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悲劇之悲原是蝶衣活著
《霸王別姬》:悲劇之悲原是蝶衣活著
文/赤道螞蟻
17歲那年,我看了電影版的《霸王別姬》,陳凱歌和張國榮的名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讓我記下的,雖然早知道這部書的原著是李碧華,但一直都是慵懶使然,對于這部線裝本的《霸王別姬》,我是在上周才剛剛上手的。書和電影,到底該怎樣評說呢,我想,無論如何都沒必要將兩者進行比對的,當初在觀看影片的時候,那個17歲的少年真的為程蝶衣哭過,我本以為,那是一部完美之作,可是如今當我真正地把原著從頭到尾看完,我想說的是,不管出于什么心理,陳凱歌都沒有真實地拍攝出李碧華筆下的《霸王別姬》。
在陳凱歌的電影里,我至今都能記得那一個凄慘的畫面,是程蝶衣拉著段小樓的劍,決然地刺死了他自己,那種生命逝去的悲滄和命運淪落的無奈,曾經(jīng)讓我以為那就是《霸王別姬》所有悲劇性所在,每每想起拿把血琳琳的冰寒之劍,都能讓我唏噓感傷很久。然而,這次在李碧華的書里看到程蝶衣和段小樓真正的結(jié)局,突然之間,我竟然發(fā)現(xiàn)《霸王別姬》的悲劇之悲并不在于程蝶衣之死,而是在于程蝶衣這個人還活著,我一時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給了我這樣的感覺,當一種“活著”成為了悲劇,我只是一次次按壓著被揪扯得疼痛的胸口,不讓眼淚流出來。
陳凱歌的在拍這部電影時,刻意地給了程蝶衣那樣一個結(jié)局,或許是因為某些政治原因,才使得張國榮還有其他的參演人員別成了片中那些樣子,使得影片在最后一幕,碰觸了許多人的淚點,隱藏在光影之中的凄迷,時常牽引著我們一次次思索這個沉痛的結(jié)尾。
是程蝶衣的命運一直引領(lǐng)著關(guān)注他的人“從頭走到尾,再從尾回到頭”,他原本就是一個被妓女必須得拋棄的苦命孩子,他的人生是被強迫的,不管是先前別人強迫他,還是后來他強迫他自己,他的人生都將是一次陰暗的命運體驗?;厥卓?,他什么都沒有,也什么都不懂,他所擁有的只是虞姬這個身份,剩余的就是師哥,在他年幼的時候,他曾經(jīng)多次反抗,在他的內(nèi)心里,他一直都渴望自己有一個“女兒身”,即便是命運,他一直都在向往著。而后,出于對京劇的熱愛,還有對戲班的負責,迫使他不得不選擇了一個雌雄莫辨的肉身,這個肉身是脆弱的,也是單純的;這個肉身迫使著他不得不做了一個過于理想化的人;這個肉身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又是多么的可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程蝶衣的命運又是跌宕起伏的,這一切都源自于他擁有的是一個被強迫的人生,他先后在不同的政府中游走,他辨別不出自己究竟又要走向哪里,他對戲是癡迷的,對于舞臺,他有著固執(zhí)而瘋狂的愛念,在他的生存道路上,他根本沒有辦法去抵抗那些強者對自己的掠奪。盡管他是一個心中有愛的人,從小他就愛上了一直都幫助他保護他的師哥,然而,他是程蝶衣,這個身份注定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懂他,程蝶衣一路踉踉蹌蹌地向前掙扎著,或許僅僅只有元四爺看到了他一點點內(nèi)心,直到他的一顆心在肉體上漸漸消逝,一直到那個最凄慘的結(jié)局,這一路,他的腳步被浸泡著血淚之中,只因為他是一個不自由的人。
在陳凱歌的電影里,程蝶衣刺死了自己,這段感情在肉體上顯然是已經(jīng)沒有了;在李碧華的原著里,程蝶衣平靜地離開香港,義無反顧地回到北京,留下了段小樓一個人在香港孤獨終老,這段感情,卻在冥冥之中還存在著。
坦白說,之前因為電影,我一直認為是段小樓負了程蝶衣,一段感情的終結(jié),總的有個孰是孰非,不管經(jīng)歷了幾度變遷,不能原諒的終歸是些怨恨。但是,在李碧華的筆下,當我看到程蝶衣的真正結(jié)局,我又模棱兩可地以為,在《霸王別姬》這個故事里,段小樓是愛著程蝶衣的。只是,愛或者不愛,都將是一種沉痛的結(jié)尾,如果從電影和小說這兩個不同的結(jié)局來倒推著看這個故事,我同樣能感覺到段小樓是從來都沒有不愛過程蝶衣。
回頭吧,再看看這些零散的愛與恨,悲與愁吧。如果能夠把一段時空稱作是“小石頭和小豆子時期”,在這段時期里,小石頭總是幫著小豆子,給了他空前的安慰甚至和幸福,有人幫他解圍,幫他進步,幫他做了那么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再后來,兩個人相依為命,一起度過抗戰(zhàn)。再后來,就是建國,一直到了文革。
