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道具，演員都準(zhǔn)備好了嗎？”我手拿著劇本，環(huán)顧四周，“我們進行最后一次彩排，爭取一遍成功。”

舞臺上的女孩子吸吸鼻子，重新退回紅色的幕布后。她剛剛被我罵了一遍，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這個話劇是要參加比賽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三，二，一，開拍！”

女孩子背著帶子很長的包，穿著帶破洞的牛仔褲，一頭蓬亂的短發(fā)，還畫著很濃的煙熏妝。這個造型是我為她精心設(shè)計的，為了這個造型我可是煞費苦心。

第一個鏡頭不知彩排了多少遍，女孩子依然像個林黛玉一樣慢悠悠地走上去，我不止告訴她一遍要走出御姐范，可她終究演不出我想要的效果來。最終我還是煩了，把劇本往地上一扔：“不是的，董妍不是這樣的！你不想演可以不演，后面等著的演員一大堆，不差你一個!”

女孩子停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手指關(guān)節(jié)處因用力顯得微微發(fā)白，嘴唇顫抖著，眼睛里滿是無辜與惶恐.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到底要怎么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沉默了一瞬，望向她如一汪幽潭的眼睛，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又看見她迎著晨曦坐在窗臺邊，端著香濃的咖啡，笑得溫暖而美好。許久，我淡淡地笑了笑：“我可以給你們講一個故事，或許你們聽了之后，就知道怎么演了吧?！?/p>

第一次看見董妍的時候，我們都是十歲。十歲，我們都在上小學(xué)，那時候的她還留著長發(fā)，眼睛黑的像一泓泉水。我一直都覺得董妍不是人，她是從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她是一個奇跡，一個我一直都在追尋的奇跡。

我們第一次說話是在體育課，她坐在梧桐樹巨大的庇蔭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映射出來的光斑密密匝匝地灑在她的臉上。她抱著膝蓋，看向遠方一個未知的地方。我走了過去，問她：“你為什么不跑步？”

她指指肚子，笑著說：“因為這里有病呀，不能跑步的。”

“真好。”我說。

“好什么啊，這明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p>

我和她并肩坐下來，談天論地。于是她告訴我她叫董妍，比我大半年，我要叫她妍姐。于是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整天屁顛屁顛地跟你在她身后喊：“董妍，妍姐……”

董妍有很多項鏈?zhǔn)罪?，都是從學(xué)校小賣部花幾塊錢買來的，即便學(xué)校一律禁止不許帶這些玩意，董妍也像是沒有聽到過似的泰然自若，依然招搖地把一切亮晶晶的東西戴在手上、脖子上。有時還會笑嘻嘻地和我說：“涵涵小同學(xué)，這個送你吧，很適合你呢?！比缓笪胰绔@珍寶似的將那一串小小的首飾收進包里，像個乖巧的孩子一般點點頭，“謝謝妍姐。”

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們依舊在一個學(xué)校。忘了是哪一天，董妍剪掉了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留了很短的男生頭型，可依舊覆蓋不住她的美麗。就是從這時候起，她開始穿帶破洞的牛仔褲，穿男生普遍都穿的足球鞋，還有又大又肥的T恤，手上、脖子上甚至是耳朵上依舊一片璀璨……董妍再也不像個女孩子了，她跟著一群比她大好幾歲的男生出沒在酒吧、網(wǎng)吧、夜店、臺球廳等一切魚龍混雜的場所。董妍常常和我描繪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世界：酒吧里妖嬈而火辣的紅紫色的光，迪廳里忘我扭動著僵硬的身體的人們，錄像室里幽暗的光與淫穢的影片，網(wǎng)吧里仿佛騰云駕霧般的煙草味……這些都是我不敢想象的，可是董妍卻如美人魚般隨意游行在這些地方，她告訴我：“寺涵你是好孩子，就應(yīng)該聽話地背起書包穿上整潔的校服去學(xué)校好好讀書，那些地方你受不了的?！?/p>

