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蕩漾漾的一庫水，連綿起伏山連山。這也許是我鄉(xiāng)下老家一道別致的風景吧。我記得，在我的童年時代，也就是當年人民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大修水利的年代，有一年秋收一過，縣里一聲令下，從我們公社附近的幾個公社的大隊生產(chǎn)隊調(diào)來了勞動力連同我們公社的幾十生產(chǎn)隊的青壯男女勞動力就在我家鄉(xiāng)寨子的左側(cè)的山谷間興修了一座大水庫。那時候的調(diào)動勞動力如同古代皇帝下的一道圣旨，容不得怠慢和推脫，我們大隊的百來戶人家都駐扎了來自別處前來修水庫的人們。在我的記憶中，水庫大壩的工地上人頭攢動，夯聲陣陣，女挖男挑，從幾里外運來黃土填壩筑壩，人來人往，熱火朝天，這種大場面如今只能在電影電視劇里看到了。

當年，真是人多力量大，一個冬天就修好一座大水庫。第二年開春就蓄上一庫的水，從這之后，家鄉(xiāng)山谷出平湖。平時里，一水庫的水清亮卻望不見底，風平浪靜如同一面明鏡，四周的山倒映在水里，美極了。

早些年，我每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都會前去看看這座水庫，就站在水庫邊看看水庫里的水，有時還會撿起一塊薄石塊，使勁貼著水面打水漂，嘴里輕輕數(shù)著：“一漂，兩漂，三漂…..”看看還能漂多遠。然后再抬頭看看水庫四周的高山。近些年來，我看了水庫的水和山之后，還要看水庫旁邊山彎處一座凸起長滿了綠綠青草的土墳。

看到水，看到山，看到墳，我就想起了我童年的一位老師，是位女老師，她姓趙，名叫趙倩倩，是當年插隊落戶的女知青，父母親都是大城市里有文化有知識有聲望的大學教授，如果趙老師是個我們鄉(xiāng)下土生土長的女孩子，父母親除了姐、妹、花、香、英一類的字之外再也取不出如此好聽的名兒。如不是當年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要到農(nóng)村去”的號召，她的父母怎么會舍得讓自己的寶寶女來到我們邊緣的鄉(xiāng)下。如趙老師還健在，該是退休享清福了。就因為趙老師長年站講臺而拖著久治不愈的肺癌在幾年前冬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憶起她，她的溢言虛美，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腦海里翻騰開來。

我記得，趙老師當年剛來插隊落戶那陣，長得白白凈凈，如花似玉。在我們鄉(xiāng)下鄉(xiāng)親們的眼中，她就如同古戲里唱的“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剛來時，跟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下田做農(nóng)活常常因田里的螞蝗多叮人而驚得大呼大叫。惹得社員們都笑了起來。大隊支書當場高聲訓斥：“小趙妹子，大城市來的，人家是喝著墨水長大，有文化才有大作為干大事，有文化能造飛機大炮，會造火車輪船，我們沒文化的，只能下田下地種陽春。在公社我當著書記的面硬要她的，要不就落到其他的生產(chǎn)隊去了。從今往后，哪個要說小趙妹子的半句不是，我就扣他的工分，扣他的糧食，大家都要把她當作我們的親生女兒一樣?！?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支書的話落地有聲。事后不久，支書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當場宣布“我爭小趙妹子來我們大隊落戶，不是讓她來下田下地，農(nóng)活上的事有她一個不多，沒她一個不少。你們想想，我們大家有這么多孩子要到十幾里外的中心完小去讀書，山高路陡的。我們就讓小趙妹子當老師，孩子就可以就近上學，我們老一輩沒文化，我們的后代可不能沒文化呀！”社員一聽，都夸支書還是支書想得周全看得遠。

