萟海珠英
萟海珠英
陳舜婷
一
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閱覽室地毯柔軟,實木書桌寬大,椅子厚重,這使讀者在里面的活動顯得非常安靜。閱覽室四壁是書柜,空處掛著數(shù)幅中文墨寶,其中一幅楷書四個大字“萟海珠英”,落款署名:沅叔,傅增湘。
每當閱讀疲倦時,我便常在這幅墨寶下仰視、端詳、品味,發(fā)思念前輩鄉(xiāng)賢之幽情。
傅增湘曾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是四川宜賓江安人,生于1872年,字叔和,號沅叔。他工楷書,善文辭,精鑒賞,富收藏,著有《藏園瞥目》,《藏園東游別錄》,《雙鑒樓雜詠》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傅氏“一門三進士、兩翰林”在家鄉(xiāng)傳為美談。傅增湘于1898年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其兄增淯先于他6年中進士入翰林院、次兄增浚后于他6年中進士。
1917年12月,傅增湘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北洋政府欲追究北大校長蔡元培策動保護學生之過,逼蔡離職。傅增湘極力抵制,憤而辭去教育總長。
此后,他擔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以圖書收藏研究為樂,開始大規(guī)模搜訪中國古籍,致力于版本目錄學研究。一生所藏總計達20余萬冊,其中不少宋、元、明精刊及抄本。他的收藏在當時獨步天下,中外聞名,僅宋、金刊本就有一百五十余種,后來編制的《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傅氏藏善本二百八十多種,為同期個人收藏之冠。
他藏有一部南宋本《資治通鑒》,一部元刻本《資治通鑒音注》,別署“雙鑒樓主人”;又由于其在北京西城西四石老娘胡同建有“藏園”作書庫,自號“藏園老人”。
傅增湘終年七十七歲,一生竟有五十余年潛心致力于中國古籍的收藏與??薄V袊糯臅挚瘫竞蛯懕?,刻本用雕版印刷,寫本即手抄本。一本書經(jīng)過多次雕刻或者傳抄后,會積累下許多訛誤。他年少時為學,即痛感古籍以訛傳訛誤人子弟,立志“期以畢生精力校讎古籍,剪伐榛楛,除塵掃葉?!?/p>
傅增湘耗時一年多,用宋本和兩部明代寫本校完明代胡維新、戚繼光所刊《文苑英華》1000卷,改正處極多。據(jù)說,國內(nèi)市面上宋版《文苑英華》僅一卷現(xiàn)在的拍賣價已高達人民幣134萬。
二
初賞“萟海珠英”四字,頗費解。
查有關(guān)工具書,原來“萟”即繁體“藝”的異體字,1956年國務(wù)院公布的《漢字簡化方案》才將其簡化為“藝”字。
藝,甲骨文刻作,為(幼苖)+(一人張開雙手蹲下扶苗勞作),造字本義是種植。金文作,篆文為。古文中“埶”是“藝”的本字,隸書上加“艸”(艸,植物),下加“云”(說、傳授),造出的“藝”字,意在強調(diào)古代園丁的經(jīng)驗要靠一代代口口相傳?!八嚒弊髅~時指“技能、技術(shù)”,引申意義是充滿激情和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
我猜想,傅增湘當年可能是考慮繁體“藝”字寫出來一大堆,不很符合使用字母文字的西方人簡潔的審美習慣,所以便使用了異體字“萟”,“萟?!奔础八嚭!?。
“珠英”指讀書人,出處是女皇武則天曾詔令學士四十七人編修一千三百余卷的大型詩集《三教珠英》,張昌宗、王適、劉知幾、徐彥伯等皆在其中,他們皆為詩人兼學者,修書期間,日夕談?wù)?,賦詩聚會,是初唐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宮廷詩人群體,時人稱為“珠英學士”。自此,“珠英”也就成了飽學之士的代名詞。
傅增湘“萟海珠英”即“藝海珠英”。有位金發(fā)女郎好奇地問我何意,我說:“Thescholarintheoceanofknowledge”,即“書海學人”,但還是覺得難以達到“萟海珠英”的本意。
