的夢是那么觸手可及,可是,可是她為什么不告訴他這一切呢?他只要她的一個主動示意,一句相認的話,他就可以舍棄一切,什么功名,形象,什么禮法,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他只要她。可是她為什么不說呢,他是那樣驕傲而知禮的男人,怎么會去問?百感千愁一時涌上他的心頭,這個不在他生活中卻始終停留在他生命中的女人啊,她是那么飄浮不定,卻又那么熱烈奔放,猶如皇宮教堂傳來的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陣陣歌聲。
他忘記了餓,也忘記了時間,終于他胸中的憋悶讓他忍不住了,他有很多話,想說出來,沒有聽眾。他從包里拿出紙和筆,蘸著病房里備的墨水,開始寫起來:你啊,我深深眷戀的傻女人??!
寫在頂頭,算是稱呼,算是標題,算是與她的信抬頭的呼應。只這樣一句話,他的淚又下來了,他堅強了四十一年,從來不肯落淚,他覺得那是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可是今天,他四十一歲生日的這一天,他已經無法承擔淚的沉重,索性讓它們統(tǒng)統(tǒng)出來吧,出來吧。
二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從早上看到你的信,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了,我不累不困也不餓,這一刻我的靈魂仿佛離開了肉體,我不得不努力集中我的精力,來完成這次和你的對話,和我兒子的對話,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醒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挺多久,但只要你們還在,哪怕還只是在隔壁的房間,我就不會倒下。我望著你已經十六年了,望著我們的兒子也已經十年了,只要你們還在,我的希望就在,我的靈魂就有方向,我會等下去,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我感謝天主,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方式發(fā)出的信,我竟然于你寫后的第二個早晨就收到了你的信,在帶著棺材的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到來前,我趕在他們的前面到了。我感謝天主,我沒有像你那么傻,到你房間只是望一眼,就以為你們已離開我進入天堂了,就在那里空自悲切,即使你們的呼吸停止了,我還是不會放棄,我要與命運抗爭,我相信貝爾,他會盡力的,他會有辦法的。我感謝天主,即使在漫長的十六年后,在我們一家人可能生離死別的這個時候,也終于給了我一次心靈救贖的機會,在我讀到你信的那一瞬間,在我知道小家伙是我的兒子那一瞬間,在我知道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認識我關愛我的那一瞬間,我發(fā)誓,我的世界徹底的是你的了,你和兒子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向天主虔誠地祈禱,也向東方的佛遙拜,如果可能,請用我的生命來代替你們吧,如果我的一次生命不夠,那么我寧愿把在天堂里的第二次生命也一并拿過來,只與你和兒子現(xiàn)在的醒過來做個交換!
你這個傻女人啊,你竟然認定我們的兒子死了,是因為他的眼睛閉上了,還是因為他不發(fā)燒了?你不敢往床上看,你動也不敢動,你說因為燭光一閃,影子就會從他臉上和他緊閉著的嘴上掠過,于是看上去,就仿佛他臉上的肌肉在動,可是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一定是他真的在動,你知道嗎,四天前的早上我外出郊游時,就從你樓前經過,我清楚地看到小家伙站在陽臺上活蹦亂跳,那么朝氣那么澎湃的生命,怎么可能就那樣走了?可是你竟然會以為他真的走了,竟然沒有帶他去做任何治療,我知道你一定說,帶他去哪里治啊,哪個醫(yī)院也治不了這個病,況且沒有地位、權勢,沒有錢的人,醫(yī)院是連理都不會理的,可是,你這個傻女人,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你難道為了自己可憐的清高和對我自私的愛,寧肯犧牲兒子,也不愿意活著面對我,是嗎?
你這個傻女人啊,你竟然在這十六年間,一直是認識我的,你為什么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嚴實,你為什么竟然可以在這十六年間守口如瓶?甚至在我們可憐的四次激情的時候,也不見你的表情,你的語言有一絲流露,甚至在有了我們的兒子的時候,你也能那么冷靜,在你的眼里,你就認定了我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是一個輕浮、貪玩、喜歡奇遇的熱情少年,同時又是一個在我從事的那門藝術方面無比嚴肅、認真負責、極為淵博、很有學問的長者,你和許多人一樣對我的印象就是: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既有對外界開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還有十分陰暗的一面,如同你信中說的這種最深藏的兩面性是我一生的秘密,對嗎?
你這個傻女人啊,你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有對我的半句怨言,你的愛那么平淡,甚至沒有一丁點的請求,對了,還是有一個請求的,你要我每年過生日的這一天,去買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就像為你做臺彌撒。我知道這不能算是你的請求,而是你對我的惦記,你要讓鮮花陪著我開心地過好這一天,可是,親愛的,不是你送的玫瑰花,我會守著它過我的生日嗎,我會開心嗎?不會的,沒有你的日子,我的靈魂會追隨你,我更愿意我們的靈魂一起回到那幢樓那個房間,看老約翰為我們插玫瑰花,讓我們的靈魂一起來感受花香。
我真恨自己啊,在你十三歲的時候,在自己第一次見到你、心靈受到強烈震撼的時候,我竟然像孩子那樣羞怯,竟然天真地以為是自己的靈魂骯臟,竟然沒有勇氣面對你,竟然為了躲避你而故意不停地外出,不停地找一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交往,以為這樣就可以忘掉你了,不去想你了,我繼續(xù)愚蠢地不愿意相信,我竟然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可是,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笑靨生花的十三歲小姑娘,占據(jù)了我一生的身心啊。
我真恨自己啊,在你十三歲到十六歲成長的花季里,我只是遠觀,不敢近瀆,你在我的心里就是女神,我連走近你,注視你,甚至連與你說話,都覺得是對自己的神的不敬,我竟然真的就那樣把你當神遙遙地敬著??墒俏业膬刃挠质窃鯓拥凝}齪啊,我喜歡你,整夜不寐,在所謂的理性與感性間不停地忍受煎熬,我不知道這是天主賜予我的真愛,我繼續(xù)愚蠢地在人前彬彬有禮地扮演著我的君子形象。
我真恨自己啊,在你十六歲時搬走的前夜,為了粉碎我對你的無恥幻想,我拚命地在酒巴酗酒,半夜里帶女人回家;在你十八歲回到維也納時,我竟然以為你是不認識我的,為了避免你的譏笑,為了……,在擁有你身體的時候,我繼續(xù)愚蠢地裝作不認識你;在你有了小家伙的時候,我竟然不知道他也是我的,竟然愚蠢地以為你也是個淺薄虛榮、輕浮放蕩的女人。
一直到今天早上,一直到讀了你的信,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地愚蠢啊。我是真的恨我自己,恨我自己。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一個你以為對你一無所知的人,一個自以為你對他也一無所知的人。讀了你的信,我想哭想笑想向天主吶喊,這是怎樣的一出人間鬧劇啊,命運竟然可以這樣戲弄我們?十六的時間里,我們彼此相戀,彼此珍惜,彼此關注,卻又互不相認,形同陌路。不,比陌路還要可悲,因為我們心里都裝著對方,都視對方為心靈伴侶的唯一,精神飽受壓抑的折磨,肉體又歷經世情淡漠的洗禮。只有在這時,在你以為自己將步入天國的時候,在你敞開心扉的那封信與我的心相連的時候,我才真正地認識你,我才真正意義上聽到你的心聲,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在這個世界上也能聽到我的心聲,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完成心靈的對話,我們要給天主一次改錯的機會。
你不能走啊,我們的兒子也不能走。
我的親愛的,你聽見了嗎?我完全相信了你的話,你所講到的一些細節(jié),同樣也是我生命中深刻的經歷。我現(xiàn)在心里五味雜陳,有對你的愛、憐、怨、惜,有對自己的恨、悲、悔、痛,心亂如麻。我不得不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刺痛我的精力,我一定要竭盡我的全力,振作起來,繼續(xù)與你的對話。這也是我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也是一直屬于你的,而你卻始終認為我對你的一生一無所知。你說,你活下去,就把這封信撕掉,將繼續(xù)保持沉默,就像過去一直沉默一樣,可是如果我手里拿著這封信,那就意味著你已經死了。
你這個傻女人,現(xiàn)在我拿到這封信了,可是我卻不允許你死,而且我不學你,我求天主保佑,要你活著的時候,看到我說的這些話,我要把我整個的一生都向你傾訴,請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我矜持了十六年,第一次向你告白是不會說謊的。
