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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聊齋》

2014-04-26 04:19 作者:張桑麻  | 18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十幾歲時,在村中,于一同學(xué)家里見過本白話《聊齋》。書是他哥哥的。我當(dāng)時還不曉得《聊齋》為何物,是書的極度匱乏,讓我見到書便讀,一讀便被迷住。

那是迷戀故事的年紀(jì),而那書上面全都是故事,一篇接著一篇,很精短,又瑰麗異常??善淙肆弑?,書只一晚便被索回,我從此再未見到,私下里嘆息不止,一直多年,心中都耿耿。但讀過的兩篇,《鳳陽士人》和《海公子》,卻深深地印在腦子里,涂抹不去。

后出外讀書,逛書店,一時勾起了幼時的心結(jié),遂舍了四大名著,獨買了本《聊齋》??膳趸丶胰?,打開一看傻了眼,竟是文言。書已到手,無奈一篇篇硬看下去,可感到我與文字之間似隔著一堵土墻,總不能通透。以至于把個故事讀到囫圇。

這本《聊齋》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無數(shù)遍,直到把那堵墻讀得堆掉,直到再讀之如讀白話,內(nèi)容了熟于心。我起初是鐵定了文言不如白話的簡便,可讀到后來竟驚覺了原著原滋原味的妙處。我沉浸于原著的古樸,恍若回歸了作者的年代,行走在康熙年間。

在我狂讀《聊齋》的時候,我已回到了鄉(xiāng)村,是一位農(nóng)民。一本古樸的書,鄉(xiāng)村周遭的山水,為失魂落魄的我?guī)砹诵┰S的安慰。我在蒲氏的一則則故事中度過難堪的時光。我有時人在日農(nóng)閑時村外的草甸上,在我的身旁,流著一道曲折的水,是西河。在甸上散著二三十只茸茸的白鵝,那是我的鵝群。我孤坐在河畔,低眉讀《聊齋》。鄉(xiāng)野氣在我的身邊緩緩地流動著,像水,像云,我能明顯感覺到它的沖撞。山很稀落,很青,不大的村莊三五個,五里,十里,山一樣散落著。在甸上的溝河畔就有了一個小的黑點,那是我遙遙的身影,在落寞的一個夏日里。

有時我在家中,正是盛夏,人坐在敞開窗扇的窗臺上,捧本《聊齋》在讀。家里來了村人,是一婆娘。見我的模樣,便不屑說,好人誰看《聊齋》啊。我被當(dāng)頭一棒。她個長舌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此人在村中最是消息靈通,也最嚼舌根,把個張家李家針鼻兒大的爛事在村子里攪成了一鍋粥。此種人在鄉(xiāng)間有神通,能說媒拉纖,是王婆之流?,F(xiàn)今時代好了,若時光倒流,恐她早被武松輩拿把刀抹了脖子。

好人怎就不看《聊齋》?這是什么狗屁邏輯?她不是皇帝,皇帝也不是圣人,圣人也有錯,她封定不了我。后得知鄧公小平也酷愛著《聊齋》,我才感到了振奮?!读凝S》是本奇書,是一本趣味橫生的書,松齡愛寫,鄧公愛看,都正說明了讀者與寫者之間的心性共通,更證實了他們都是極富有情趣,極懂得生活情調(diào)的人。鄧妻卓琳說,小平非常喜歡《聊齋》,他不僅在北京時經(jīng)??础读凝S》,外出時還帶《聊齋》,他還讓工作人員把《聊齋》拆成活頁,外出時帶幾篇,閑暇時看。鄧公是偉人,我是平頭百姓,不可妄自揣度了先生的心性,但我堅信,讀著本《聊齋》,我與先生是一樣的心情。鄧公喜看《聊齋》,這件事在鄉(xiāng)村怕沒有兩個人知道,況乎一個長舌婦,怕她死到脖子也不會知曉此事底里,更不會知曉一本古書的妙處。書是琴,她是牛,我勉強(qiáng)做個撫琴者。想我只探指一撩撥,那些琴鍵一樣的書頁便能流動一段美妙的音樂出來的。

古人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读凝S》上哪一樣都不少的。屋就有黃金屋,也有草屋。屋有千萬棟,可畫壁勾梁,也可土墻土院。在屋外,又有明媚旖旎的山水風(fēng)光,或浮華,或粗樸,有古人居焉。

