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樹一片白
老家山多,都不高,饅頭似的圓潤,一山的樹木,蓊蓊郁郁。
唯獨(dú)屋后的那座山,叫黃金山的,卻鶴立雞群,依龍成勢聳立半空中,又長出了棱角,算是有些峻峭挺拔。我說它,是想說山上一棵古老的桂花樹,一棵老得連我爺爺說,他爺爺?shù)臓敔斈菚r候就有的桂花老樹。
我在外走南闖北二十余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大樹奇樹,可時常裝飾我夢境的,仍是家鄉(xiāng)的那棵桂花樹。每次從夢中醒來,總感覺有種見到了親人般的溫馨情緒,以至于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常喜歡遙看天邊那輪明亮的圓月,凝視那月中的桂樹,任思緒飛揚(yáng),歡樂,遺憾,還有思念……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蹦菚r,一到農(nóng)歷八月,桂花樹開花了,香飄十里,整個村莊便沐浴在濃郁的桂花香里。村里的女人,對桂花更是愛不釋手,不但把桂花藏在衣袋里當(dāng)香水,還把多余的桂花曬干,用來泡茶喝,說桂花茶清涼爽口,香人又香情。我像一個饞嘴的壞孩子,喜歡纏著她們轉(zhuǎn),聞她們身上的桂花香。她們煩了,就給我?guī)锥淞闵⒌男」鸹ǎ疫@才肯飄著一縷香氣離開。
我家門前是去桂花樹的必經(jīng)之路,很小的時候,家里是不允許我去山上玩的,我常趴在門檻上,望著村里的哥哥姐姐們從桂花樹砍柴或放牛歸來,目光里總是流露出無盡的羨慕。神秘的桂花樹,曾被我想象成各種形狀,在腦海里呈現(xiàn)。他們知道我的心事,就故意在我面前炫耀,“哼,你去過桂花樹嗎?我們都去過哩?!蔽覛獾枚亲右还囊还牡?,“稀奇,我將來一定會去桂花樹的!”我那小小的好奇心,早已被桂花樹引發(fā)的遐想,撐得飽滿而馨香四溢了。
一個金桂飄香的時節(jié),哥哥姐姐們又去了桂花樹,返回時,他們又氣我,我實(shí)在憋不住了,就悄悄邀上元元等幾個小玩伴,猛著膽子,沿著山路,順著桂花的香氣,尋上山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山路上,我緊緊牽著元元的手。元元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因?yàn)樯p對子眼,常被別人嘲笑,就變得膽小、內(nèi)向。她這次是被我“騙”出來的,我對她說我們?nèi)ド缴蠐烀踝?,你不是最愛吃嗎?我見她還猶豫著,拖起她就跑。
我終于見到了那棵古老的桂花樹!山頂上,桂花樹舒展著繁茂的枝葉,撐起一樹風(fēng)景。我不顧山道上野草荊條的羈絆,撒開雙腿便向桂花樹跑去。
這棵桂花樹和大多數(shù)桂花樹不一樣,離地面不到兩米便開始分枝了,且枝干很多,枝干上再生枝干,枝枝葉葉,形成碩大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綠傘,覆蓋了整個山頂。樹上,擠滿了無數(shù)淡黃色的桂花。枝丫上的,潑潑辣辣地開著;樹葉間的,羞羞答答地打著朵兒。枝間葉間,散發(fā)的絲絲縷縷香氣,如小女孩的夢幻心事,幽幽揚(yáng)揚(yáng)地飄向遠(yuǎn)方。樹干很粗,我們幾個小孩牽著手,都圍不下。我用臉緊緊貼著樹干,仿佛有一股清新的花香,順著臉頰,順著眼睛,依依浸入心底。我感覺心在怦怦直跳,胸膛也鼓脹起來了。
站在樹下,被桂花香氣包圍著,沐浴著,渾身清爽。玩夠了,我們就揀起那些飄落在樹下的桂花,將衣袋、褲袋全塞滿。元元笑得一臉的眼淚鼻涕,我從沒見她這么開心過。曾聽爺爺說,桂花樹通靈氣,只要誠心在樹下許愿,保準(zhǔn)很靈的。于是,我跪在樹下,大家也都跪下,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雙手合十……
后來,我一直在想,當(dāng)年那么執(zhí)意地去看桂花樹,到底是為了什么?是小孩子的好奇,是未知的情愫,還是冥冥中的牽引?但明顯著的,自從去過桂花樹后,我朦朦朧朧覺得自己長大了,心思也像那繁茂馥郁的桂花,把心填得滿滿的。閑暇時,我倚著門框,開始向往著藍(lán)天白云下那遙遠(yuǎn)的地方。