親愛的你啊,十六年了,我也有很多很多的話,請耐心地等著我,聽我說……
三
我出生于克拉根福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小時候父母總是無休止的爭吵,他們貧困而落魄,父親終日酗酒,母親則喋喋不休的整日抱怨,他們視我為改變命運的唯一希望,所以,對我嚴加管教,但對我的學習用度卻一點也不吝嗇,只要他們以為有一點能力,就舍得為我買書,我的童年、少年就這樣在書堆中走過來了。我現(xiàn)在還十分留戀躺在沃爾特湖湖邊草地上讀書的日子,那時候為了逃避他們的爭吵,和對我機械式的管教,我常常一個人帶上本書,從早到晚呆在湖邊,與書上的那些人物聊天。
也正是那個時候,我深深地迷戀上了文學,并最終讓文學成為自己生活的主要部分。今天他們說我是一位成功的小說家,如果是,我想正是那樣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造就了我。到我十八歲在英國讀大學的時候,我開始嘗試并迷戀上了寫作,而寫作又需要大量的素材,我就更加喜歡讀書,并熱愛上旅游,同時也對一切事物產生濃濃的興趣,比如藝術品、音樂、古老的建筑,高山、湖泊、叢林,等等。這個時候,我的家庭生活也發(fā)生了大變化,父母意外地繼承了一大筆財富,父親不再酗酒,母親不再抱怨,鄰居們恢復了對他們的尊稱,他們也真正恢復了貴族式的生活,而我從第一篇小說成稿,就似乎特別受上天的眷顧,出版商邀稿不斷,稿酬也像雪片般源源不斷地飛來。
親愛的,說這些不要嫌我絮叨,我主要是借這些成長的片斷來向你剖析一下我這個人。因為小時候家境貧困、受人冷眼,我對外界敏感、自尊心強;因為父母的寄予厚望,我又有很強的人生責任感;因為小時候的被管教,我的性格壓抑、叛逆又追求自由;因為讀書多、去的地方多,我的思想浪漫、開放而富幻想;因為寫作的熏陶,我自認有敏銳的觀察力,而常自以為是、自行其是;因為家境貧富的變遷,我似乎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因為自己寫作的成功,我的骨子里又帶有自信、驕傲和清高;也因為父母由吵到和、鄰居和所謂的社會名流對我的由淡漠到尊敬,我把一切看得是那么虛偽,我知道是錢和地位改變了這一切,而我又是這么鄙視這一切。
親愛的,到我學業(yè)結束歸國時,我已經成功地發(fā)表了我的第五部小說,我的名氣在本土也傳播開來,各地名流紛紛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活動,我每天生活在鮮花和掌聲中,倍受人們的尊敬。但飄飄然的日子久了,我覺得自己的思想跟著充斥了喧囂與奢靡,開始空洞無物,讀書不能集中精力,寫東西無從下筆,我的心里越來越寂寞,越來越孤單,我已經厭倦了那些疲于奔命的應酬,更看夠了那些虛情假意的嘴臉,鄙視那些濃妝艷抹、淺薄自大的所謂上流社會的女人。
這個時候我二十二歲,生理心理趨于成熟,開始渴盼異性,我非常懷念我大學時的一個文友,她在離畢業(yè)還有半年時與我不辭而別、先行歸國了,那是個才華橫溢的女人,是奧地利哈布斯王朝的王室之后,外表清純脫俗,感情卻又豐富熾烈,與眾不同,我們彼此相互愛慕,卻都沒有表露心跡。在我對這個世界的浮躁、虛榮與偽善,人際間別有目的的交往,以及所謂的女士們的青睞厭惡透頂?shù)倪@個時候,我是多么懷念她對我的純情,多么希望見到她啊。我為此,專門來到維也納,四處找尋她的消息,但我沒有見到她。百無聊賴中,我?guī)霞s翰,還有我的書,到世界各地周游,我回過英國、去過法國、德國、意大利,也去過美洲、非洲、亞洲的多個國家,我開始享受這樣隨心所欲、恬淡靜雅的生活,我想我的一生都會在旅途和寫作中度過了。
直到我二十五歲、聽到她在維也納市政府工作的消息時。那個時候我在意大利,我?guī)缀跻豢桃矝]有停留,急匆匆地趕回維也納。我想我的生活需要安定了,為此,我沒有急于找她見她,而是先在旅館中住下來,然后和約翰四處尋找可以定居下來的房子,最后找到了,我的親愛的,就是你所在的那幢樓,和你住在同一層樓,正好門對著門。當時這幢樓的大門上貼著招租的條子,聽說原先的住戶丑惡兇狠,吵架成性,后來那個男人偷東西給抓了起來,那個老婆只好搬了出去。我看到房間里面臟亂不堪,可是這有什么關系呢?它處于維也納的郊區(qū),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怡人,更主要的是靠近多瑙河,我太喜歡鄰近水的地方了,我覺得看著水,心思可以靈動起來。我讓約翰抓緊安排油漆匠、粉刷匠、清潔工、裱糊匠打掃收拾屋子,我則親自購置家具,還刻意選購了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艷刺目的油畫,以及我喜歡的書,我要布置一個溫馨的家,來迎接我那位日夜思念的愛人,我的女神,我想我會和她在這里廝守、終老。
當我把一切布置妥當?shù)臅r候,不知誰得到了消息,來探視我的開始源源不斷,我不得不一一應酬,我知道除非我在這個社會消失,不然總要與這個社會有些瓜葛的。當然,與我的同學們,那些不修邊幅的大學生在一起還是十分開心的,多年不見,大家像回到學生時代一起高聲大笑、發(fā)瘋胡鬧,這期間也來了一些太太們,歌劇院經理之類的社會名流,再就是一些還在上商業(yè)學校的姑娘們,就沒有多少樂趣,多是學術上的一些交流,以及準備一些報告會,或者干脆就是無聊的慕名拜訪。
我開始抓緊時間打探她的消息,這時候我卻聽到另外一個說法,那個曾經清純無比的她,如今已作了一位議員的情婦。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一定要見到她,要聽她親自和我說。終于,在一個周日的晚上,在一個劇院老板組織的宴會上,我見到了她,她似乎怕人認出,穿著性感的晚禮服,卻在臉上蒙著厚厚的面紗,但那個身影我太熟悉了,我?guī)缀鹾敛贿t疑地走近她,她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我,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客氣并略顯驕傲地向我介紹她身邊的那位男士,我?guī)缀跏裁匆矝]有聽到,只是執(zhí)拗地堅持和她單獨談談。她終究沒在那個宴會上和我談,卻在夜里,宴會散后的一小時左右,不知以什么理由與她的男士作別、也不知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寓所,竟自來了。
那一晚,我們徹夜未眠,幾乎是她一個人在說,講她歸國后的種種經歷,講她事業(yè)、婚姻的種種不順,講她最終放棄了文學,覺得那不能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絲現(xiàn)實的改觀,也講了她曾經還是思念我的,卻在夢想與現(xiàn)實中選擇了現(xiàn)實,認為我在她的心里終是虛幻的,不能為她解決任何實際的東西。而現(xiàn)在,她覺得很好,她認為婚姻只是一種形式,是把兩個人捆在一起,為各自的想法服務著,只是維持生活的一種手段,既然是手段,那她以為她現(xiàn)在的方式很好,衣食無憂,又不用努力辛苦什么。她還挺自然地提到,她良心上是覺得對我有虧欠的,所以專門趕過來,愿意陪我上床,算是給多年前的那份感情一個交待,而這是她能給我的精神做到的最大安慰了。我一直在聽,只是在她說了這樣一段話后,禮貌地答復了句:自由的思想無價,我理解你的選擇,安慰性的上床還是免了,我精神上若有空虛還不至于靠上床這樣的事兒來填補。她則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我是天外來客,我則報以微微一笑。之后,又是些東家長西家短在她眼里以為新奇的話題,我很耐心地陪她到天亮,直到禮貌地送她到路上,以后再沒有單獨見她。
那個時候,我對社會、對感情徹底失望,我不知道這個社會是怎么做到的,可以讓一個活潑奔放、清純雋秀又嫻靜雅淑,文思細敏、視野開闊又心懷大志的女子,能夠在放棄理想、信念與追求,驕傲、進取與自尊后,活得這般瀟灑,視墮落茍且為理所當然。我矛盾于我的感性與理性間,一方面因為討厭這個社會的虛偽,討厭女人的輕浮,開始極其厭惡這個社會,另一方面出于對文學的熱愛,出于寫作的需要,我又刻意地追逐生活,在人來人往中,我在觀察著,思索著,我開始看一些哲學方面的書,我似乎是天地間一個孤獨苦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直到遇見你。
我的親愛的,那完全是一次偶然。但我卻清楚地記得,我那天剛從阿爾卑斯山的滑雪場滑雪回來,身上還帶著興奮勁,快到家樓下的大門時,一個小姑娘給我把門打開,我倆差點撞在一起,我不經意地看了那個小姑娘一眼,只這一眼,只是這一眼啊,我覺得眼前一亮,靈魂似乎離我而去,這是怎樣的一個小姑娘呢?她有著一頭金黃色的齊肩短發(fā),兩只眼睛烏黑發(fā)亮,有神的目光清純無邪,一張尚存稚氣的臉白晰而嬌嫩,嘴角微微上翹,拘謹中又透出一絲笑意,身材有些瘦削,但似乎已開始發(fā)育,身上穿著條干凈得體的校服罩裙,左側打了個四四方方的補釘,女人特有的曲線初現(xiàn)……,我怔怔地與她對視著,甚至沒有注意到她還只是個孩子,我似乎再次看到了我心中早已陌生了的,那個平凡、清純、文靜、智慧、靈動、美麗又不媚俗、矯作的女神,我知道我那時的眼光一定是溫暖、柔和、深情的,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說了句:“多謝,小姐?!蹦且惶煺俏叶鍤q的生日,那個小姑娘正是你,我的親愛的。東方的佛教有說五百年換得今生一回眸,講生命是有輪回的,前世的因,成就后世的果,那么我堅信,你我一定在千百年前相遇過,因為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感受得到那種無法言喻的熟悉、親切!也是從那天起,我的靈魂開始承受無休止地折磨,我的感性讓我無法不去關注你、思念你,我的理性卻讓我在知道你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時,不能接受自己這種卑劣無恥的心理。
四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
