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人生(續(xù)六)
三
河灣村坐落在卻波縣的城東。卻波縣在山西中部??h城的北面是綿延的呂梁山,呂梁山埋藏著豐富的煤礦鐵礦??h城南面是蜿蜒而過的汾河,汾河流著清粼粼的河水。古城縣的城墻明朝修建,號稱“臥牛城”。城墻外面用大號青磚相裹,有一丈多高,七八尺寬。城墻有兩處在解放縣城時被炸開了豁口,其他的地方保存完好??h城有段順口溜:“卻波的城是臥牛城,七十二道垛口四道門,出東門,河灣村,討吃拐棍不離身?!?/p>
河灣村緊靠卻波城縣的文淵河,文淵河經(jīng)常發(fā)大水漂地,地里長不了好莊稼,村民普遍窮苦。但也有幾家大戶,他們腦筋活絡(luò),仗著靠近縣城的便利,除了種地還在城里做些買賣,幾代人下來,聚集了不少財富,有的人家還蓋起了好院子大瓦房。
趙元魁家就是一處好院子里。這是個不大的四合院,五間正房雕雕梁畫棟,房檐的橫欄上,彩畫痕跡清晰可見。門窗是清朝流行的菱花隔扇,窗戶上糊著麻紙,門上鑲嵌著玻璃,有幾塊玻璃破了,用麻紙條粘著。屋里一明兩暗,東西兩間廂房用紫紅色的雕花隔斷隔開,東隔斷上雕刻的是福祿壽喜圖案,西隔斷上雕刻的是梅蘭菊竹圖案。
東西偏房比正房低,各三間,西房已塌,只留下一堆瓦礫。東房也是破爛不堪,搖搖欲墜。葉子小住在東房。南房為二層樓,非常精致。二樓的房檐四角,斗拱高挑,斗拱上吊著風(fēng)鈴,風(fēng)鈴迎風(fēng)晃動,響著清脆的“叮當(dāng)”聲。二樓的前廊護(hù)欄檔板上,鏤空雕著春夏秋冬圖案。門窗也是菱花隔扇。門窗、房梁當(dāng)年的彩畫雖有剝落,但花鳥人物仍是栩栩如生。橫欄上帖的金泊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趙元魁住的是正房的東廂房。屋里方磚鋪地,麻紙頂棚,頂棚和墻壁早已熏成了灰黑色的。廂房里擺著一個描金大柜和一只烏黑的大板箱,板箱上擺著紫黑色精致的佛龕,佛龕里面沒有了佛像,貼著一個用黃裱紙疊得牌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客堂里空空蕩蕩,迎面的墻上掛著一組玻璃畫中堂,中堂畫的是寒雪迎梅,淡紅的梅花在白雪的映襯下分外醒目,梅花旁邊是一只梅花鹿,翹首張望。中堂兩邊的對聯(lián)是隸書,對聯(lián)詩是:“梅花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中堂下方擺著一張方桌,桌子兩旁擺著兩把黃色的圈椅。
趙元魁被抓走后,娥子的哭聲逐漸停歇了,屋里一篇寂靜。過了一陣,她才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和葉子說:“葉姐,你看俺娘兒倆可咋過呀?!?/p>
葉子趕緊安慰她:“娥子,你要想開些,元魁沒事,娃娃要緊。為了咱娃也要把身子保養(yǎng)好?!比~子說德也是有氣無力。
葉子是趙元魁的表姐,四十來歲,面容白凈漂亮,面相慈祥,穿的補(bǔ)丁衣裳,洗得干干凈凈。一雙裹過的小腳,不足三寸。
她正在鍋臺上洗尿布。葉子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十七歲嫁給了鄭家莊鄭興云的大公子。鄭家是官宦人家,鄭興云在省城當(dāng)官。他兒子叫鄭寶,在縣城開了幾家當(dāng)鋪,為人不善,惡名在外,很少回家。后來,鄭興云在官場被殺,鄭寶也抽了大煙,解放前就將家產(chǎn)敗光,窮愁潦倒而死。她沒有生養(yǎng),解放后嫁給縣城的一個姓賈的游醫(yī)。這個游醫(yī)不是當(dāng)?shù)厝?,說話操著京腔京韻。