若干年后,我?guī)е畠?,又走進(jìn)了黃金山。山路似乎很久沒有人走過了,茂密的茅草,已將路面覆蓋。四周群山環(huán)抱,一片青翠,偶有陽光從枝丫間射來,光色斑斕;山路旁,樹木蔥郁,山風(fēng)掠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鳥兒在枝頭啾啾鳴唱,讓人倍感親切。
然而,當(dāng)我找尋到桂花樹的那個山包,眼前卻是空蕩蕩的,只剩下萋萋野草青蕨和其他低矮的灌木——哦,桂花樹在數(shù)年前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遭雷擊枯死了,我怎么連這事也忘了?桂花樹的死亡,其實(shí)我早已知道,只是潛意識中,它還枝繁葉茂著。女兒一臉失望,我曾跟她說起桂花樹,這次回老家,她就纏著我來看,我一時興起,帶上她就來了。山還是那山,桂花老樹卻不見了,深埋于心底深處不愿觸及的悲痛,突地浮上心頭。是忘了么?再追問自己。不,不,這忘了,原本是一種深深地記得……我喃喃自語著,淚水頃刻溢滿了眼眶,眼前的樹木也變得模糊起來。
恍惚間,樹叢中走出一個小女孩,驚喜地說:“勝勝,你又來看桂花樹啦!那時候,就你對我最好哩?!蔽乙汇?,這不是元元么,怎么可能?元元不是在桂花樹被雷擊死不多久,也跟隨桂花樹走了么?
那時的元元,常被孩子們欺侮,我總是挺身而出護(hù)著她,可她卻老是用白眼看我,我不懂事,不理解對子眼,心里便覺委屈,有一次,我還特意為此事向她母親告狀。她母親對我說:“勝勝乖,你不要理她,她天生就是這樣的眼睛呢,這個丑婆子!”聽她母親這么說她,我又護(hù)著她說:“伯娘,元元還小,大了眼睛會長好的,除了眼睛,她其實(shí)長得蠻乖的!”第二天,元元見到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碎了的巧果、紅薯片,放到我手里,低著頭說:“給你吃,勝勝,從來沒有人說我乖,就你說我乖,我好高興啊……”
山風(fēng)吹來,樹木颯颯作響,元元卻倏然不見了,身邊只有樹枝樹葉隨風(fēng)晃動……
我不禁潸然淚下。
桂花樹不遠(yuǎn)處,曾經(jīng)有個廟,廟里住著一老人,臉上常年掛著笑,皺紋像桂花樹的樹皮,又因住在桂花樹邊,我們都叫他桂嗲。那時,我們這群孩子在桂花樹下玩膩了,就會跑去小廟里,圍在桂嗲身邊,看他打草鞋,聽他講桂花樹和黃金山的傳奇故事。每次,桂嗲看到太陽快落山了,就會仰起頭,故作神秘地說:“從前啊有座山,山里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還有一群小壞蛋,小壞蛋纏著老和尚講故事……”只要聽到這個故事,我們就知道他是在催我們回家,于是“咯咯咯”地一路飛奔下山。
我又尋到了那座小廟。小廟四周,樹木蔥蘢,外面幾乎看不到了。廟顯得有些破敗,住持是一位不相識的老人。他告訴我們,他是桂嗲的徒弟,桂花樹倒了,桂嗲也走了,奇怪的是,桂花樹下的露水草卻瘋長起來,清閑時,他也喜歡用露水草打些草鞋,這種草鞋輕巧耐穿,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很是喜歡。
小廟墻壁四周,掛滿了露水草鞋。草鞋的底層層皺皺,靜靜打量著,仿佛覺得那是桂嗲的笑臉,他似乎依舊如往昔般微笑著,迎接著我。陽光從窗眼射來,映照著草鞋,再一看,草鞋的皺褶間,似乎都透著一種微微的光澤——是魂靈的光澤么?
八月,我又回了老家,一進(jìn)村口,濃烈的桂花香撲鼻而來,我驚詫不已,忙問父親。父親說,你忘了啊?你小的時候,每次和村里的伢子妹子一去黃金山,常喜歡挖幾棵小桂樹回來,栽到村里的空閑地里或山坡上?,F(xiàn)在小桂花樹長大了,一到八月,也會像桂花老樹一樣,花滿枝頭。
好多年過去了,我曾種下的小樹苗,終于開花了。
是啊,每個具體的生命,都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而生命的長河又像車輪運(yùn)轉(zhuǎn)一樣,是永無休止的輪回,死亡的另一端也是新生命的開始。佛經(jīng)說,生命與死亡只是一種外在形式,那么,這形式里的內(nèi)核又是什么呢?
我抬起頭,向后山仰望,桂花老樹生長過的地方,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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