很陶醉書上的景致描寫。

在《狐嫁女》一篇,我深深地沉溺于其中的月色。在月下,歷城有膽略而又在人前一時逞勝的年輕人殷天官,孤身一人前往了一處“長莎蔽徑,蒿艾如麻”的廢園過。我仿佛是幻做了他去了,體驗了夜的安妥和靜謐,又熱熱鬧鬧地參加了一場狐們的別致婚禮。在席間,他佯醉伏桌,在袖中偷偷地藏得了一把酒器,以作為留給同仁的證物,最終竟致使群狐百搜不得,而棄之狐疑收場。

在《汪士秀》一篇,也有同樣出色的場景,一樣是月色,但感觸大不同了,盡顯了蒼茫。文中僅有寥寥數(shù)語,寫廬州人汪士秀乘舟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不想境界竟全出。其意境的深遠(yuǎn)引人不是一分半分的。

而在《寒月芙蕖》一篇,我醉心于水面亭旁的那一大片荷塘,彌望著滿塘青青的蓮葉和千枝萬朵紅碩的荷花,“朔風(fēng)吹面,荷香沁腦”。宴閉,北風(fēng)驟起,被摧折之后的荷蓋竟都那么的堅挺可人??蛇@一切,居然都是一高深莫測的道士所做的一場幻術(shù)而已。面對眾人的詫異,道士只笑說,“此乃幻之空花耳”?;m是空花,但在我的面前所展現(xiàn)的該是多么真實的,鮮活的一種存在,它給我的心靈感染,揮之不散。想這都是松齡文筆的功力。松齡擅寫美景,也擅寫破敗,因只有破敗之所,鬼魅花狐才能寄之不離。但破敗歸破敗,那景致卻讓人懷揣了一份好奇,而迫不及待地隨主人公毛草著心境壯膽而入,而往往,那怪異也就發(fā)生了。

我喜歡蒲氏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女子,可愛之極。在眾多的人物里,我獨喜愛著嬰寧和俠女。這兩個人的性格有著天壤之別,嬰寧給人的印象是外表癡癡憨憨,卻有著笑癖的女孩子。在人前,她往往話不能成句,便無故折腰掩口爆笑??墒聦嵣?,這乃是一位冰聰明的狐女子,是她偽裝的憨癡表象迷惑了很多的人。

俠女則不同,她是位“艷如桃李”,而“冷若霜雪”,又身懷絕技的奇女子。更奇在其表面的冷艷,竟背地里和顧生有了一段曇花一現(xiàn)的私情,并給人生了一個娃子,卻又拒絕與人結(jié)為伉儷。有正常人的不可理解處,想這也正是這位俠女的最奇處吧。

松齡有情趣。在《胡氏》一篇里,他寫到一伙狐兵因怨來大肆討伐人類,可卻戰(zhàn)敗,丟盔棄甲而逃,人們驚見了他們?nèi)拥舻乃芯故橇艘粭l條的高粱葉子,跨下所騎乘的驢騾,也不過是只草蟲。眾人笑曰:“技止此耳?!庇忠淮蝸硪u,趕上一人在上廁所,竟把一綹子箭都射在其人的屁股上,可箭竟又非箭,而是一把的蒿子梗。讀到這里,我是笑出聲來的。我笑過后,便感到了濃濃的生活味兒,捕捉到了蒲氏文字里的鄉(xiāng)土氣息,是相當(dāng)?shù)囊白尽?/p>

另外,我特喜歡《翩翩》中的芭蕉葉子,《畫馬》中的馬畫,《道士》中的一對石家姐妹,就連《妾仗擊賊》中的妾都不與凡俗同,性情被塑造得別具一格,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一個印象。

蒲松齡自言: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到了今天,喜人談鬼的就還有我,因此我就愛上了《聊齋》。四大名著我沒大讀,只讀過其中的《紅樓》,還是為了不辜負(fù)名著才強(qiáng)迫自己讀的。在《紅樓》里,我只對一幫年輕人的園中歡聚,吟詩作畫,以及日的圍爐宴飲,和踏雪尋梅感興趣,覺得是活出了人生的況味,羨慕得了不得。而《聊齋》是一部奇書,我是被這書強(qiáng)烈的吸引而自愿去讀的,又反復(fù)讀了多遍,至今還時常在讀,在重溫它的美好。然而它的篇目浩繁,燦若星斗,僅憑我的三言兩語是遠(yuǎn)說不清《聊齋》的好的,它的好,全在書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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