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趣話

我喜愛葫蘆,只覺得它有趣。
但在很長的一段歲月里,我的生活里沒有葫蘆。村子里沒人在種它。
突然有一年,得知村中央的孫家種了葫蘆,就偷偷地扒了院門去看,把人家的狗都引了出來。
那是一種大瓢葫蘆,虬曲的藤蔓攀附在石墻及墻頭的障子上,碧綠的大葉散得滿墻烏青,一朵朵雪白的花朵點綴葉間,而一個個白中透綠的大葫蘆就沉甸甸地從那蔓上吊下來。那場景,看著就讓人心醉。
后來,母親家也種過葫蘆,只是北方乃苦寒之地,這葫蘆大都長不成熟,做瓢都嫌它不夠結(jié)實。
結(jié)婚后,有一年里,我家的小園里有一塊空地覺得沒啥種,就種了兩壟葫蘆,為亞腰,是小品種,和家里燙酒的壺大小差不多。由于農(nóng)忙,也沒怎么顧得上它,連架都沒搭。可它居然就在那地上匍匐著長了一春一夏。等秋收之前,平場院的時候,我抖抖絲絲絡(luò)絡(luò)的秧子,竟歪瓜劣棗地摘了將近兩筐葫蘆。我把它們倒在倉房的頂上,曬起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曾有一段日子,我對繪畫的興趣像野火一樣燃起來,就從碾子山小城買來了水彩,開始在我的老屋里四處涂鴉。
被閣上有兩塊玻璃,我在上面的一塊上畫了一古代散花的飛天,在另一塊上則畫了一干粗壯的松,在松的橫干上停著一目光銳利,靜得石一樣的鷹。不過,一村人來了,就說那鷹的爪子像雞。
結(jié)婚時,買了一石英鐘,長方形鐘面,后來壞掉了。我想用顏料把他的玻璃面涂滿,就在其上繪了一棵壯壯實實抱心的大白菜,在白菜的葉子上佇著兩只肥碩的蟈蟈。沒想,屋子里竟因它添了田園的野趣。
已經(jīng)忘記了,是從哪里,討得了兩張三尺來長,一尺來寬黃不間厚實的紙。我在一張上畫了一紅梅八哥的橫幅,畫面上梅花吐蕊,一團墨羽的八哥震翅向梅而飛,我又在畫卷的兩側(cè)分別描紅成一副對聯(lián)模樣,蘸墨寫了“冬雪消融真美景,春暖花開是春聲”的對子。在另一張上則畫了一綠柳墨蟬的豎幅,不見全柳,只見幾根垂垂的柳條,在風(fēng)中搖曳,條上有三兩只蟬在隨著那柳鐘擺似地蕩,空白處上題單一“靜”字,因我想到了王維的“蟬噪林愈靜”句,且這字也切合了我的性情與心境。
冬天,我在院里撿到一只凍硬的麻雀。家里有一只兩尺見方的閑置像框,我照葫蘆畫瓢,在土炕上伏著,把那麻雀依它活著時的神態(tài)畫了兩只在那玻璃上,一正臉,一背面,正臉的又為一扭頭的姿態(tài)。我畫得極工,每一片羽毛都不肯大意,畫好后,又在其后畫了托足的楊枝及背景。
趕巧哥來了,見了我畫的麻雀就驚訝,連說,“活家賊!活家賊!”我把那像框裝起來,掛在里屋門的上方,成了一只門斗。不久,哥又領(lǐng)著村里孫家的小子來了,專為看那兩只麻雀。
我的目光開始撂在倉房頂?shù)哪嵌押J上。它們已干透了,碰觸有了陶器之聲。我翻來覆去地搜尋,最后在其中找得兩只體形稍端的捧進老屋,有一只的頂端尚還保留著一厘米左右長的一根瓜蒂,已經(jīng)硬挺了。
我手執(zhí)了毛筆,蘸足彩,打算在這兩只葫蘆上作點畫。不是畫山水,花鳥,也不是畫田園和草蟲。