最終我還是禁不住誘惑，懇求董妍帶我去那些地方看一看。于是董妍叫了一個男孩子，騎著很拉風(fēng)的摩托車帶我去了臺球廳——那是他們每天必須去的地方。那個男孩子把我?guī)Я诉M去，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璀璨奪目的董妍。這時候的董妍，更有了女人的味道，她穿著紅色高跟鞋，白色的抹胸小短裙，精致的妝容，就連頭發(fā)也是精心打理過的。完全顛覆了我平時對她的印象，與在學(xué)校里的她判若兩人。而董妍旁邊的男孩子，點了一根煙，把我美若天仙的妍姐攬在懷里，靜靜地看著前面綠色的臺球桌和上面滾動著的，五彩的小球。

這間陰暗的臺球廳永遠都是煙霧繚繞，彩色的小球在綠色的桌子上滾來滾去，編著號碼的小球構(gòu)成了屬于它們的太陽系。這里可真是好啊，進來的人永遠不用擔(dān)心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也不用擔(dān)心如何應(yīng)付掉那些對成山的白花花的試卷，更不用擔(dān)心后面突然有個人拍了下你的肩膀，叫你借些錢給他。董妍見到我，和我介紹她旁邊的那個人，她說這是她男朋友，叫谷城，和詩人顧城一個名呢。然后又神采奕奕地和那些人說：“這是寺涵，絕對是才女啊，我妹妹，親妹妹?！?/p>

“親妹妹？姓都不一樣，還親妹妹?！焙竺嬗袀€聲音輕蔑地說。

“我還就說是怎么了？警告你們啊，少來勾搭我妹妹，你們誰也配不上她。”

我不滿地瞪了董妍一眼，用眼神暗示她你把我夸大了。

站在臺球桌對面的一個男生摸摸下巴看著我，笑笑說：“這妞長得不錯呢，不然跟我走吧，保管有吃有喝。”

董妍伸手奪過一根還沒滅的煙，走過去把煙頭按在那個人的手背上，滿臉狠毒地說：“耳朵長哪去了？別他媽的動我妹妹?！?/p>

那個人嗷地叫了一聲，捂著手跑了出去。

董妍本來就比我高，穿上高跟鞋更顯得我特別矮，更像她妹妹，我拉了拉她的手說：“妍姐，想不到呢?！?/p>

“想不到什么呀？像我這種火樹銀花的女人還有什么辦不了的，就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p>

“和你在學(xué)校的風(fēng)格完全不搭啊?！?/p>

董妍不說話，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默默點上，吐出一圈又一圈白色的云：“混久了你就會知道，好孩子一點兒也不占優(yōu)勢，你總會被他們當(dāng)作手中玩物，被唾棄，被蹂躪，被辱罵，被遺忘。別看我是個女孩子，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無情。當(dāng)那些男人骯臟的精液在你身體里流淌的時候，當(dāng)他們將錢塞進你胸罩里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什么叫做卑賤，什么叫做恥辱?！彼艘豢跓?，“各種教訓(xùn)告訴我，我應(yīng)該堅強起來，你沒看現(xiàn)在沒有一個敢惹我的嗎?，F(xiàn)實就是這樣殘酷，你必須明白一個詞：適者生存?！?/p>

“適者生存？”

“對。”董妍沖我笑笑，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齒，“你別看你妍姐不怎么學(xué)習(xí)，但這點知識還是懂得的。生活是不會去適應(yīng)你的，你只能努力去適應(yīng)生活，哪怕是只有一席之地的存在空間你也不能放棄，不然你就會被強大的后勢力追上來，被吞噬掉?！?/p>

不知為什么，董妍說的話，讓我感覺很傷感。扭頭看見旁邊的她，竟然如此美麗，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美過，大概她是不想把她自己的美顯露在表面吧。董妍專注地看著桌上滾動的小球，然后再黑色小球進洞時，和他們一齊發(fā)出一聲歡呼。

臺球。我們不就像這些臺球嗎。開賽之前我們井然有序地立在綠色的桌子上，待白色的小球碰擊之前，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應(yīng)該往哪里走。

然后董妍帶著我離開了這里，她說無論多好的孩子，在這種環(huán)境里呆久了，都會變成壞孩子的，她就是這么變壞的。我似信非信地點點頭，與董妍一起漫步在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她總喜歡用各種精靈古怪的詞語來描繪她看見的事物。比如，她會用火樹銀花這個詞來形容自己；比如，在街上看見露著肚臍露著大腿的女人她會說；“這女人真保守。”；比如，看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她會說：“這張臉長得真蹉跎。”無論什么詞語到她嘴里都變了味兒，這才是真正的董妍，連用詞也是這么灑脫。