我無法按捺住對你和兒子的牽掛與擔憂,我一次次地來到你的門前,我想走近你們,急切地盼望你們能回到我的身邊,而你們只是安靜地睡著,固執(zhí)地忽視我的存在,貝爾還沒有回來,我的心隱隱作痛,頭也嗡嗡地響,雖然已是午夜,但我還不想倒下,我還要陪著你們,我還要繼續(xù)向你傾述我的心里話。
我的親愛的,你相信嗎,注意到你的那個晚上,我徹底失眠了,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你滿臉羞紅的模樣,我坦白地說,那個時候我的心里沒有一點褻瀆的意思,也明白對你的情感還遠不能稱之為愛,但你的模樣、你的笑臉就這樣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了,從那時起,抹也抹不去。你的單純質樸,晶瑩剔透,不同于我見過的所有的女人,你在我的眼里是超凡脫俗的,是美麗純潔的天使,是朝氣陽光的精靈,你帶給我的是耳目一新的感覺,是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對生活全新的信念。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寫了一首小詩,壓在辦公臺上,并在心里把它送給了你:
早晨的陽光,
輕柔地披在如鏡的多瑙河上,
我躲在近旁,
迎著阿爾卑斯山的目光
凝神思想,
隔窗遙望。
朦朧的視線里,
突然出現(xiàn)天使的翅膀,
還有你笑靨如花的臉龐,
晶瑩明亮,
讓我模糊了現(xiàn)實與幻想,
并喚醒久已沉寂的心浪。
我癡癡地守望,
怯怯地夢想,
不愿離去,
不敢聲張,
心海漾起的瞬間光芒,
悄然點亮我生命的希望。
我開始有意地注意你,也開始有意地躲避你。我知道你是對門那位和氣有禮的中年女士的女兒,你的父親早已去世,你的母親成天心情壓抑,郁郁不樂,靠養(yǎng)老金生活,日子過得不富裕,但還可以自給。
你們的門上沒有掛牌子,也少有人來看望,還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你母親叫你曼麗兒,很好聽的名字,卻不知道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問這是不是你的本名,每次與你的母親見面,我都盡量自然地畢恭畢敬地打招呼,但我的心里卻實在忍不住對你的好奇,我很奇怪,一個小孩子怎么會讓我突然間產生那么大的興趣,并還會伴些思念的感覺。我不知道你當時是怎么看我的,但我一直不想脫離這個社會成為另類,所以,現(xiàn)實中,我認真地注意我的言行與舉止,我得讓自己符合社會的規(guī)范,得到人們的公允,這個時候,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行為是循規(guī)蹈矩的,是傳統(tǒng)的,是保守的;但在我的內心卻隱藏著另外一個世界,也許這就是你所說的性格中的兩重性,我一方面虛偽地周旋于這個世界,另一方面內心又極其叛逆式的抗爭,我討厭這個世界的種種束縛,不屑于一切流行的潮流,懶于面對人際間種種復雜的虛偽關系,我渴盼自由隨性的生活,渴盼人與人間至純至真的交往,渴盼不為名利、以心相許、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真愛情,這種矛盾和掙扎被我一次次形象地刻進我的作品中。
親愛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你。
在我的心里,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一樣純潔,與你目光對視的那一刻,你一塵不染的心靈,也洗滌凈化了我的靈魂,每次看到你的笑臉,每次看到你那雙清純有神的眼睛,我一天的疲憊不堪,一天的厭倦煩惱,在你的一顰一笑間,消逝得無影無蹤,我享受這種感覺??墒乔逍训臅r候,理智一次次地告訴我,你還只是一個孩子啊,必須擺脫對你這樣一種沒理由的關注,更是不能給周邊人以我為變態(tài)的看法,我一次次地嘗試不去看你,不去想你。這個時候,我主動嘗試去關注別的女人,我開始珍惜每一次與女士接觸的機會,也接受別人的引見,或者滿足一些有意撮合的人的想法,我盡可能地外出,盡可能多地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我的父母也罕有的對我的婚事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在意,不時會有消息過來,希望我可以帶著他們的兒媳回去看他們,他們永遠不肯相信二十幾歲的我,竟會獨身。但我對自己是真的失望了,我不知道是這個社會的虛偽超越了我的想像與接受能力,還是我游走于這個社會的外圍,并沒有適應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那些膚淺庸俗又故作高雅的女人,讓我覺得好笑,那些欲火熾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女人讓我索然無味,那些玩弄愛情就象擺弄一個玩具的女人讓我厭惡至極,我已經不知道人世間什么是真愛了,看得越多,我就越覺得愛情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奢侈品,我只能在小說中抒發(fā)我的情感,只能在小說中美化神圣的愛情,我以小說家的理智冷靜地看著這個世界,卻又以詩人的情懷讓筆下寫滿浪漫,同時我又似天地間的一個怪俠,盡興隨意無所顧忌地瀟灑在我的現(xiàn)實世界。
大腦的理智,文章的浪漫,生活中的玩世不恭,那么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一方面我在逃避這個社會,另一方面我對你的興趣卻與日倍增。我開始懷疑是自己寫作的洞察力影響了生活的判斷力,是自己的過于認真與刻板失去了審視事物的美感,于是,我嘗試讓自己扔掉些理智,更自然任性一些。但放松了這種警惕的結果是,我會越來越自責自己與那些無聊的女人交往,越來越覺得沒有人可以讓自己心怡、讓自己心靈相依,最后,我不可思議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越來越渴盼著見到你,渴盼著你從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繼續(xù)長大。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親愛的,你能相信嗎,在你十三歲到十六歲的三年多時間里,我經常駐足在窗前,透過窗簾的縫隙,癡癡地看著你上學放學時路過的身影,也曾倚在門邊,只為聽你踩過樓梯時的聲音,從你房間時不時傳過來的鋼琴聲,讓我如癡如醉,雖然那聲音還很青澀,還不熟練,但我知道這聲音是從你的纖纖手指下彈出的,是我心靈深處最美的樂音。有時候我看見你從外面回來,會判斷著時間,然后急步出門,裝作和你在樓梯上不期而遇,你幾乎總是低著頭,捂著書包,快步跑上樓去,我知道你書包下遮擋著一塊補丁,為了不讓你感到難堪,我甚至不敢正眼去看你,但我全部的心里卻是暖暖的,我可以真切地感覺到你的存在。
親愛的,你知道嗎?只為了和你那一見,為了可以回味空氣中飄來的你那少女的體香,我不得不一次次漫無目的地在外面走上幾圈。我那時心里只有一個人,就是你,我睡夢中也只看見你,我把你視為知音而在我的心目中。我每天極其渴望守在房間里,只為可以多些機會見到你從窗前走過,只為可以避開塵世的喧囂,一個人坐在那兒靜靜地想你。我已經意識到,盡管我毫無思想準備,但我一定是奇怪地愛上你了,我的內心充滿掙扎煎熬,我想大膽地去向你表白,想紳士般的向你的母親求婚,但你還是個學生啊,還未成年,我不知道世俗的眼光會怎樣看我,不知道你稚嫩的肩膀可否接受我熱愛的重負,我畏手畏腳,優(yōu)柔寡斷,終日食不甘味,不得不一次次地逃出我那個房間,你能相信嗎?那種想又不能的滋味,甚至讓我有些恐懼和你同處在一個屋檐下。彷徨中,你悄然長大,我的青春卻在寂寞中一點點地流失……
這一年,你十六歲。隨著我小說的不斷發(fā)行,我受到的邀請越來越多,不得不在各種各樣的活動中疲于奔命。每天晚上,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躺到浴缸里,讓自己的身體浸沒在充滿肥皂泡的溫水中,我閉著眼睛,感受水的溫度,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你日漸綽約的身姿,日漸光滑的皮膚,日漸圓潤的臉蛋,那個陽光朝氣、清純秀挺、婀娜多姿的美少女,是多么地讓我心馳神往啊,我一千次一萬次地幻想著可以與你肌膚相擁,可以與你親密接觸,當我往身上拂水的時候,當我擦去身上泡沫的時候,我幸福地感覺是你在輕拂我的身體,我會因自己的幻想而顫抖,而迷醉,而……。
我每天都希望碰到你,可是,你還是不肯跟我打一個照面,每次我在樓梯上遇見你時,你總是一低頭就從我的身邊跑上樓去,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似乎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親愛的,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的心里是多么難受啊,我所深深眷戀的人竟然對我的這一切齷齪想法還是一無所知的,而我所深深眷戀的這個人竟然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我覺得自己的行徑滑稽可笑,荒唐無恥。
為了懲罰你對我的無視,為了讓自己的心靈可以回歸正常,我嘗試沒日沒夜地投入到寫作中,嘗試無節(jié)制的郊游,嘗試用欣賞的眼光看周圍的女人。這個時候,一個宮廷里的女畫家走進了我的生活,她有如水的容貌,高雅的氣質,和對生活敏銳的觀察力,熱愛藝術勝過生命,她說她已經見過我多次了,每次對我都很好奇,覺得我既熱情大方,彬彬有禮,又似乎永遠的心有所思,斯文中隱著神秘。在她主動示好下,我下決心和她靠近,我想,我是個正常的成年男子,空虛的情感與肉體一旦被她填充后,日子一定會過得和別人一樣豐盈,這樣就會逐漸地淡忘你的,也會逐漸地舍棄情感上這一段不該有的荒唐寄托。