就這樣，我就背上母親親手縫的土布書包，走進我們大隊的小學校，成了趙老師的第一批學生。

我的鄉(xiāng)下老家是個苗寨，鄉(xiāng)親們都不會講漢語。趙老師白天叫我們讀書，晚上就在教室教社員們識字學漢語，平時就跟社員們學苗語。除此之外，還給大隊當文書。

之后，支書一從公社辦事或開會回來，總會帶回一些文件和報紙，讓趙老師念給他聽。趙老師念得認真，支書聽得入神。支書說：聽小趙老師一念，心里開朗了許多……

那時的鄉(xiāng)下日子過得幾分艱難。我和小伙伴們總會眼巴巴地盼著父母給我們買上一件新衣裳，但總不能如愿。趙老師一到學校散放暑寒的時候，她總要回城里一趟，一回來就會給我們帶回城里孩子不能再穿而半新的衣褲，然后逐一分發(fā)給我們大家，我們各自一穿上覺得好珍貴，我們跳呀鬧呀比過年過節(jié)還高興，趙老師的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

我們山里的孩子是“旱鴨子”不會游泳。趙老師給我們定下一條很嚴厲的規(guī)矩，不論什么時候誰也不準到水庫去洗澡，沒有大人在身邊不準去水庫玩，誰破了這條規(guī)矩就不要誰上學讀書。我把這規(guī)矩告訴了父母親，父親說：這規(guī)矩定得好。母親說：這都是為你們好，為孩子們父母負責。我們暗地里想，趙老師有點太過分了。

有一個大熱天午休，我們幾個小伙伴趁趙老師不注意，偷偷地去了寨邊的那座水庫，我們剛走到水庫的大壩上，趙老師就尾隨來了，我們一看情況不對，順著大壩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趙老師喊住了我們，接著把我們帶到水庫里面和我們坐在壩沿上，望著一庫清幽幽的水，她給我們講起了她的老家和她童年的故事。她的老家是個江南水鄉(xiāng)，那里有的她的婆婆爺爺，她的父母每年在暑假的時候總會讓她回老家陪婆婆爺爺住上十天半個月，老家不遠處有一個大湖，長年長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蕩，就如同山里的芭茅草。趙老師告訴我們：每年春天，大地復蘇的時候，村邊那片蘆葦蕩里的水便不知不覺的漲起來，接著，一夜之間，蘆葦?shù)哪垩勘忝傲顺鰜?，遠遠望去，一片黃綠，走到近前卻又不見，一周后，便由黃綠變成深綠，一根根像箭一般挺立著，一陣風吹過，齊刷刷的，蘆葦隨風擺動。 盛夏季節(jié)，蘆葦長的比人高一倍，每根蘆葦從桿到葉都是鮮綠的，綠的發(fā)亮，嫩的每片葉子都要滴出水來。風吹處，那叢叢蘆葦隨風舞動著，涌起陣陣綠色的漣漪，仿佛綠的海洋。在這個時節(jié)，還有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采摘蘆葦?shù)娜~子，洗干凈后拿來包粽子，用蘆葦?shù)娜~子包的粽子吃起來會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如今老家的蘆葦蕩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是如此的接近，但又如此朦朧，如此遙遠，遠在千里，如隔關(guān)山。

聽著趙老師的述說，我們似懂非懂的?；貋淼穆飞希w老師一再交待：千萬不能忘了她給大家定下的規(guī)矩。好多年后再想起趙老師當年在水庫邊所說童年故事的情景才明白，觸景生情勾起了她的綿綿思鄉(xiāng)之情。

我還記得，趙老師常對鄉(xiāng)親們說，她的家鄉(xiāng)看不到大山高山，自她來到山里后，就深愛這里的大山高山了。一到星期天，趙老師就帶上我們進山去撿蘑菇，摘野果，挖野菜，拾干柴，有時還幫大人放牛放羊割豬草，在山里偶然遇上一眼山泉，她就摘下一片片碩大的樹葉折成一個小水瓢讓我們舀起清亮的山泉水喝個夠，她也喝，然后捧起一捧水洗洗臉，自言自語地說：有山就有好水，山下的水庫，小河，山外的大河大江都是無數(shù)大的小的山泉水匯集而成的。