我曾好奇地向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的資深管理員打聽傅增湘這幅墨寶是怎樣漂洋過海的,皆搖頭不知。終于有一天,一位退休多年的老管理員專程來到閱覽室,告訴了我這幅字的來歷。
老人指著“萟海珠英”橫幅下方的像片說:“這位是裘開明,浙江鎮(zhèn)海人。1928年圖書館創(chuàng)立,即聘請正在哈佛進行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研究的裘開明碩士擔任館長。他是第一位被聘為館長的中國人,也是任期最長的一位,辛勤為館操勞約40年?!?/p>
老人說:“裘館長任內(nèi)大力采購中文書籍,上個世紀30年代曾數(shù)度親往北京督辦,在京期間數(shù)次拜訪蜚聲海內(nèi)外的藏書大家傅增湘,除獲贈墨寶“萟海珠英”一幅外,還獲贈和購得許多善本書,包括傅增湘親自作跋的宋刻元修本《纂圖互注揚子法言》?!?/p>
老人帶我走進中文古籍善本書庫,各類書籍都有函套封裝,分門別類地擺放在書櫥里和架子上。15萬冊古籍中有宋元刻本30余種,明刻本1400余種,清初刻本2000余種,稿本、抄本1000余種,還有拓片法帖,唐人寫經(jīng),明人尺牘,滿、藏、蒙、納西等族文字古籍。
面對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的古籍,我對“萟海珠英”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三
“萟?!笔菫榱恕爸橛ⅰ?。
北平解放不久,傅增湘為使藏書發(fā)揮作用,即讓后人將所有藏書(包括秘庫所藏宋、金、元刊善本,重要明刊善本)20多萬冊捐贈北京圖書館,他對家鄉(xiāng)情有獨鐘,又將余冊圖書捐贈四川大學圖書館。
藏有“萟海珠英”的哈佛燕京圖書館,目前藏書量早已突破100萬冊。藏書是形式,讓學人使用圖書才是目的,這里的服務(wù)、管理、資源利用率等,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鑒。
館內(nèi)復印資料十分方便,書庫外面有數(shù)臺掃描儀和復印機,自助服務(wù),掃描免費,復印費用很低,但現(xiàn)在已很少人復印了。
我將家鄉(xiāng)學人編印的《唐君毅百年誕辰書畫集》轉(zhuǎn)贈哈佛燕京圖書館后,管理員很快給國內(nèi)的主編回贈了收藏函。宜賓藉晚清重臣薛煥的后人在國內(nèi)四處尋找薛煥與李鴻章之間的一段重要史料而不得,實在無計可施,找到《唐君毅故園文化》主編,根據(jù)收藏函上的地址,嘗試著給哈佛燕京圖書館負責中文的館員發(fā)了一封信,沒想到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資料。對于讀者的需求,他們并沒有當成是“麻煩”,這在我們的一些圖書館,暫時恐怕難以辦到。
最近聽說,薛煥的后人根據(jù)哈佛燕京圖書館提供的資料補充完善的宜賓歷史名人薛煥傳記《宦海沉戈》已經(jīng)出版。
燕京圖書館的借閱制度相當寬松,每人可借數(shù)十至上百本,借期可以長達數(shù)月。但有一條嚴格的約束,那就是一旦有人要看這本書,你必須在十天之內(nèi)歸還,超一天罰2美元,我就被罰過10多美元,這一規(guī)矩保證了圖書的充分利用和流通。
“萟海珠英”,站在哈佛燕京圖書館閱覽室內(nèi)傅增湘這幅楷書下,萬里長江第一城地標廣場巨大的金屬球閃耀著光芒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覺得,前輩鄉(xiāng)賢傅增湘的藏書、捐書……也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為我們樹立起了一個閃光的坐標。
(陳舜婷,四川宜賓人,上海外國語大學國家公費英語言文學碩士、博士,研究方向為漢英語言對比與翻譯,2011年6月至2012年6月赴哈佛大學訪學并完成博士論文,畢業(yè)后留上外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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