五
親愛的,那個時候,我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啊,為了徹底抹去我心底對你的思念,我選擇有意識地忘記你,盡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與女畫家的無數(shù)次約會中,我嘗試主動地走近她,理解她的作品,進入她的心靈,欣賞她的美;嘗試接受她略帶羞澀的撒嬌,與如水似火的奔放熱情;嘗試一起出現(xiàn)在社交圈,與她出入成雙,甘當她的綠葉;嘗試與她一起旅游,習慣雙方的愛好性情,享受生活的恬淡靜美。我天真地以為,這樣隨著時日的流逝,我心里的你就會為她所替代,我終究可以忘記本不屬于我的你,而與年齡、識見、興趣愛好、社會階層相仿的她的最終結合,才是這個社會所能接受的和需要的,也才是我應當追求與堅持的。
我輕視了你的魔力。雖然我們沒有一次完整的對話交流,沒有一次親密接觸,甚至你也可能是不認識我的,但是,我與她的約會中卻奇怪地無法忽略你的影子,因為這影子,我看她的畫時總會把你揉進場景,以至于她笑我讀不懂她的作品;因為這影子,我與她談話時常心不在焉,以至于她笑我反應遲鈍;因為這影子,我和她在一起時,竟然連一次親吻的欲望都沒有,以至于她笑我不像個男人;這個時代的戀人們可是把作愛當成喝杯葡萄酒一樣簡單的,可我和她酷似熱戀的三個月,卻連一杯這樣的酒也喝不下去,因為心里總是有你的影子,無論她怎樣盛意相邀,我就是沒有辦法喝下去。
就在你搬家走的前夜,我又一次失態(tài)了。那個晚上,我的內心煩躁無比,坐臥不寧,我邀上她在河邊的一個酒巴里不停地喝酒,我不知道和她說了些什么,不知道如何從酒巴里走出來的,我只知道她扶著我,我們路上大聲地說笑,大概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到的家,走在樓梯上,借著燭光,看著對面你房間黑漆漆的門,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痛著。進了臥室,她扶我到床上,為我倒了杯水,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沒有再說話,到另一個房間休息了,我則仰躺在床上,故意閉著眼,沒去理會,我完全地沒有了醉意和睡意,滿腦子都是你天真燦爛的笑臉,充滿了想和你說說話的欲望,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數(shù)次起身,坐臥不寧,我真想去敲你的門啊,可是我不能,我知道自己是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的。
就這樣到了黎明,天剛有點亮意,我就披上睡衣站到了窗前,我要看你最后一眼,我要把你最后一次印在心里。既然無法愛你,注定一切將要過去,那就讓我悄悄地送送你吧……,八點鐘,你出來了,你似乎也不愿意離去,你的母親還有一個男人牽著你的手,中途你回頭了,雖然遠遠地,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我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雙手攥緊了窗簾,那一刻,我似乎知道你至少對這個地方是留戀的,我幻想著你對我也是留戀的,僅僅是這種幻想,我的心里就有莫大的滿足,以至于你上車了,車離去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知何時也離去了,在她睡的房間里支著一個畫板,我本來昏昏沉沉的,可是一看到那張畫板,我震驚了,天啊,畫面上畫的竟然是你!這個聰明的女人,她居然知道我的心里裝著你?!可是,她又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呢,她似乎沒見過你啊,怎么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畫得如此神似?我的心再次地流血了,因為你刻進了我的心田,無法抹去,而我只顧自私地試圖抹去你,盡管不是我的本意,但事實是她成了為抹去你在我心里痕跡的犧牲品,因之受到了大傷害。我對不起她,我不想這樣的,我想和她好好戀愛,好好生活,可是這一切好像不由我控制,我無法忘記你,雖然之前我們沒有真正地在一起過,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的每一個細胞里,好像都有你的影子,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呢?
也許我和她相處的日子,我外表的熱情掩飾不住我內心的淡然,讓她終究明白,我的心里早已經住進你了,激情似乎無法被別人點燃,這個善良、敏感的女人,最終選擇了默默舍棄,她又是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即使心里受傷了,也不說,也沒吐一絲怨言,還忍著痛苦把你畫下來,留給我。這是一份無聲的訴說。我自認為是一個非常真情重情,非常善良的人,但在她的面前,我慚愧了,她的離去讓我無地自容,更有愧疚欲淚的感覺,但我還是故作堅強著。一個早上,我的心深深地痛了兩次。
可是,錯在哪兒呢?
當我認識到與你只是幻想、而生活是現(xiàn)實的時候,我已經在追求一種改變,我抱著可以終老的期翼,已經努力地嘗試著與她接近。然而,你走了,她亦離去。
也許上帝造我的時候,我的心就是留給你的,只能由你來填補。
痛定思痛后,我不再嘗試騙自己、騙別人,盡管生理上的需求與沖動,有時候讓我備感壓抑,盡管我知道為愛、為生活,人需要做出改變,善意的謊言可以被理解,但我經歷了這次,不想改變了,我只想保持這份真實的心境,真實的思想,我知道這份情感是荒謬的,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也無法左右自己的思想去這樣結束,既然無可也無力改變,我就順其自然著。我試著還心靈以自由,假如有一天,我的心里真能把你丟開了,那也一定是心境自然發(fā)展的結果,否則,我寧肯這樣一個人孤獨著,也不錯。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現(xiàn)在是夜里一點半了,你們還在睡著,外面很安靜,隔著門,隔著墻壁,似乎聽到了你們的呼吸聲。我放下筆,看你和兒子一眼后,回來喝了口水,吃了片面包,我得讓自己有足夠的精力和體能完成和你的這次對話,盡管我不餓不困,但我還是把面包就著我的淚水,一點點地塞進我的嘴里。
我的親愛的,你知道嗎?你搬走后的日子,我是怎么度過的,除了旅游、寫作外,我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致,我終日百無聊賴,郁郁寡歡,那些文字上的成功與虛偽的社交活動,無法掩飾我內心的孤獨與寂寞,那種對你思念入骨的滋味有痛也有甜蜜,有希望也有無助,我把自己更多地融入到我筆下的故事中,讓自己的幻想與期盼、失意與糾結、思念與無奈,化作一串串生動的字符,感動著讀者,也感動著我自己。
我常常佇立在門口、窗前,幻想你的身影如從前那樣在我的眼前靈動,我也曾有意無意地和鄰居們聊起你們的去向,隱隱約約地聽說,你們一家搬到大約三百英里外的因斯布魯克了。我沒想過要去那里找你們,即使去莫扎特的故鄉(xiāng)薩爾斯堡參加年度音樂節(jié),離因斯布魯克很近,我也有足夠的時間,并且也知道是可以找得到你們的,我還是沒作去找你的打算。情到深處是無言,至少這樣我每天還可以幻想著,還可以思念著,并可以讓對你深深的惦念來充實自己寂寞的內心,若真的見到你們,若真的表白被拒——那幾乎是一定的,我就連做夢的機會也沒有了,連思念的權力也被剝奪了,那該多可憐。
我不能怪你,你太小了,你還根本不可能理解我對你的癡情,和對你無盡的思念。為了不讓這份相思消沉了自己的意志,為了履行生命的責任,也為了讓思念你的苦情得到釋放,我每天不知疲憊地忙碌于我的文字世界里。一定要參加某種活動時,我也只是強打起精神來,努力地綻放虛偽的笑臉,虛情假意地表演各種紳士姿態(tài),在靡靡的樂聲中,看著那些男人女人似笑非笑的嘴臉,揣味那些政客商人暗懷的鬼胎,我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的心完全地融入到今朝有舞今朝跳的所謂歡場中,我更享受一個人獨處、靜靜思念你時的那種孤獨之美。當一個人置身在鬧哄哄的酒巴時,我喜歡一杯接一杯地為自己的清高買醉,仿佛每一滴無語的酒水里,都晶瑩著你的身影;當細雨飄飄或者雪花紛飛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走在空曠的河邊,任憑細雨、雪花灑落心頭,讓心安靜地陶醉于對你暖暖的思念;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喜歡躺在浴缸里,任由自己的身體溫軟在浴液的泡泡下,聽著舒緩的音樂,癡癡地看著對面墻壁上掛著的你的畫像,再閉上眼,想你的模樣,幻想與你的相見、相擁,幻想與你相依相牽,也常常自言自語,輕呼幾聲“曼麗兒”……
是啊,曼麗兒,我的親愛的,你知道嗎,你搬走后,我的心無時無刻地不在追尋你的腳步。
這個時候,我不得不再次提一下那位女畫家,因為隨后的交往中,我真切地認識到原來兩性間除了愛情,還可以有一份至清至純至真至誠的友情,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不虛偽、不做作,以真性情、真善良示人的女人。我也突然明白,我喜歡你,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正是因為你的本真,你的一塵不染。
我讀過莫泊桑筆下的《項鏈》,浮華虛偽的社會中,那些虛榮、自私、無知又貪得無厭的女人形象,深印在我的腦中,而在這個浮躁的世界里,現(xiàn)實中接觸的更多的女人,同樣一次次地印證了我的概念。那些寄生蟲式的女人,既要名賴以虛榮,又要利得以享樂,奢靡一天是一天,哪里有什么真情義,哪里有什么大追求,除了樂此不疲地享樂享受外,腦子里還剩了些什么?