我說過，董妍就是一個奇跡，一個在惡毒環(huán)境下頑強存活的奇跡，一個我一直都在追尋的奇跡?？上覀兩钤趦蓚€世界里，彼此仰慕著彼此的世界。她會羨慕我可以有很好的成績整天被老師表揚是所有人眼里公認的好孩子，而我羨慕她不用上體育課不用跑步不必擔(dān)心明天有什么考試或是有什么作業(yè)沒完成。我們彼此向往著，憧憬著。可現(xiàn)實告訴我們中間的確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我站在這邊，她站在那邊，兩個世界如同水火一樣永不相容。

董妍依舊沒日沒夜地泡在那些魚龍混雜的場所里，偶爾在半夜叩響我家門，頂著一頭濕濕的頭發(fā)和一臉化了的妝沖我哭訴著一切。于是我給她調(diào)好洗澡水，讓她換上干凈的睡衣，與我躺在一起，靜靜聽她傾訴。有時會輕聲哭泣，有時會抱頭痛哭，我想我能做到的，只有耐心地安慰她，因為我知道我的妍姐原來不是這樣的，她和我們一樣有著一顆粉紅色少女悸動的心，只是她經(jīng)歷的比我們多。“寺涵你知道嗎，你特別像我姐姐?！彼谖叶呾o靜地說，我第一次聽見董妍這么細膩的聲音。

有時我們晚上出去吃燒烤，人很多，不少人喝了酒之后開始胡言亂語，有的人感慨人生，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泰然自若，可是有的人哭了?？蘖说娜司褪嵌?，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一句話：“當(dāng)那些男人骯臟的精液在你身體里流淌的時候，當(dāng)他們將錢塞進你胸罩里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什么叫做卑賤，什么叫做恥辱。”

她又喝盡了一瓶酒，接著打開了下一瓶。

“妍姐——”我叫她，“這不是自來水！”

“我眼睛不瞎，我看見上面寫的是啤酒?！彼粗艺f，“今晚使勁吃，我請客?！?/p>

于是，我們吃飯喝酒到很晚，吃得撐到胃疼?；丶业臅r候下了暴雨，路上看不見一輛出租車，于是我們脫下鞋來歡快地奔跑在雨水里，享受著這場巨大的洗禮。不出所料，第二天，我們一同進了醫(yī)院。

低燒而已，不要緊，要緊的是董妍。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微微合著眼睛輸液。

我一進去便開始嚷嚷：“不是吧妍姐，淋場雨而已?！?/p>

她把食指放在唇上，沖我做了個保持安靜的手勢，淡淡的說，“是腸炎?！?/p>

“怎么回事？”我心切地問。

“昨晚吃壞了唄，回去我就開始肚子疼，本來以為疼一會就會好，沒想到最后疼昏過去了，我媽叫了120，把我抬到了這里，扔下一堆錢之后什么也沒管就走了，真沒人性。”

“誰叫你昨晚吃那么多?！?/p>

“心情不好嘛，大吃一頓就舒服了。”

我給董妍倒了杯水，遞到她手里，說：“我算是明白了，你那時候為什么不上體育課，我一直以為你是裝的呢?！?/p>

“怎么可能，我一直有這毛病?！彼攘艘豢谒f。

“你那幾個哥們和谷城來看過你嗎？”我轉(zhuǎn)移話題。

“沒?！倍詭卣f。

“現(xiàn)在看出來了吧?！蔽椅兆《氖?，“男人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關(guān)鍵時刻還是要靠朋友?！?/p>

董妍勉強沖我擠出一絲笑容，可以看出，她正忍受著心靈和身體上巨大的痛苦。這是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只有被上帝稱之為奇跡的人，才能經(jīng)得起如此大的考驗。

“最后董妍姐怎么樣了？”女孩專注地看著我說，“這和劇本差距也太大了吧?！?/p>

若不是女孩打斷我，我都忘了我在和她們講故事，仿佛剛剛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又把我和董妍走過的路走了一遍?！肮适逻€很長，因為太長了，所以劇本無法概括所有的事情。你們聽我繼續(xù)講下去，爭取把你們所演的角色的人物性格理解透徹。要知道，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給你們講故事并非浪費時間，而是用故事來告訴你們應(yīng)該怎么演?！蔽铱戳丝磁赃叺膸讉€演員。