我抓起那只無蒂的葫蘆,蘸了杏黃的彩,把下面的大肚全部涂滿,又蘸了紅彩在上面那小肚靠上三分之一處起往上畫,連同那尾巴似的尖頂全部涂滿。我接下來開始在沒油彩的地方描畫,烏黑的頭發(fā)、耳朵和眉眼。經(jīng)過一番描畫,一個身穿黃衣,頭戴紅色線帽的大頭娃娃已經(jīng)笑容可掬地坐到了我面前。
我又抓起那只帶瓜蒂的葫蘆,那瓜蒂微彎著,斜指向后。我先蘸了棕色的彩,筆尖落下,點在瓜蒂上,也環(huán)在兩個肚的腰際,成一棕帶,那瓜蒂、腰際被蒙了棕彩,立馬顯得厚重起來。我又蘸綠彩,把大小兩個肚全部涂滿。再蘸白彩,在小肚的正面依肩畫了衣襟,那衣襟的最末一筆拉到了小肚的中央。我又蘸黑彩,開始在葫蘆肩上的尖頂部位畫眉眼和頭發(fā)。至此,一位古裝峨冠博帶的公子已于我的面前漸漸立了起來。妻看了,就說,他比我瀟灑。我有些悔造就了他。
把這兩只葫蘆分列擺在案頭,與我的書本放在一起,案頭竟頓時增色了許多。再看起書來,那心情就迥異了,像是有了一對書童伴讀。
母親家有一只瓢葫蘆,干徹了。我用鋸子把它剖開,成了兩只瓢。我把它們扣過來,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飽滿得像兩張人臉。曾見過城里人的室里墻上掛著根雕的面具或牛頭,鹿首,又見到這兩個瓢,突然就想把它們畫成一張人臉。
我蘸黑彩在一只上開始畫一女子。黑漆的秀發(fā),是斜留海,柳葉彎眉,櫻桃小口,面如滿月,眼睛是雙眼皮,睫毛很俏皮。這女子烏黑的眼珠都滾到一側(cè)的眼角,是一個左顧的神態(tài)。我在土墻上釘了一顆釘,把這頭像倒扣著掛上去,果然有了根雕的氣韻。
我捧著剩下的那只端詳,留意到它凸鼓的輪廓,便想到了老壽星的額頭。我就蘸了黑彩,繪了兩只笑咪咪的眼睛,一只蒜頭鼻子和額上的幾條抬頭紋。再蘸紅彩,畫了一張笑著咧開的嘴。又蘸足白彩,水筆落處,兩條濃重的白眉從額前垂下來,在嘴的上下又點染上密實的胡須。最后,在他的嘴里三兩下,從而在壽星的口里就只剩了三四顆牙齒。我把這老壽星送給了父母,希望他們能夠像老壽星一樣吉祥如意,福壽安康。可父母都嫌他太嚇人,沒有掛,后來竟擦去了,改用那瓢舀米。
我卻獨不怕這些子因我而生的精靈。我把它們置于案頭,懸掛墻壁,朝夕目注,視它們?yōu)槲壹彝ダ锏囊环肿印?此鼈兓蚝B(tài)可掬,或氣宇軒昂,或含情脈脈美目盼兮,一下子覺得我好富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它們豐滿了我空落的鄉(xiāng)下生活了。
盛夏,村莊里面更換電線線路,幾個外村陌生的電工一擁闖入了我的土院。趕上晌午,他們讓我引上外屋的水井打得一桶井拔涼水渴飲,他們又闖進我的園里,摘柿子和黃瓜吃。一個電工偶然趴了老屋敞開的窗口,轉(zhuǎn)而對我,你是老師?我說不是。他就贊嘆,這屋子真有一種文化氣氛。又和別的人,“你看,那一幅蟬,那邊墻上還有一個美人首?!?/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人首”,他居然這么感慨地說。從此,我那墻掛有了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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