我不得不說,她是一個醒目的例外。她比我小兩歲,但已是國內知名畫家,在國際畫展上也嶄露頭角,卻仍孜孜不倦,在領域內不斷鉆研拓展;她的活動很多,但從不過于投入,禮貌性地化妝與交流外,絕不招搖;她的追求者眾,但對那些富家子弟,或所謂的社會名流,她既不鄙夷不屑,也絕不配合奉迎。她的身上有股不可思議的親和力,卻活得無欲無求,盡興隨意,瀟灑自然。而更讓人尊敬的是,深刻的思想與豐富的內涵下,她卻能真正地以一個凡人的情感去生活著,給自己以平和、安然的處世心態(tài),給友人以溫暖、無求的貼心關懷。
我曾以為她畫完那幅畫離去時,我們將形同路人,她高貴的心怎么可能無視我的心有旁屬?可是,大約一個月后,我們在一次聚會中再次相見了,竟看不出她有一絲不快,她一直與我坐在一起,她說她早看到了那首小詩,也聽過我醉話中呼喚你的名字,她知道我的心里一直裝著你呢,她說她已經釋然了,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在心里喜歡著,她已經很知足了,為什么一定要得到呢?
是啊,為什么一定要得到呢,認識你三年多了,雖然不能向你表白,雖然沒有和你在一起,但我可以這樣想你,精神上有了寄托,心靈不再空虛,不是很好嗎?
她的大氣、寬容、理解,讓我與她的心再次走近。隨后的無數(shù)次小聚中,我把自己認識你以來,對你的情感和無休止的思念,一一地向她傾述,把自己對這段情感的困惑與對未來的迷茫,也一一地說給她聽,我們也談過作品,談過人生,談過對社會的思考,但更多的話題是圍繞著你,我的內心世界終于可以有一個人共享,我堆積在心頭的積郁,在逐漸的述說中,更多地轉為思念你的甜蜜。有時候她也會故意笑我:人家還不知道呢,你想也是白想啊……
就這樣,在她的陪伴下,我度過了那段思想上最孤獨無助、最感壓抑的日子。
六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我的頭暈暈的,回憶還在繼續(xù)。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時隔你搬走兩年后,我快三十歲時再見到你的情景。
那天下午我實在是無法靜下心來,想你的煩亂心緒無法梳理,于是獨自一個人沿著多瑙河岸散步,看著多瑙河水靜靜東流,感嘆自己的情感茫然,想此時的你該是十八歲了,是不是已經有了自己的意中人,想你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模樣,這樣走走停停,任思緒飛舞,回到住處時天色已晚。
就在要穿過馬路的那一瞬間,我心里突然涌出一份異樣的感覺。我注意到一位年輕女士的背 影,她就站在馬路對面,正望向我住的那棟樓,只是看她一眼,我就感覺自己的血往上涌,那份親切、熟悉無法言喻。是你!我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我快速地穿過馬路跑過去,幾乎是同時,你也低著頭,就從我身邊跑過去了,我愣在原地,你那一低頭的動作,跑步的姿態(tài),以及經過我身邊時的側臉,我已經確定是你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竟來不及反應,沒有攔住你,沒有喊你,沒有追上去,就那樣傻傻地站在原地,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住所的,我像一個夢游人,連上樓、吃飯、上床、睡覺都是機械式的動作,連約翰關切的輕聲詢問也聽不到。
你為什么要跑呢?你為什么會站在樓下?你僅僅是出于對故居的留戀嗎?你的心里會不會也有我呢?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不解,感到無比懊惱。我竟然就這樣讓你從我的身邊跑開了?我不是一直在想你嗎?經過這些好不容易熬過來的歲月,我希望你認出我是誰,希望你注意我,希望為你所愛,可是我就這樣任由你從我的身邊跑開了。
你,已從我身邊自然地離去,幾近無望時又悄然回返,我的主啊,你為何又來刺激我的心?如果你一直在,那么你在哪里?如果你一直不在,你的影子為何忽遠忽近?
你在街頭靜立的背影在我心里成像。之后的日子,我常感覺到你的存在,但認真找尋時,卻總是不見你的蹤影,我開始困惑地以為是自己心思恍惚,是自己想的太多生了幻覺而事實是你并未出現(xiàn)。
直到有一天。我遠遠地又看到了那個身影,事情也真湊巧,恰好有輛卡車停在街上卸貨,把馬路弄得很窄,我恰好擦著你的身邊走近。由于不敢確認你是否能夠認出我,由于擔心自己的過分激動驚嚇到你,我故意以漫不經心的目光向你身上一掃而過,當和你專注的目光剛一接觸時,我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勾起往事,——你的目光充滿蜜意,既脈脈含情,同時又蕩人心魄,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這樣接觸了一秒鐘、兩秒鐘,我的目光沒法和你的目光分開,也不愿意分開,我好想把你緊緊地擁抱起來啊……
你卻還是從我身邊過去了。我的心跳個不停:我身不由己地不得不放慢腳步,一種難以克制的沖動使我扭過頭去,看見你也停住了腳步,正回頭來看我。我的心里一陣慌亂,你一定沒有認出我的,向你打招呼,會不會太冒昧?兩年多沒見你了,這第一句話我得怎么說?
再回過神的時候,你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得怎么向你描繪這種失望的心情呢!這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無數(shù)次設想我們的重逢該是什么情景,我隨著自己情緒的好壞,想象最幸福的和最惡劣的可能性。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我是在夢里把這一切都過了一遍;在我心情陰郁的時刻我設想過:單純的你會極奇怪我的想法,會因之看不起我,因為我年齡太大,交際也復雜,與那些女士的接觸也令你討厭,你的憎惡、冷酷、淡漠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形式,我在熱烈活躍的想象出來的幻境里都經歷過了。我甚至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那就是你根本沒有注意到有我這么一個人存在。很不幸,這竟是事實。
兩天之后我們又一次邂逅,這次我沒有猶豫,就當我們是初識吧,我想認真大膽地追求你一次。你神情不勝驚訝,卻沒有躲著我,反而停住腳步,我跟你攀談起來,就仿佛我們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雖然也能回答我的話。我們一起走完了整個的一條胡同。然后我問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吃晚飯。
你竟然答應了。我們一起在一家小飯館里吃飯——還記得這飯館在哪兒嗎?一定記不得了,因為以你的美貌,這樣的晚飯對你一定有的是,你肯定分不清了,我對你來說,不過是幾百個男人當中的一個,只不過是追求你的一系列故事中的一件而已。你話說的很少,我不得不努力使自己的話溫文爾雅,恰當?shù)皿w,我絲毫不敢表示我的溫柔纏綿之意,一小時后,我們離開飯館。走到飯館門口,我含蓄地問你是否急于回家,是否還有一點時間。事實上我心里是想帶你回去,看能否激起你的記憶,在我們曾共同居住的那棟樓,會讓你想起當初那個二十五歲的青年嗎?掛在我室內的油畫,會讓你認出畫中人正是你嗎,會讓你明白我一直以來的心有所屬嗎?