“好?！?/p>

在董妍住院的一段時間里，我?guī)缀趺刻於既メt(yī)院看她，我會給她帶我每天精心做的便當(dāng)，給她下載她最愛的Jay的新歌，給她讀顧城或是泰戈爾的詩，然后告訴她一定要積極配合治療。

中間谷城來看過她一次，扔下幾盒營養(yǎng)品便想要往外走。我在外面聽到董妍在房間里哭著喊：“你不要走。”可谷城竟然沒說一句話，不屑一顧地走了。從門縫中我看到董妍用力地摘下食指上的那枚閃閃發(fā)光的鉆戒，憤憤地扔向窗外，然后用一種幾乎絕望的聲音說：“你們?nèi)叶际腔斓??！?/p>

不久之后，董妍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我欣喜地看著她臉色一天天好起來，然和和她說再堅持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結(jié)果第二天我再次去看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董妍的床空蕩蕩的，只有整潔的床單和被子，連東西都不在了。我趕忙去問護士董妍去哪里了，護士面無表情地回我一句：一大早的就去辦出院手續(xù)了。

我發(fā)瘋似的找她，去她家里，去網(wǎng)吧，去臺球廳，去酒吧等一切可以找到董妍的地方，直到精疲力竭，我才想起我還有手機。于是手顫抖著按下董妍的號碼，可收到的卻是“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那個仿佛死了般冰冷的機械女音。有那么一瞬間，我有一種想殺了那個女人的沖動。

是的，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沒有董妍的身影，她就這么消失了。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董妍都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或是找過我一次。生活歸于平靜，可這種平靜的生活讓我覺得很不適應(yīng)，我仿佛失去了什么，失去了我一直都在追尋的那個奇跡。

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董妍，可那一切都是泡影，不存在的。夢里我夢見了上帝，我小心翼翼地問上帝：“可不可以賣給我一個奇跡，我要找到我的妍姐?！鄙系劭辛艘豢谒种械奶O果，晃晃悠悠地說：“董妍？她早就把你忘了?！薄安豢赡?，妍姐說過她不會忘了我的！”“快些走吧小姑娘，我可幫不了你?！庇谑俏冶粌蓚€人拖出了上帝的花園，于是夢醒了，我終究沒有問上帝要一個奇跡去尋找另一個奇跡。

我是個愛回憶的人，我總會把心靈深處那些布滿灰塵的往事挖掘出來，然后細細品味。冥冥之中我又想到了我愛的死去活來的妍姐，以一種家長的口吻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寺涵，你要乖?！被蚴切?a target="_blank">鳥依人般趴在我懷里痛哭，眼淚鼻涕全往我干凈的襯衣上抹；或是在臺球廳、酒吧、夜店里穿著性感的超短裙，沒日沒夜的抽煙喝酒……這些都是董妍，是的，全是她。

從記憶中醒來，如夢初醒般難受，我知道董妍不會回來找我了。可我還是無數(shù)次的在夢中祈求上帝，祈求他一定讓我見到董妍，并讓我問她一句：你現(xiàn)在好不好。

上帝還是很眷顧我的，不知是不是因我的誠心所打動，就像愚公為了移山打動了天神一樣，我終于打聽到了董妍的一點點消息。可這個消息令我難過又傷心，因為有人告訴我，董妍去了另一個城市，販賣毒品。

董妍命好，躲過了一劫又一劫，一直沒有讓那些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察抓住。這又是個奇跡，因為我知道她懂得：適者生存。這個詞放在這里不知道合不合適，但我知道，董妍憑借這個詞語，這樣的信念，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這么些年來，我親眼目睹了董妍從一個好孩子變?yōu)閴暮⒆拥倪^程，這不過只有幾年而已，漫長又短暫。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的青春比我有意義。我只是陰差陽錯般來到這世上，走馬觀花般體味了一遍這世間冷暖，而真正的幸福、痛苦以及人類一切的感受，只有董妍才是最刻骨的。