葉子扭著小腳,在地上忙來忙去,她熬了一鍋小米粥,端到娥子跟前勸娥子,說:“你可要多喝些,好下奶,別讓娃餓著?!?/p>
娥子沒有心思喝粥,滿臉憂郁地說:“先放下吧”。
娥子呆呆地看著她瘦弱的娃兒,將蔫癟的奶頭塞在娃兒的嘴里,娃兒使勁地吮吸著,不一會就放開,“嗚啊、嗚啊”地哭了起來。
娥子聽著她娃兒饑餓的哭聲,心如刀絞,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她哽咽地說:“這娃兒咋就來到這世上啦,真不該來啊?!?/p>
葉子趕緊安慰她:“可不敢哭了,別剎了奶?!?/p>
娥子邊哭邊和葉子說:“葉姐,你看外間柜子里有個奶瓶,拿出來,先給娃喂些米湯吧。”
葉子到了外間,她打開那個描金大柜,柜子有兩層,上層放的幾個碗盆,下層放的幾件衣裳,柜子里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她在柜的上層角落里尋到奶瓶,倒上開水涮了幾遍,灌了半瓶米湯,自己先嘗了嘗,覺得不燙,就把奶嘴慢慢放到娃兒嘴里,娃兒含著奶嘴拼命地吸了起來。
傍晚時分,有人咚、咚、咚敲街門,葉子在院里問:“誰呀?”
門外回答京腔京韻:“是我,快開門。”葉子聽見是自己的男人,忙開了門,說:“你這時才回來,娃餓得厲害了,我剛喂了點米湯?!?/p>
她男人京腔京韻地說:“現(xiàn)在買奶粉比買大煙還難,進(jìn)屋再說吧?!?/p>
葉子著急地問:“你到底買了沒有?”
她男人臉上露出一絲輕蔑而陰冷的表情,笑著說:“買了,商業(yè)科馬科長特批的?!?/p>
說著,他從身上背的醫(yī)療箱里掏出兩罐煉乳。
娥子抬頭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葉子的男人坐在炕邊,看了看孩子,摸了摸娥子的額頭。嘆了口氣說:“這孩子生不逢時,生不逢地。命運多舛啊?!?/p>
葉子把他拉開,說:“剛進(jìn)屋,身上涼,娃受不住,到凳子上坐?!?/p>
葉子的男人見火臺上放著玉茭葉編的坐墊,就坐在火臺上,烤了烤手,京腔京韻而不無得意地說:“我給馬科長的老婆看好了不育癥,今年生了個胖兒子。她分給了兩桶?!?/p>
葉子的男人姓賈,叫賈堯生。四十來歲,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氣質(zhì)不凡,沉默寡言。是這一帶較有名氣的游醫(yī)。人們不知道他是那里人,何時來到小縣城,也不知道他的過去和家庭。
賈堯生待人接物低調(diào)而客氣,他中醫(yī)號脈開方、針灸拔罐、西醫(yī)打針輸液樣樣都行。河灣村一帶有人臥病在床都請他出診,他也不管貧賤富貴一視同仁,隨叫隨到。他的醫(yī)術(shù)得到了人們的認(rèn)可。
解放后,賈堯生被公私合營到“厚德仁”藥店坐堂行醫(yī),成了城鎮(zhèn)居民,市民戶口。人們都尊敬地叫他賈先生。
這些年,上至縣委干部,下到貧下中農(nóng),男的遺精早泄,女的月經(jīng)不調(diào)都請賈先生去看。他東家進(jìn)西家出,治了許多病,救了許多命,也傳出了許多的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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