你說,還有時間。這么大方出乎我的意料,稍微遲疑了一會兒,我又問你,是否愿意到我家一坐,隨便談談。你爽快地說了句:“好吧!”我突然發(fā)現(xiàn),與你有點陌生了,這還是當初那個羞澀的女孩嗎?既然你不認識我,那么怎么會這么無所顧忌呢?你為的什么、究竟在想什么?一起往前走的時候,我一面略帶驚訝地偷偷地打量你,一面繞著圈子試探性地提出許多問題,可是你一一避開了,你的表情讓我十分困惑,在樓梯里,你雖然沒說什么,但你或悲或喜的臉色變化讓我知道,你對這里并不是無動于衷的。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邊。我的內心十分矛盾,從你青澀的動作和床單上的一抹艷紅,我知道這是你的初夜,可是你的毫不抗拒,又讓我百思不解,如果你并不輕浮,那這一晚又是怎么回事兒呢?你并不認識我啊,沒理由信任到把自己的初夜這么自然地交給我啊?我在黑暗里數(shù)次睜開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邊,這不是夢,卻似乎并不真實。我的思想短路了,內心跟著糾結,以至于身體的愉悅并不能帶動我的心里跟著愉快。
第二天一早你穿戴完畢站在我的面前,我擁你入懷,凝視著你:這張臉是多么地容光煥發(fā)、美麗動人?。】墒?,它是屬于我的嗎?我在你的唇上吻了一下,你輕輕地掙脫身子,想要走了。我不甘心地問了句:“你不想帶幾朵花走嗎?”你說好吧,從書桌上那只藍色水晶花瓶里帶走了四朵白玫瑰花。
后來,我們又一起過了兩個晚上,又是那么銷魂,那么甜蜜??墒俏业膬刃膮s再也無法忍受了,我不能明白你明明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居,為什么好象這里與你毫不相干,明明見到了那幅畫像,為什么沒有一點特別的表情,明明與我熱情似火,為什么會對我毫無印象?
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如果你心里面沒有過去,沒有對我的一點印象,那么你與我的接近,我該怎么理解?難道你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清純的女孩了嗎?我的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絲失落、一絲不安。
剛巧外地友人的邀請函來了,我得出去講學了。這個時候我也真的想走,三個晚上,我像在夢里,有時候感覺真實,有時候感到虛無,與你有限的言語交流,也是那么蒼白和虛偽,你沒有說出你的心里話,而我又沒有勇氣把“從你十三歲時就開始注意你了”的話說給你聽,我們像戲臺上的兩個玩偶,肉體充滿激情地演繹著愉悅,靈魂卻忍受著語言機械木然的對白的折磨。
我告訴你,一回來就會通知你,你卻只給了我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連名字也沒有留下。
我的名氣對你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的長相雖還說得過去,但年齡明顯大你太多了,而你又不認識我,我們間沒有感情,你卻把你的第一次給了我,你為的是什么呢?沒有答案,因為,你已轉身,離去。
我深深地困惑了,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沒有寄信,因為連名字都沒有的信,即使留局待取,也會引起某些人的好奇的,我不想給自己也給你惹麻煩。在外面我只逗留了十天,余下的日子,我把自己更多地困在與你曾經纏綿的天地里,我常坐在擺著那只藍色水晶花瓶的書桌前,一個人看著瓶里的白玫瑰花發(fā)呆,也常躺在浴缸里,望著對面你的畫像陷入長久的遐思。我的心緒游離不定,我享受與你一起時的激情,喜歡你身上的氣息,愿意看你的眼睛,愿意擁抱著你入眠,可是,我不能理解你的一切,你依然還如從前般沉靜,但沉靜里隱著神秘。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內斂的心機里藏著什么?
幾次想問你個明白,卻一直猶豫著,畢竟我心里覺得一個成人喜歡一個孩子不是件說得出口的事兒,況且,若被你以為齷齪,我會多悲哀??蓱z的自尊心下,知道你在近前,卻還是一個人孤獨地自己折磨著自己。
你也沒有再找過我。
那兩個月里我終究沒能按捺住,幾次到過你提到的那個郵局,卻打探不出你絲毫的信息。我也想過,就在那里守上幾天,沒準可以碰到你,但我不能,至少那個時候,我還是驕傲的,也愛惜自己可憐的顏面,不想讓自己的心思被別人當作笑柄,同時那個時候,我也是困惑的,我不相信你會不來找我,不相信你無所圖。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可笑,卻笑不出來。那么喜歡你,竟然不敢說;那么享受與你的性愛,卻不能理解你與我這么做的目的,同時深怕你認為我輕浮,竟不敢主動地找你,就任由時間這么悄悄地流走了。
可是,你呢,為什么也不來?難道你把我們激情的時候連同過去一并忘掉了?
貝爾,我的朋友,終于結婚了,妻子就是女畫家,我撮合的結果,我不愿意我的故事在我的好友身上重演,我把自己一切精神上的夢想寄托在他倆的身上,我愿意看到他們幸福,極力地創(chuàng)造多種機會讓他們接觸、了解并建立信任。他是好人,她也是,他們在一起,才是最理想、最般配的。圍繞他們的婚事,我足足忙了近一個月,期間,我也把與你的事兒向他倆坦白了,他們支持我的堅持,鼓勵我應當主動些,勸慰我別把事情想得太復雜,必要的時候,他們說愿意幫我出面找你。
我怎么會讓他們去找你呢?這是我倆間的事兒,我自己可以的,我要大大方方地告訴你,我想你想了這么多年,等你等了這么多年,我與別的女人牽手過,喝醉過,獨處一室過,但我沒有背叛你,我的心,我的身體一直是留給你的。距那三夜已經兩年又幾個月了,時間有時候很慢,有時候很快,但總是不等人的,不知覺中,也該有兩年多沒見到你了,不是不想見,是不敢見,是傻傻地等你來見,我不相信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在獻出自己的初夜后,就這樣沒有聲息了,就這樣真的無所求。
我終于還是在郵局的附近見到你了,但你讓我大吃一驚。你的懷里抱著孩子,已是少婦的身姿略顯微胖,如果不是那特有的走路姿勢和那條藍花披肩,我?guī)缀鯖]有認出你來。我茫然了,不假思考地躲到一邊。這就是我等待的結果嗎?我欺騙自己說,不會的,一定是別人的孩子,或者你給人作了保姆。在你從郵局出來的時候,我悄悄地尾隨上你,我想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
就這樣知道了你的住處。我見過你的房東夫人,那是位慈祥的老人,總是熱情地聊這問那,尤其對自己的衣著、當天的天氣特感興趣,說起來不知疲憊。但我只想聽關于你的,她卻知道得并不多,只說過你在哪個大服裝店上班,一個人住,孩子也是你的,每天晚上哭叫,弄得她不勝其煩,其他的再也說不出什么。
回走的路上,看天空的灰暗,心也是灰的。
七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大約凌晨五點鐘的時候,貝爾終于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女畫家和巴托亞神父,你和兒子的房間立刻忙碌起來。
女畫家告訴我,傳染病人太多,成品藥已用光了,還好教會的草地上試驗性地栽植了些金雞納樹,在巴托亞神父的幫助下,貝爾在教堂的實驗室里連夜熬制、調配,終于成功地提純了五支奎寧針劑,趕緊趕過來。
親愛的,你知道嗎,看著裝有奎寧的注射液一滴一滴地流進你和兒子的血管里,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貝爾和巴托亞神父也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們都看到了希望,你和兒子一定要撐住啊,一定要回來,我要讓你親耳聽到我這十六年來一直壓抑的心聲。
親愛的,你知道嗎,貝爾曾經的妻子就死于這樣的傳染病,那一年你十三歲,我剛認識你,他當時在醫(yī)學上已小有成就,卻眼睜睜地看著愛人在自己的懷抱中離去,痛心疾首之余,他埋首十幾年苦苦鉆研,終于在這方面有所突破,他也因之成為維也納治療腸道傳染病方面的頂級專家。我堅信他一定可以挽回你和兒子的生命。
親愛的,你知道嗎,當貝爾轉過身來告訴我說:“再等等吧,就看這個白天了,雖然送治有些晚,但從目前體征看希望很大”,我的心是怎樣的激動,我似乎看到我?guī)е愫蛢鹤右黄鹱咴谖譅柼睾?,一起走進阿爾卑斯山的滑雪場,一起出入于我們共同的那棟小樓……
你和兒子一定要好起來??!