少年時期的一切叛逆在這時變成了回憶。曾經(jīng)向暗戀的男孩子表白，說我寺涵這一生只愛你一個，但后來又不知道和多少人說了這句話；曾經(jīng)被董妍的一個哥們用很拉風(fēng)的摩托車載著我去了臺球廳，第一次見到了我想都沒想過的另一個世界；曾經(jīng)喝酒喝到深夜，曾經(jīng)與董妍抱頭痛哭；曾經(jīng)剪了最流行的發(fā)型，曾經(jīng)穿過最刺眼的熒光色衣服……但描述這一切的前提是在前面加一個“曾經(jīng)”，就像小時候奶奶給我講故事之前總會有一句“在很久很久之前……”

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青春罷了，董妍的青春將會何等精彩，我們誰也無法描繪，因為她所做過的每一件事后面都會有一個“奇跡”發(fā)生，這是我用什么換也得不到的，就像我第一次看見董妍的時候想：她一定是從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只有從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才配有如此多彩絢爛豐富、甚至用語言無法形容、人人羨慕的青春。

董妍的生日是在九月——夏日的余熱還未散盡，秋日的涼意還未來臨的時候，董妍奇跡般的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當(dāng)然感動的要死，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般一陣寒暄。她邀請我去她家里，親自下廚做了一頓飯。我正詫異于董妍竟然會做飯的時候，董妍回了我一個暖暖的微笑，說：“適者生存?！敝螅蛭姨拱琢怂倌陼r期一切叛逆的緣由，她說話的時候表情特別平靜，像是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后的一個垂暮老人一般，她說：“其實，我有個姐姐，同母異父。小時候她是我的偶像，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學(xué)時是她先剪了短發(fā)，然后認識了鄰校黑道學(xué)生，和他們沒日沒夜的喝酒，之后她自己做了雞，年紀輕輕查出了一身婦科病，再之后她吸毒賣毒，說干這個還不錯，于是我剛出院就把我拉到另外一個城市去，當(dāng)然我不吸毒的，我知道那個不好，我只是賣毒。”董妍說著，傷感地吸了吸鼻子，“這次回來是我偷偷跑回來的，以前我是很喜歡她，以為她做的一切都很酷，于是我什么都聽她的，什么都跟著她做，現(xiàn)在想來，自己那時候可真是天真幼稚無知，如果我不那樣做的話，或許我現(xiàn)在和你一樣是個好孩子。”

“以前怎么沒聽你提起過你那個同母異父的姐姐？”

董妍詭秘地笑笑，“為了保守我唯一的一個秘密?！?/p>

盡管這樣，我仍然覺得董妍的青春才是最有意義的，不像我，當(dāng)時一抽風(fēng)考了個重點學(xué)校，然后被別人歸類為“非正常人類”的那一邊，從此我便開始沉浸在文字的海洋中。我站在書呆子的列隊這邊其實也對他們的那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向往。

董妍說：“你以后要是成了作家，別忘了把我寫進你的故事里?！?/p>

我點點頭，說好，一定。

我的青春有董妍就夠了，因為她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我青春所有美好的回憶。對于青春的定義，完全可以用“朋友”兩字代替，因為他們陪你度過了最美好的年華。

這場對話進行了很久，這不像朋友之間密切的密談，而更像兩個陌生人之間對人生的詮釋。雖然與董妍做朋友做了那么些年，我仍然覺得我不夠了解她——一個外表強勢，內(nèi)心卻軟弱的她，究竟有多少苦衷埋在心里不肯說出，我們誰也不知道。其實我與她并非一路人，但能走到一起，也稱得上是奇跡了。

十月的時候，董妍死了。她從一座十三層的樓上飛了下來，把自己變成了這個城市上空一筆潦草的驚嘆號。原因是她欠了太多的債，討債的人拿著菜刀追到了她的家里，于是她迫不得已，才選擇了這樣極端的方式。

董妍原本是一個天生能輕而易舉就能得到太多別人費心盡力卻也得不到東西的人，所以她有資格活得這么奢侈——不，說的好聽一點，叫浪漫。但這次她卻沒有，大概上帝不允許這樣的人活太久吧。

那些由董妍親手創(chuàng)造出的無數(shù)個奇跡，此時已經(jīng)化為無邊泡影，它們隨著風(fēng)兒飄啊飄，飄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最終子虛烏有。人不可以那樣貪婪，亦是不能擁有太多奇跡，可是董妍，她卻不一樣，誰叫她本身就是個奇跡呢。

董妍的葬禮很冷清，只有麻雀兩三只。我們無法聯(lián)系到董妍的父母，只知道她的父母住在南方。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以為他們的女兒還歡快地活在這世上，活在那個北方春天也會下雪的城市里。只有董妍說的那個姐姐去了，我哭的昏天黑地，她卻在一旁一言不語。

