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形勝話萍洲

筆耕瀟湘

作為地級市的永州，對于外省的朋友來說，不一定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一旦說起“瀟湘”一詞，驀然間便會觸動心底幽微的琴弦，漾起詩意的美感。的確，“非是白萍洲畔客，還將遠(yuǎn)意問瀟湘”，自古以來，瀟湘一域就以其特有的意蘊贏得文人雅士的青睞，是詩人墨客魂牽夢繞的地方。

湘江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發(fā)源于五嶺山脈腹地的瀟水從崇山峻嶺間奔涌而來，水質(zhì)純凈，清綠幽深，故名曰“瀟”，取“瀟者，水清深也”之意。瀟水與發(fā)源于廣西北部陽海山麓的湘水蜿蜒北流，于永州市零陵區(qū)城北融匯，然后注洞庭，入長江，達(dá)上海。瀟、湘二水流域主要分布在永州境內(nèi)，因而“瀟湘”一度成為永州的別稱，后來泛而廣之，指代整個湖南。

瀟湘聞名遐邇，源于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一個傳說。據(jù)《尚書》、《史記》及《山海經(jīng)》記載：帝堯?qū)⒍鸹逝⒓藿o帝舜，帝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二妃尋夫，悲慟不已，淚灑斑竹，投湘水而溺，被后人尊為湘君。中國歷史自舜帝始“明明德”，翻開了文明史的第一頁，而帝舜與湘妃的感情傳說也成為中國最早的愛情故事。這故事比《詩經(jīng)》中“關(guān)關(guān)之鳩，在河之洲”的愛情追求還要古老一倍。從屈原開始，湘妃故事頻繁出現(xiàn)在包括詩詞、散文、音樂、繪畫等各種藝術(shù)形式中。二妃的故事留給了歷代詩人太多的抒寫空間，詩人們或身到瀟湘，或聞二妃故事有感而發(fā)；或謁其廟堂，因聯(lián)想而抒懷；或因斑竹、斑管、湘琴睹物思人，形諸詠舞。應(yīng)該說，舜帝及其妃子是歷史人物，但在綿長的歲月里，她們被神話化了。而與之相伴的“瀟湘”由于反復(fù)歌詠，也成為古典文藝中永恒的意象和凄清幽艷風(fēng)格的象征。例如古典名著《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居室楣題“瀟湘館”，她本人也被稱為“瀟湘妃子”，其清麗幽怨的形象伴隨著王立平的《紅樓夢》經(jīng)典詞曲傳播開來，成為無數(shù)國人心底唯美憂傷的情感寄托。

“瀟湘”是永州的雅稱，而比“永州”更古老的地名卻是“零陵”。自湘妃投水殉情，為了悼其哀惋，人們將九嶷山腹地的舜陵改稱零陵。“零”即“涕零”，掉眼淚的意思。就像物有三維，古人言瀟湘必言九嶷，言九嶷必言零陵。屈原在《楚辭?湘夫人》中描寫湘妃出入瀟湘之浦，登白蘋洲，望九嶷山，其情景令人神往。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實行郡縣制，設(shè)長沙郡，置零陵縣。到了隋朝，瀟湘始稱永州，此后一地二名，反復(fù)交替，一直延續(xù)至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詩意三維的頂端，托舉著一顆璀璨的明珠，那便是瀟湘合流處的江渚蘋島，以及島上的蘋洲書院。在悠久的歷史中，本土的人文靈氣氳氤醞釀，形成獨特的地域文化。瀟湘之水就像鋪展在永州之野的脈管，將細(xì)微的支流伸入五嶺山脈的每一道皺褶，挽起難以計數(shù)的村村寨寨。它流淌的不僅是清新的山泉，不僅是多情的眼淚，還有“南蠻之夷”的荊楚文化。而蘋洲書院，無疑是這種文化凝結(jié)的精華。放眼湖湘大地，南有蘋洲，北有岳麓，一個扼瀟湘之口，一個洇洞庭碧波，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卓越的人才，為楚文化的發(fā)展和整個中華文明的進(jìn)步做出了積極的貢獻(xiàn)。只因蘋洲書院遠(yuǎn)離行政中心，缺乏物質(zhì)財富的支撐，其出現(xiàn)比千年學(xué)府岳麓書院晚了七百六十三年，然而，那種濃郁的楚文化的精神卻是生生不息，一脈相承的。

蘋洲書院始建于清乾隆四年（1739），由祖籍零陵的江蘇桃源縣令眭Xu文煥父子開創(chuàng)。光緒十三年（1886），湘軍名將王德榜、席寶田出資重建，聘請歸田翰林周崇傅為山長。據(jù)光緒《零陵縣志》記載：“黃葉渡下有白蘋洲，廣半里，長二里余，舊多白蘋，故名。今則古木叢生，柯葉蓊葧，夏日綠陰照水，估舟多系其下，望若畫圖。上有白蘋書院?！泵鞔煜伎蛠碓L時，書院尚未修建，但那獨特的江口小渚，恰如雙龍含珠，令他贊嘆不已。