親愛的,你能想像嗎,我在知道你住所后的日日夜夜是怎么過來的?我常常駐足在你住所的周邊,思念你卻不敢打擾你的寧靜,怨恨你卻割不斷心里對你的牽絆。如果你不愛我,為什么走進我的視線,為什么和我那么投入地纏綿?如果你愛我,為什么之后的日子從不來找我,為什么你又有了孩子?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每每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住所的時候,那種空虛、那種寂寞、那種壓抑,立刻似鬼魅般與我如影相隨。親愛的,那段時間,我的心理,我的生活都要崩潰了,我終日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我沒有心思,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而且我覺得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沒有意義了。沒有方向沒有追求的人生,是多么地可憐啊。
心態(tài)的轉變應當從你的孩子—我們的兒子說起。第一次真正見到他的時候,他大約三歲,那年我已經三十四歲了,他一個人在你租住的房前玩,這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單獨一個人出來,我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他的相貌是那么英俊,神情是那么調皮,頭發(fā)是金色的,眼睛亮而有神,我?guī)缀跻幌伦泳痛_認是你的兒子,因為他嫩嫩的皮膚,帶著笑意的臉龐,微微上翹的嘴角,與十三歲時的你是多么的神似。我試探著接近他,小家伙竟一點也不認生,落落大方地與我攀談,像小大人似的像模像樣地問我一些問題,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他了,我們在草地上盡興地玩耍著,所有的煩惱在那一刻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們約好作好朋友,只要可以就在一起玩,并且不告訴別人,當然主要是不能告訴你,我怕你不再讓他出來,我在你的面前已經驕傲不起來了,我確信你若知道我與他在一起,是一定不會再讓他出來的。
與小家伙在一起的日子,我的生命重新煥發(fā)出光彩。我的精神似乎有了寄托,幾天不見,我就失魂落魄。我喜歡看他吃我?guī)Ыo他的甜點,喜歡他坐在我的膝蓋上似懂非懂地聽我朗頌我的新作,喜歡看他在地上、紙上隨興涂鴉,喜歡他各式各樣的表情、動作,喜歡他的一切。
我偷偷地給房東太太一些錢,偷偷地給他的學校一些支持,也在他的伙伴面前扮演著慷慨的大哥哥,只為他周邊的人能夠善待他,能夠喜歡他,卻唯獨不敢給他什么可以帶回家的東西,當然也包括錢,我怕你會追問,會最終讓我失去這個朋友—我那個階段精神上唯一的支柱、一切努力的唯一的力量源泉。我甚至想了,如果有一天,我將離去,那么,我的一切都會留給他;如果有一天,你終于來看我了,那么我會向你坦白,我是多么愛他,為了他,我可以犧牲我的一切。我把對你的愛,全部傾注到他的身上,當我抱著他的時候,我明明可以感受到你的呼吸,當我吻他的臉龐的時候,也似乎在親吻著你的肌膚,他就是你啊,他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也是我的……,我甚至奇怪地覺得,他越來越像我了。
他是多么開朗、多么可愛啊。我瀟灑隨性的性格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迅速的活躍的想象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現(xiàn),他可以一連幾小時著迷似的玩著玩具,然后又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著看書,我身上的那種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兼而有之的兩重性在他的身上也開始明顯地發(fā)展起來,他學習很好,說起法文來,就像個小喜鵲滔滔不絕,他的相貌多么漂亮,穿著他的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顯得那么英俊,他在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時,穿上制服、佩了短劍的樣子,看上去活象十八世紀宮廷的侍童!他,真的太像我了。
我甚至想像他就是我的孩子,雖說是想像,不是生活的真現(xiàn)實,可陷入想像的我怎么覺得和生活沒有區(qū)別呢?我雖然不能和你直面,但我的心,就像一個父親一樣對他充滿關愛、為他可以舍棄一切,沒有什么兩樣。我想向你坦言、又怕見你,這樣糾結的我,讓我更多看到了我的無力。對你的迷戀也讓我體會到了愛的甜美背后更多的是煎熬,那種想占據(jù)你整個心靈、整個生活的渴望,時時燒灼著我的心。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也許你的心里能留下對那三日纏綿的一絲懷念,都是對我莫大的恩典。在你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卑微與渺小,我竟然連向你示愛的勇氣也失去了。我曾想淡出,但我做不到,我閉上眼,全是你,全是小家伙,我的身心已經完全地被你們所占據(jù),我期待著可以與你把手言歡,憧憬著我們終于有一天可以共同生活,可以讓你看到我和小家伙一起時露出的笑臉……
但,終究我的夢還是破了。
那是在一個歌劇院里,我沒有想到你就坐在我的隔壁包廂,在演奏序曲、燈光熄滅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看到你了,我的血立刻往上涌,聽得到自己嘭嘭的心跳,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里一樣的近,你的上身直直的挺著,就靠在我手支著的我們這排包廂的鋪著天鵝絨的欄桿上,我不由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欲望,想走過去謙卑地親吻一下你的耳鬢,我從前曾經那樣熱烈地擁抱你啊。耳邊樂聲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種欲望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得不使勁掙扎,拚命集中精神,因為有股力量如此強烈地把我的眼神吸引到你那邊去。第一幕演完、燈光再亮起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你的身旁還有一位男士,你似乎也往我這邊望了一眼,卻很快從我身上滑了過去: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親昵的挽著他的胳膊,在劇還沒有演完就相依相偎地離開了,只留下那空空的,散發(fā)著你的余溫的座位。
在這之前我已多次遇見過你,在劇院里,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在馬路上,每次你的身邊都會有位不同的男士,——每次我的心都會猛的一抽,從外表看來,你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就像他們說的嫵媚嬌美,打扮得艷麗動人,為一群傾慕者簇擁著。有時候和你走在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向我問好,我回答他問候的時候,故意抬眼看你,可是你目光是客氣的陌生的,表示出贊賞的神氣,卻從未表示出認出我來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
我一直不愿承認你已淪為妓女(請原諒我這樣的稱呼),但我在劇院里與你的這次偶遇,讓我真真實實地明白了。其實,我還知道那位帝國伯爵,一個年歲較大的鰥夫,你們經常在一起,你的孩子也是他到處奔走,托人說情才上的德萊瑟中學學習,后來,還知道有個年輕富有的工廠主與你一直同居著,那個孩子應當是你與他們倆之一的結晶吧,可是他為什么不愿意負起責任來呢,只為了可以繼續(xù)無拘束地花天酒地嗎?而你呢,你為什么不要求他娶你呢,是不是也習慣了被無數(shù)個男人寵愛的感覺?
我早該想到的,你,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在維也納獨立生活呢?就算在大服裝廠上班,又怎么可能有條件讓孩子在富裕的環(huán)境里受到教育呢,怎么可能使他過上這種上流社會的光明、快樂的生活呢?
可悲的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一直不愿意找別的女人栓住自己的手腳,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里,我往日的夢還沒有破滅:說不定你還會再一次來到我的身邊,哪怕只是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可能有的一小時的相會,我在心里排斥掉其他所有的女人,好一聽到你的呼喚,就能應召而去。自從我看到了十三歲的你以后,我這整個的一生無非就是等待,等待著你能與我的相認、相聚。
但,我的夢終究還是碎了,心也跟著碎了。那個時候,我已經再沒有力氣抗爭了。心里卻不能沒有一絲怨恨:不管你怎么對待生活,卻還是有這么可愛的孩子陪伴,可是,我一廂情愿地守了你這么多年,守到什么?!
親愛的,你知道嗎,在我們纏綿三日的次年我的生日,老約翰告訴我,收到了一束白玫瑰,我當時就想,一定是你送的,因為以往總是我自己去買;這樣的花,我也只送過你一個人。可是,隨著你悄無聲息的消失,我漸漸地對自己的猜測產生了懷疑,以至于在其后十年的每個生日收到白玫瑰花時,我不敢問也不敢多想,我就幻想著是你送的,這樣也可以讓十分牽惦你的心得到一點可憐的滿足,若知道謎底不是你送的時,我的精神恐怕更空虛了。
當然,對小家伙的感情除外,即使我知道你與那么多男人鬼混,即使我知道此生再無和你真正一起生活的可能,我的心里還是割舍不掉對小家伙的眷戀,他是那么可人意兒,那么撩人心思,盡管我的心已經是灰色的了,可是一看到他,就會煥發(fā)出別樣的精神來,所以,我仍會時不時地來到你的房前,來到小家伙寄宿學校的院外,只為可以看一看小家伙的笑臉。
他一天天地在長大,我一天天地在老去……
老天待我還算不薄的,我終于還是再一次地和你在一起了,那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之前,在我生日的第二天。我和幾個朋友在距環(huán)城馬路不遠的那個舞廳喝酒聊天,打發(fā)無聊的時間,突然間看到你了,你和那個工廠主還有一群男男女女出現(xiàn)在舞廳里,你們喝著香檳酒,非常瘋狂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尖聲唱著一些撩人心懷的歌曲。我就那么直直地看著你啊,有愛慕,有渴望,有心疼,有心酸,淚水就著酒水一同下咽。你呢,終于看到我了,大概你以為我只是一位有錢的嫖客,竟順從我的示意,在我離開舞廳的時候,從里面跟出來了。
那一瞬間,我?guī)缀跎瞪档匾詾槟阏J出我了,情不自禁地向你微笑著快步迎上去,但看著你似笑非笑、似乎駕輕就熟的表情,我滿心相親近你的話,變成了“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說道“好吧”,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幽暗的馬路上就是用這同一個聲音抖顫、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贊同的“好吧”回答我的。這次,你的語氣——把我當作萬千嫖客中的一員了。“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見面呢?”我問道?!澳裁磿r候想見我都行”,你回答道——你在我面前竟然是沒有一絲羞恥感的(當然,在別人面前也一樣)。我心里突然有了火氣,無理地問道“現(xiàn)在行嗎?”而你,竟然爽快地回答“行”。一秒鐘也不遲疑,只取了一塊圍巾披在晚禮服上,就伴我走到夜霧彌漫、潮濕陰冷的黑夜中去。我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你已經徹底地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女孩了,你已經視這樣下作無恥的事情為平常,而我竟也這么瘋狂,這么心甘情愿地與你一起墮落——我是那么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親吻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我是這樣的愛你,就算你是妓女,又能怎么樣呢?