我和她說：“你怎么這么沒有人性啊你！”

她冷冷地回我一句：“又不是我讓她死的?！?/p>

墓碑上照片里的董妍依舊美麗與冷艷，目光依舊閃爍著吸引人的五彩琉璃光芒，像是精靈一般。

然而自始至終，董妍的男朋友和她的哥們都沒有出現(xiàn)，我沒有理由責(zé)怪那群更沒有人性的家伙們，因為在這個愛情速朽的年代里，沒有誰有義務(wù)來承擔(dān)這份傷痛。

之后我和董妍的姐姐去董妍家收拾她留下來的東西，當(dāng)我打開門的時候，我蹲下來哭了。

屋子里每一面墻上都用刺眼的紅色油漆寫滿了：

寺涵，對不起！董安，對不起！

而那個董安，就是站在我身旁目光冷漠暗淡的，與董妍同母異父的姐姐。

床上擺著的泰戈爾詩選還未合上，上面有董妍用熒光水筆涂下來的句子：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CD機里還躺著Jay的專輯，那是她住院時我給她賣的，里面有首她特別喜歡給我唱的歌：你是天，我是地，我們合為一體天下無敵……窗子是敞開的，窗臺上一層灰塵，從外面吹進的涼爽而無情的風(fēng)吹過我的面頰，我仿佛聽見董妍從這里跳下去之前心里無助的吶喊：

寺涵，對不起！董安，對不起！

于是，我們低下頭來收拾東西，我希望董妍能在這雜亂無章的房間里給我留下些什么，可是收拾到最后我失望了，什么也沒留下，只有那滿墻刺眼的字。

“以前經(jīng)常聽小妍和我提起過你，她說她特別對不起你，說把你帶壞了?！?/p>

我愣了一下，硬是沒反應(yīng)過來她在和我說話，腦子里短暫的空白之后，我緩緩抬起頭，說：“她想錯了，我從來沒有怪過她。”

不管時隔多少年，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我最美好的韶華時期，有一個女孩子，讓我欣喜，讓我彷徨，讓我絕望，讓我流淚，讓我的整個青春年華里都有奇跡存在，如夢境般美好。

董妍的死像一片溫潤的顏色，像童話里美好的幻覺，像黑白電影里模糊的背景音樂，在每一個角落里圍繞著我。我開始用大量時間留給回憶，留給我逝去的日子。

不久之后這間屋子里住進了新的人，一切煥然一新，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顯得格外安詳與平靜。我想我的青春也該結(jié)束了，我的青春由董妍開始，以董妍結(jié)束，沒有任何遺憾。董妍，謝謝你，給了我這樣一個青春。

我該走了。當(dāng)我拿到某所國外的著名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時，我這樣告訴自己。我會去一個南方不會下雪的城市里，演繹我下一段非同尋常的時光。通往機場的路上，我看到街道上各種形形色色的人朝著一個方向走去，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而我，卻迷失在了這個水泥鋼筋構(gòu)成的灰色城市里，等他們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于是這里變成了空城。

飛機起飛時帶給我一種眩暈感，我看著這座充滿我無數(shù)美好回憶的城市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鐘聲敲響，鴿子飛起來，我聽到人們的祝福。

一滴淚水落下來，整座城市開始淪陷。

最終，這個名叫《奇跡》的話劇帶給我無數(shù)的喜悅感，得到了一等獎，這將是我人生道路中最難忘的一個片段。

我握著飾演董妍的那個女孩子的手說：“謝謝你?！?/p>

女孩子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笑，“寺涵姐，我想你要的那個效果，我還是沒演出來?！?/p>

“沒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夠精彩了，有誰可以把另一個人的生命演繹的如此逼真呢。”

我手插在口袋里，仰望著前方蔚藍的天空，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董妍的臉，看到了曾經(jīng)的歲月，我想到了樸樹的一首歌：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我乘飛機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在董妍的墓碑前，燒掉了我苦心孤詣寫出來的劇本，我對董妍說：“妍姐，現(xiàn)在我把你寫進故事里了?！?/p>

一陣風(fēng)吹來，白色的花瓣宛如蝴蝶一般在空中飄舞，四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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