從零陵北郊駕舟過江，登臨小島，便有遠(yuǎn)離流俗，進(jìn)入儒雅境界的感受。島上古木參天，竹蕉繁茂，風(fēng)光旖旎。蘋洲書院的建筑格局，中軸線自北向南，有奎星閣、講堂、中門、大堂、大門、門庭、影壁和長廊。書院居南國靈秀之地，氣象清淑，高潔幽靜。于書房坐讀，常聞漁舟欸乃；憑軒瞭望，蒼柯間透出碧水藍(lán)天，而或鷗鷺飛翔，白帆遠(yuǎn)逝。這景象總能調(diào)動人的思緒，或引向婉轉(zhuǎn)的柔情，或引向深邃的哲理。今日所見的亭臺樓閣，大多重新修葺一番，但主體謹(jǐn)遵舊制。特別是中軸線上的青石甬道和兩旁的老桂花樹，沒有摻進(jìn)任何現(xiàn)代元素，仿佛古賢先哲的氣息郁結(jié)其中，正徐徐釋放出來，感染著每一位游人。漫步蘋洲，但聞古箏幽幽，《湘妃怨》的樂曲在古色古香的建筑里輕彈淺唱，直把旅人的身心帶進(jìn)古意雅趣之中。這里的一石一木，皆可感發(fā)人心，啟迪智慧。若有閑心長居島上，嗅木犀濃香，聽瀟湘夜雨，看蘋洲春漲，觀湘口漁火，縱然你沒有柳宗元那般睹物傷情的羈旅生涯，那怕你沒有林妹妹那般細(xì)膩敏感的幽渺情思，也會潛移默化，悄然與儒雅的氛圍融為一體。

我一直以為，中國歷代詩文中的嫻淑士女，或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或凌波微步，飄忽若神，都是女媧撒下的種子長出來的。人們之所以鐘情瀟湘的意象，不僅僅是一種唯美的感動，還是一種延綿于娥皇女英的繾綣情愫。對于謫臣孤客，則又多了一層感時傷懷的憂思，哪怕他正同漁父“短篷孤棹，綠蓑青笠，穩(wěn)泛瀟湘雨”，也難免“彌使遠(yuǎn)念來”、“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清淚”。這種凄涼無助的心境，就像這江面的煙雨一樣哀婉纏綿。千百年來，詩人們所鐘情的不知是瀟湘的夜雨還是心靈的淚雨呢？

是的，古老的瀟湘，曾經(jīng)被稱為南蠻瘴疬之地，山嵐彌漫，神秘莫測，“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楚地的巫舞實際上是一種宗教舞蹈，一直長盛不衰。從屈原筆下的《九歌》等篇章可以窺見“長發(fā)曼鬋、長袖拂面”的舞蹈場面。那“豐肉嫩骨、姱容修態(tài)”的柔美舞姿和原始粗曠的強悍勇敢完美地揉合在一起，令人遐想翩躚。正是這種昂揚豐滿的精神鼓舞著楚國的先民從篳路藍(lán)縷的草創(chuàng)，發(fā)展成一時最為強大的帝國；也正因為丟掉了這種上進(jìn)的精神，不肖子孫貪圖享受，腐敗墜落，使強大的楚國最終被偏居一隅的秦國吞沒。時間的長河流淌到今天，那古老的舞蹈已不再呈現(xiàn)，那“斑竹啼舜婦，清湘沈楚臣”的纏綿和憂思也似乎煙消云散。有人說，這是一個沒有宋詞的年代，蘭舟催發(fā)的槳聲，早已在千里煙波的楚江里一篙獨去。在市井巷陌的熙熙攘攘中，只能攜一襲宋詞的眷戀入懷，枕一世幽簾入夢。然而，一旦你聆聽《美在永州》的歌曲時，一定會改變這種感想。那溫潤甜美的歌聲不正是古老韶韻的千年回響么？

再美的風(fēng)景也難以挽留游客離去的腳步。薄暮時分，我們從蘋洲書院出來，回到古樟蔭蔽的碼頭等船。逆瀟水南望，零陵城區(qū)樓房參差，在夕陽下泛著隱隱的白光。一縷離愁悄然涌上心頭，我竟然留戀這昔日的儒雅不忍離去。我不知道還要干些什么才能使這趟旅行更趨完美，便站在山門前拍照，以居中的姿態(tài)把“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的楹聯(lián)一起攝入畫面，算是給這趟旅行蓋上圓滿的戳記。短暫的觀光就像看了一場虛幻的電影，再過一會兒，我將重新融入俗氛，為柴米油鹽而碌碌。北邊的荒山野嶺間，湘江像苦旅的行者再次踏上了征程。我忽然覺得眼前的江流和時間的長河重疊起來，正執(zhí)拗地催人老去。我們從容點評古人的情感，寧不知現(xiàn)在進(jìn)行時很快成為過去式。羈旅瀟湘的落魄詩人沒有找到自己的人生座標(biāo)，我渾渾噩噩過了半輩子，同樣沒有找到。

曾經(jīng)修建蘋洲書院的多是達(dá)官貴人，今天重新修繕?biāo)囊彩巧探缇揠?。在功利壓倒一切的今天，有人還能想到文化建設(shè)，單是這境界就令人欽佩。然而，裝修一新的蘋洲書院除了作為旅游景點賣賣門票，打算弘揚怎樣的價值理念呢？但愿那“修身齊家、知行合一、經(jīng)世致用、天下為公”的儒家思想得以續(xù)存；但愿那“堅持融聚、發(fā)展、分享、共贏”的核心價值觀念得以實現(xiàn)；但愿那“倡導(dǎo)士魂商才、以義取利、以利濟世、義利合一”的儒商精神得以發(fā)揚光大，給現(xiàn)代人一個心靈棲息的空間。這理想中的儒商形象既是大眾財富的榜樣，也必將成為時代的道德楷模。

機船開動的瞬間，江渚開始向后退去，漸漸露出玲瓏的剪影，在波光粼粼中微縮成一塊蒼翠的璞玉。隔著淡淡的江靄，我站在船頭遠(yuǎn)遠(yuǎn)地癡望，只想穿越時空，于恒古的唐詩宋詞中，打撈時光侵蝕千年的殘夢，譜寫《瀟湘夜雨》的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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