還是在我的住所。我又聽見你的聲音,我又感覺到你溫存地呆在我的身邊,我又和從前一樣如醉如癡,又和從前一樣感到無比幸福。相隔十多年,我終于可以再一次擁抱你了,我的心情——不說了,不說了,我沒法向你描述,在那幾秒鐘里我對一切都有雙重的感嘆,既感嘆逝去的歲月,也感嘆眼前的時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中心都是你,我只感覺到你。
我把你摟在懷里,我們又度過了一個銷魂之夜??墒羌词刮颐撊ヒ路嗌砺扼w,給你以一樣的溫存和愛撫時,你也沒有認出我是誰。對你,我是那樣親切而又充滿敬意,那樣無所顧忌地放縱自己的感情,把內心深處披露無遺,我覺得一切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異乎尋常的新鮮。我禱告上蒼,但愿這一夜永遠延續(xù)下去。
可你呢,事后竟然消煙云散,全部歸于遺忘,簡直遺忘得不近人情。你看到那個裝有白玫瑰花的玻璃瓶了嗎?你看到浴室對面墻上我刻意貼上去的你的油畫了嗎?只要你注意你會看到的,你會知道那就是你,十三歲的你,可是你的注意力放到哪里去了呢,一切在你眼里竟視而不見。
黎明終于還是來臨了,早餐時我們一起喝茶,閑聊。我故意講到布魯克,講到自己忙于寫作,至今還是單身,可是你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我又不想讓你難堪,最后只好黯淡告訴你,我又要出遠門到北非去,得去兩三個月,我多么希望這個時候你能認出我啊,只要你一句話,什么北非,什么其他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我只要你,只要你!可是,你只說了一句:“多遺憾哪!”我忍著心痛,還是繼續(xù)微笑著說:“你真的覺得遺憾嗎?”這個時候,我的雙手已情不自禁地以一種極其野蠻的方式抓住了你。你卻愕然地站起來了,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要認出我來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勺罱K你還是平靜地說道:“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門到外地去”,我無語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他會回來的”。你后來是怎么說的,我就再也沒有心思聽了,我明白,我只不過是你無數(shù)過客中的一個,傻傻的一個。
最后,你抓住我的雙肩,說道:“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依然那么平靜,你呀,我親愛的你呀,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為什么會這么冷血?你這樣的話說給多少個男人聽了?我直直地注視著你的眼睛,你為什么沒有認出我,為什么可以把我想得和其他嫖客一個樣呢?不管了,不管了,反正你是認不出我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嫖客,我似乎是在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也似乎有些報復似的,瘋狂地再次把你抱住,又一次狂熱地吻你!
而你,你還是平靜地把我推開,沒有說一句話,像沒事兒人一樣,走到鏡子前去整理自己的頭發(fā)了。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的心深深地刺痛了,我該履行一個嫖客的最后一道程序了,我把床頭柜里那幾張最大面值的鈔票取出來塞進你的暖手筒里,我實在沒有勇氣把它們親手交給你,我覺得對你對我,那都是一種莫大的污辱。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但你臨走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你愿意給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嗎?”——“當然樂意”,我盡力壓抑自己內心深處莫名的沮喪與揪心的痛,取上一朵送給你。“可是這些花也許是一個女人、一個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吧?”你說道。“也許是”,我說,“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給我的,我不知道是誰送的;所以我才這么喜歡它們?!蹦愣⒅铱?,“也許是一個被你遺忘的女人送的!”我憂傷地看著你,我不明白你說這些話的目的,但我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既然這些花不是你送的,當然不會是你送的了,我和你聊這些有什么意義?
禮節(jié)性地輕吻你一下,你已轉身,快步向門口走去。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親愛的,你知道嗎,在你走后,老約翰進來了,他拿著我給你的錢放到我的桌上,問了句,她是當初住在我們隔壁的小女孩吧?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把錢又還回來了,也不想明白!但老約翰的話卻久久回響在我的耳邊,親愛的,你聽見了嗎?你要知道老約翰在我面前從來不主動說話,可是那一句,我卻聽得真真切切,他也認出你來了,——可是你,你卻為什么把我、把我們、把這里忘得干干凈凈!
我就坐在你的隔壁,守著你和我們的兒子。黎明已悄悄來臨,這一天一夜,我的情感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起伏跌宕,我感覺自己的心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底,百感交集。曾經,我的心是那么熾烈地為你跳動,也那么憂傷地被你刺痛,但我不怨,畢竟這世上有一個我可以癡癡守望的人,畢竟我們間留下了一份讓我一生回味不盡的過去,我感謝你給我空寂的心靈帶來陽光和希望,甚至是痛楚和悲傷,更感謝你讓我遇到了你那可愛的兒子,為我孤寂虛偽的人生送來了那么多真誠又快樂的時光。
可是,你還是殘忍的。在我?guī)缀跻詾槲业囊簧梢跃瓦@樣度過的時候,我收到了你的信……
親愛的,如果我沒收到你的信,也許我的心里還能好過些;如果收到你的信,而你和兒子一切安好,在熱切地等待我的出現(xiàn),那該多好?!可是,你竟然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告訴我,你怎么會以為我的內心有足夠的堅強面對?你和我們的兒子若這樣離我而去,我能若無其事像這樣行尸走肉地活下去嗎?為了那點兒可憐的虛榮心,為了掩飾內心深處的那份齷齪,為了讓自己可以在人前假模假樣的高尚著,我已經失去了這十多年與你們一起幸福的機會;現(xiàn)在,在我知道你一直是認識我的、一直是深愛我的、而他——這個小家伙竟然會是我的兒子的時候,這樣的大喜面前,你們要走掉,永遠地離開我,你說我能接受嗎?真的那樣,我會沒有時間和心情去痛苦的。
所以,你,還有我們的兒子,不可以離去。
雖然,過去的這十多年,我們并沒有真正地在一起過,但畢竟是我心頭永未磨滅的希望,而今,你們若真的離去,我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孤苦伶仃,除了那些圍在身邊的貪得無厭的笑臉和我自以為是的虛偽的名氣,我一無所有。那樣的話,與其茍活在這個沒有你和我們的兒子的空空的世界,我寧愿陪你們到天國,我會的。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的頭疼得厲害……天已經亮了,貝爾說過,天亮時,我就可以去守著你了,你和我們的兒子還要堅持一下,把這第二支點滴掛完。然后,上帝,我虔誠地期待你的賜福……
他兩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后稍稍停了下,突然堅定地站起來,走向她和他們兒子的房間。在門口,他略停頓了一下,看著床上安靜的她和孩子,他的眼神充滿了柔情蜜意,也閃爍著希望。他慢慢地輕柔地走到她和孩子的床前。
他先是輕輕地親了一下小家伙的臉龐,他看到他的臉上已恢復了血色,呼吸聲開始均勻,他把被角向里掖了掖,順勢抓起他的小手,又親了親,他的眼里噙著淚水,目光充滿慈愛。然后,他回過頭,俯在她的床前,用手指輕輕地拂了拂她的秀發(fā),她的嘴唇似乎有些紅潤,他不自禁地將自己的唇貼上去,他分明感受到了她暖暖的體溫,他的淚還是流下來了。
他的頭有些痛,但他還是一絲不茍地把寫好的信整齊地折好,輕輕地塞在她的枕下,又把裝有玫瑰花標本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枕邊。然后,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雙手握著她的手,滿是憐愛地看著她安詳?shù)哪橗嫛?/p>
他想他也該歇會兒了,這是他們一家人第一次一起入夢,他無法確認這個夢會持續(xù)多久,但沒關系,他覺得只要一家人團聚,入夢與夢醒就都只是形式了,即使永遠在夢中不再醒來,他們一家人也還是在一起了,可以相互溫暖著,何況她和他們的兒子是一定會醒來的,他必須得有足夠的體力陪他們一起快樂,他似乎已經看到他們一家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開滿鮮花的田野上,他的嘴角泛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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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寫給“陌生”女人的評論 (共 9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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