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時(shí)候，它已先我來到了村莊。我并不知道，它先前的模樣。據(jù)說，它與我的父親一起成熟，從瓜藤般的一道地裂子成就了一條豐沛的水。

其實(shí)，它并不大氣，它的氣魄僅僅契合了那座莊子。村莊是主，它是輔，它是莊子的一條圍巾，被遺落在草甸的深處。

幾十年來，它從沒站立過，它始終保持著躺的姿態(tài)，是睡美人，臥在村西，更像莊子的一條看門狗。

它是股逆流之水，從南面的郭狄坑繞出來，到了苗家窩棚卻并未進(jìn)村，而只是在村西的草甸上，擰歪了幾下身子，輕描淡寫地把村前的小溪帶走。

它不緊不慢地一路向北，到了甸的深處，漫散成沼澤。出了甸，再重新抱成一股水，流到北面的三皇廟，流到興久去。最后，不再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西河遠(yuǎn)去了，村西的草甸有了西河水的滋潤，卻開始變得豐腴。那甸上水草豐美，生長著婆婆丁、牛蹄菜和落豆秧。春來，就有村人女子前去挖婆婆丁和牛蹄菜，回村擺上餐桌，盡享野味。夏日里，父親常趕了車去甸上，割豐茂的青草和落豆秧回來喂馬，說那豆秧含有油，馬吃了會(huì)上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北面的沼澤，則生長著齊腰深的小葉樟和蒲棒草。夏天掛鋤農(nóng)閑時(shí)節(jié)，甸上的樟草也正好長成，西河兩岸的村民便開始扛了苫刀到那甸上打草。草在甸上晾干，運(yùn)回莊子，苫補(bǔ)房屋之用，村人都俗稱這小葉樟為苫房草。

由于甸的深處為沼澤，人跡罕至，遂成了野鴨的樂園。那鴨三五成群，肆無忌憚地在甸上笨著翅撲嚕嚕地飛。在夏里，常有河畔的牛娃在沼澤里意外地拾得了一窩鴨蛋，喜滋滋用衣襟兜回家去。

西河水不準(zhǔn)深，很少有沒人處，可最是富魚，有老頭、狗魚、鯽魚、泥鰍，在北面的沼澤那里還產(chǎn)有一種鯰魚。兒時(shí)，我的姐姐就與屋后孫家的幾個(gè)女子拿了家里篩米的圓篩，從村東頭大老遠(yuǎn)地跑到西河里去撈魚，每次都能撈個(gè)半盆。那魚以老頭和泥鰍為多，偶爾還會(huì)撈到幾條鯽魚和兩三條鯰魚，那自是錦上添花的事。

撈回來的魚很雜，屬于小雜魚，家里每次都是放上辣椒炸魚醬，煮小米飯。那是平時(shí)吃不到葷腥的年代，可想這魚醬該是何等的豐美了，它最是下飯。當(dāng)時(shí)父親正當(dāng)壯年，是全家扛飯的，要吃五六碗小米飯。母親就笑父親的肚子帶松緊帶的。

趕上雨季，連雨天，河水平了槽，此時(shí)竟最出魚。村里的男人有好信兒的，就在西河畔搭了茅草窩棚，打了馬燈手電，徹夜守在河邊，下蓄籠到河底，待把那籠從河里撈出來，那籠里就沉沉地滿了灌，一回竟能倒多半桶。那人則備了冬里盛酸菜的大缸，專為用來裝魚。那魚基本上都是泥鰍，翻花似的，不知從哪冒出來。

那魚吃不了，就賣給村人。泥鰍魚燉茄子是鄉(xiāng)間的美味，和東北的酸菜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齊名。有這樣的美味自該喝上二兩，也好打發(fā)那身心都潮濕的雨季。

西河是村民洗澡的去處，往往趁了晌午，烈日當(dāng)頭的時(shí)候，那整河的水被曬溫了，泡在河水里，清涼解暑，自是暢快。不光男人，村中的婦人也會(huì)于中午村人午睡之機(jī)，約了二三同伴，來河里尋一靠近莊稼地隱蔽的段落沐浴，一洗農(nóng)事帶來的泥垢，重做個(gè)清爽的女人。

在成年后，我也曾去那河里洗過澡，圖個(gè)方便。去時(shí)約了一個(gè)村人，是一五十幾歲的老者，我一外甥尚小，八九歲，也跟著去了。不過，那孩子不下河洗澡，而是在甸上玩耍，摘野花，捉蜻蜓?？吹轿覀兂嘀碜釉诤永?，那孩子羞著了，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竟伏在地上悄悄地向我們身邊爬，惹得我們哈哈大笑。那笑聲回蕩在鄉(xiāng)野的夏天。

這就是那條讓我牽掛，讓我縈懷的西河，老家的母親河。就是這么一條河，也曾倍受了算命先生的曲解，說什么水倒流，如人之經(jīng)脈亂，乃大不吉，這也正是苗家窩棚日子凄惶的原因。

我是獨(dú)不信的。我知道，每一條水都不平凡，它們的一生都有著一個(gè)志向，且可謂豪華。那就是，要去尋找下一條更強(qiáng)更大的水，而后合抱成一股，百折不撓，奔流到海。

望著平凡的西河，想到了那遙遙不知所之的海。我想，我要向西河致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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