每次上山，趙老師就要爬上山的最高峰，坐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遙望模糊的遠山。我問她：“老師，您是不是也想家啦？”她告訴我們：“沒有，和你們在一起，這里就是我的家?！?/p>

后來，隨著在校讀書的升級，我前去中心完小，縣城中學就讀，直到后來參加工作。但一回到家鄉(xiāng)我都要去看看趙老師，和她坐一坐，還是像童年時聽她講課一樣，靜靜地聽她的教誨。

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更多的是聽到鄉(xiāng)親們說說趙老師的事。那年，知青們都紛紛回城了，可趙老師不走，她放棄了這個難得的機會就留在鄉(xiāng)里了。當時，趙老師的父母也想女兒回城，可趙老師一再說服自己的父母，她說：女兒終究要嫁出去的，那里最需要我，最能體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開明的父母同意了趙老師的選擇。

在后來的日子里，一到署寒假，趙老師總會回到父母的身邊，回到那個讓她度過童年少年的大城市里，她每天都四處奔跑，找一找當年和她一樣當知青而回城走上領(lǐng)導崗位和成為企業(yè)家的同學們，懇求他們伸出援助救助之手來到她所在的鄉(xiāng)下村寨獻愛心。

有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們相邀來到了趙老師所在的鄉(xiāng)下寨子，這里的現(xiàn)狀讓他們萌發(fā)了援助救助的動機與念頭，他們有的捐資修一所希望小學，有的資助一批貧困生，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yè)，有的捐資修一條通山外的公路，有的捐資為村民架設(shè)自來水水管，有的把村里的年輕人招進自己的企業(yè)打工……

鄉(xiāng)親們看在眼里，樂在心上，都說這一切全是趙老師牽得線搭的橋。

聽到鄉(xiāng)親們的述說，更增了我對趙老師的崇敬與愛戴。

每次見到趙老師，她總是問這問那，一次次輕言細語的開導我，人的一輩子要心平如水志向如山。要看淡一切，有一份光發(fā)一份熱，要腳踏實地，凡事先問問自己的良知，要多多付出，少圖享樂，要有水的無色無味，明凈透徹，要有山的挺拔峻秀，四季泛綠，順境時不能狂妄自大，逆境時不能自爆自棄，為人要志在四方，在自己能所能及的情況下多做一點對國家、對人民、對家鄉(xiāng)有益的事，即使是那么一點一滴…….

在一個冬天，趙老師終于病倒了，鄉(xiāng)親們和她的家人把送進省城的一家醫(yī)院治療，后來又轉(zhuǎn)到北京的一家醫(yī)院治療。醫(yī)生悄悄告訴她的家人和鄉(xiāng)親們，她的肺癌已是晚期了，她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就是了，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多則一年，少則半年……但趙老師還是很樂觀，她對家人和鄉(xiāng)親們說，我自己的病我清楚，不要再為我的病花費了，既然到了北京，我想去天安門看一次升國旗。就這樣，趙老師在家人和鄉(xiāng)親的陪同下來到天安門看升國旗。還照了一張合影。就這樣出院回到了鄉(xiāng)下。趙老師說：不愛家鄉(xiāng)的人，他還能愛祖國嗎？

趙老師回到鄉(xiāng)下不到一年就咽下最后一口氣，那年她剛好43歲。鄉(xiāng)親們?yōu)樗k了一場隆重喪事。按照她的遺愿，就把她安葬在水庫旁的大山腳下的山灣里，讓她永遠守護青山綠水，溶入大自然。

之后我來看看趙老師，就是凝望那座長滿了青草的土墳。

我童年的老師，留給我的是永遠不會老去的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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