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
昨夜，夢見姑婆來了，一如當(dāng)年的慈祥臉龐，一如當(dāng)年用寵溺的目光看著我。我急忙跟在她的身后追喊，可是姑婆微笑著就不見了蹤影。我急得大哭，卻恍惚間聽到童子在耳邊喊我：“媽媽，媽媽，你怎么了？”原來，又做夢了，枕巾依舊被淚水潤透。
姑婆是是外祖父的大妹 ，自幼隨父母背井離鄉(xiāng)逃荒千里。由于曾祖父母去世得早，外祖父兄妹四個，兩個小的被送了人，姑婆也是跟著外祖父艱難長大成人。姑婆嫁人后，并未遠(yuǎn)離，和外祖父一直住在一起。我幼年一直是在外祖父家度過，所以和姑婆感情很深。
姑婆一生生育十三個孩子，可是養(yǎng)大的只有最后的兩子一女， 據(jù)說這三個孩子還是外祖父成天成宿在草屋里用麥秸裹著抱在懷里才得以存活下來的，那時生活之艱辛是現(xiàn)在人無法想象的。姑婆的丈夫在表舅們很小時就去世了，聽說脾氣暴烈，待姑婆相當(dāng)不好。有吃的自己先吃，活也不干，饒是這樣，還隔三差五地找事，對姑婆動輒打罵不休。那時窮得別說被子，就連張床都沒有，姑婆生孩子也只能在地上，可即便是這樣，姑婆生育時也沒能逃過丈夫的打罵。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聽姑婆說過丈夫一個字的不是。
媽媽八歲那年的八月，我親外婆得了產(chǎn)后瘋?cè)ナ懒?。后來的外婆起初不怎么問媽媽和舅舅的事情，那時外祖父趕馬車到處送糧 ，長年累月的不在家。媽媽上學(xué)要從家中拿糧食，多少次回到家，門已經(jīng)被外婆上鎖了，她也不知去向，媽媽只有坐在門口哭。這時姑婆聽見就走過來，拉起媽媽，什么都沒說，把自己缸里不舍得吃的紅芋片子，在碓窩里狠勁地砸，弄成面子給媽媽帶著?？赡菚r，她家要比外祖父家困難不知多少倍，那點子紅芋片子就是在表舅生病時她都沒讓動，準(zhǔn)備留著過年吃的。
聽老輩們說，后來的外婆和姑婆處得不是太好。我的眼里看到的也都是外婆讓姑婆干著干那的，自己從不下地干活。但是姑婆從不抱怨，也從不忤逆，總是殷切得跟在外婆后，按照她的吩咐做事。外祖父家的東西姑婆從不拿，沒吃的了寧可餓著也不去要，總是外祖父知道了送去時還撒謊說那那還有吃的呢。姑婆說人窮也要有骨氣。
在我小時，姑婆的女兒 回來了。表姨是姑婆覺得家里太窮，把她嫁到東北的，那時說是關(guān)外日子好過些。表姨回來時是冬天，東北和我們這兒不同，外面冷屋里有炕有暖氣暖和。表姨來了就嚷嚷著太冷，過不慣，開口閉口她們東北是如何如何好，鬧著要回去，這時她也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姑婆借東家借西家，變著花樣地給表姨做好吃的。表姨在床上被窩里坐著，姑婆就蹲在地上，在床下面給她烤火，時不時還要趴在床下，看看床板別燒著了。那時我就特別討厭這個表姨，心里很替姑婆生氣。姑婆說的一句話我是到現(xiàn)在才懂，你姨路子遠(yuǎn)，來一趟不容易，能留她多過一天就多過一天吧，這回見了下回不知道能見不能見呢。沒料到，姑婆竟一語成讖，表姨走了就再沒能來過，沒四十歲就因車禍去世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舅舅家有四個孩子再加上我，一個比一個都大不了多少，姑婆就幫忙帶大了大表妹。那時舅舅上班了，外祖父家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也更能幫襯到姑婆家了。但是姑婆從不張口問外祖父要東西，反而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督促著兩個表舅幫著外祖父家干活。幼年的我和表兄妹不懂事，每每看著姑婆貼的紅芋片餅子覺得稀奇，就毫不客氣地拿來就吃，結(jié)果常常害得兩位表舅餓肚子。有一次，我們正蹲在姑婆的鍋門口吃得香呢。大表舅看見鍋里沒有了，大聲訓(xùn)斥我們再想吃就拿白面饅頭來換才行。姑婆惱了，抄起剔火棍攆著打表舅，罵表舅二十幾的人和孩子爭嘴。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姑婆發(fā)火。大表妹小時有夜游癥，姑婆白天干了一天的活，晚上還不敢睡覺，生怕表妹有個閃失。后來我想出了個點子，讓姑婆把表妹栓在床上。姑婆不舍得，想了個折中的辦法，縫了個長長的布帶子，兩頭分別拴在她和表妹的腰間，這一栓就栓到了表妹上學(xué)那年。
姑婆家里太窮，以致兩個表舅成年了也鮮少有來提親的。好容易在外祖父和舅舅幫忙下蓋好兩片房子，有了房子，說親容易些。大表舅三十好幾時娶了一個四川的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小表舅也成了親，也生了孩子。七十多歲的人，每天早起燒稀飯，烙油餅，提著她的小瓦罐分別給兩個兒子家送去，就是刮風(fēng)下雨，冷天熱天也都一天不拉地去送。大舅媽是出名的懶，二舅媽為人刻薄刁鉆，姑婆少言寡語，只有一味地多干活，少生些閑氣。所以姑婆即便帶著孫子，古稀之年，仍地里的活計要陣陣必到。就是這樣終日忙碌著，姑婆也是臉上帶著笑，覺得日子有了奔頭，還給孫子起了個名字“康康”， 那幾年應(yīng)該是姑婆最快樂的時光了。
好景不長，在大表舅的女兒三四歲時，生性懶惰的大舅媽耐不住生活的清苦，與人私奔。大表舅求財心切，去了渤海灣打魚，在漁船上被人殺害了。記得那是快過春節(jié)時，當(dāng)時合計著姑婆年紀(jì)大了，就暫不告訴她老人家?？墒悄嵌?a target="_blank">時間姑婆明顯得比以前更加木訥，見人一句話都沒有，人也在極速得衰老。但關(guān)于大表舅為什么不回家過年，她一句話都沒問，只是抱著大表舅的女兒掉眼淚。終究沒能熬過一年，一場發(fā)熱就走了，她走時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姑婆的一生，勤勞，善良，堅強(qiáng)，隱忍。正如中國二三十年代最下層的那些苦難的勞動婦女一樣，雖然沒有學(xué)問，但是卻遵循著最基本的三綱五常。沒了父母，哥嫂是天，丈夫是天，以生命為代價也要忍讓。在那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撫育子女，還要照顧沒娘的侄兒侄女。姑婆一生沒有真正享過福，不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走了也是姑婆該歇歇了?？蓱z我姑婆一世勞作，茹苦含辛，竟落得晚景凄涼，可見世間之事多有不公！
一生中嘗盡人世冷暖，歸去竟無子女守望床前
半世情今夕得以了斷，從此再無悲風(fēng)苦雨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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