在之前的電影里,有一個橋段是講述的是兩人受到批斗后相互對罵的,段小樓惱怒地斥責程蝶衣,罵他是為資本家唱戲,而程蝶衣則揭露段小樓不知廉恥娶了妓女。老實說,這一段讓我看得很傷感,盡管后來在某些評論中會聽別人說,這里所反映的是在文革中那些人性受到的摧殘,縱然是再親密的朋友,當自己需要保護的時候,哪怕是以互相攻擊來達到目的,該做的也必須要做。我同樣能夠理解,在文革時期里掙扎的那些人,他們是變了樣子的,肉身和靈魂都扭曲到了慘不忍睹,或許,這一場對罵,又完全可以理解為一種愛的表白呢。
在程蝶衣的內(nèi)心里,他是嫉妒菊仙的,他痛恨她能夠在某種意義上得到段小樓,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他自己畢竟沒有得到,所以程蝶衣大罵菊仙是婊子,一切矛盾就是這樣展開的,段小樓一直都感覺程蝶衣與袁世卿的關(guān)系絕非一般,因此,他終于忍無可忍也咆哮了起來。兩個人對罵過后,毫無疑問的是“兩敗俱傷”,況且彼此都傷到了內(nèi)心最敏感最細微的地方。
實質(zhì)上,段小樓、程蝶衣、菊仙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愛情糾葛必然都是《霸王別姬》的一個關(guān)鍵的情節(jié)點,這種復雜的關(guān)系也是一種暗示和象征,特別是在程蝶衣身上,他畢竟把一段愛情看成了虞姬和楚霸王之間的愛情關(guān)系,面對段小樓和菊仙,這一切讓程蝶衣徹底絕望,但是他又是極不甘心的,即便是“天命”,他依然掙扎著想走出去。
然而,段小樓畢竟不是楚霸王,程蝶衣和段小樓之間的情感注定會以失敗告終,只是在這一場愛情春夢中,程蝶衣是在結(jié)尾的時候才醒過來,而段小樓卻一直都未曾糊涂過,所以,程蝶衣必須任命。
程蝶衣就是這樣從最開始走到了最后,他活著,就只為了折騰,這種折騰的結(jié)果必定是撐不下去的?;蛟S,在電影中,陳凱歌一直都認為程蝶衣的同性戀身份注定他會不得善終,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歧視,也是對人性的摧殘和踐踏,他認定了身居同性戀身份的程蝶衣唯有一死才可超度人生,所以才倔強地將一個生命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在李碧華的筆下,其實我們真的需要安安靜靜地想一個問題,假如我們排除掉性別因素的干擾,單單就考察戲劇情節(jié),楚霸王和虞姬的愛情又會是什么樣的呢?我真的很害怕有人會這樣說,“不管怎樣這類愛情都是必然失敗的”, “虞姬他怎么演……也得有一死不是?”
程蝶衣果真是這樣的,不管怎樣,他是必死的,他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在我看來,是他的“清醒”導致了他的死,畢竟,他一直都懂得掙扎,一直到最后。如果,他糊涂著,該有多好。
在讀李碧華的小說時,我總是感嘆這是一個天才作家,他時常能將一些字符變幻為一把把鋼針,幽雅而又凌厲,一針針的,一下下的,直扎得人心里汩汩地滴著血,他的探問總是像來自云端的各種責拷,短短的幾行字,往往追問得人心不寧。面對他筆下的程蝶衣,我們又能反問他什么呢?
在電影里,程蝶衣當死去;在書中,他當活著。光影音畫之下,《霸王別姬》只是一出流暢的戲目,也算是一場人間美夢,有人用死亡做了一次虞姬,即便傷痛,即便泯滅,當一切統(tǒng)統(tǒng)變成夢魘,這一切都將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局。在書里,自刎的劍鋒不過是一朵冷艷的罌粟花,那些綻血的花瓣,無論如何都是一場幻象,有人想凄迷而懵懂地走向下一個輪回,卻一直都找不到出口,真正的悲劇不是死亡,而是繼續(xù)活著。
菊仙終了,程蝶衣又該怎樣?他的恨,還有他的愛,又該安放到哪里?李碧華給了程蝶衣最純粹的一個結(jié)局,讓他活了下來,一些冷艷的文字使得他的命數(shù)一閃,讓他恨的人死了,從此他的恨意再也無從寄托,甚至連愛意也難覓蹤影。程蝶衣依然孤獨而又執(zhí)著的將自己的靈魂在一場戲目里繼續(xù)燃燒,他活下來,繼續(xù)拱手自己的命運讓別人掌玩,他繼續(xù)深陷罪惡的沼澤,將肉身和心靈往卑微和麻木里淪陷。
程蝶衣活了下來,心卻不再了,一個失心的人,面對凡塵踏著往日的痕跡,一直將自己燃燒成為灰燼,這個過程,才是真正的悲劇。忘卻陳凱歌多年前給出的那個結(jié)局,在李碧華的書中,在我看來,最后的程蝶衣只是一具空殼,他帶著最深沉的慘笑,在歲月的蝕刻中,繼續(xù)用所謂的罪孽演繹著他未曾終結(jié)的悲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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