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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朝霞:三.春節(jié)1970

2014-01-30 16:02 作者:春江水  | 9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回望朝霞

那年在省里開會,兩人一室。和我同室的,是位長者。本是同行,彼此認識,知道他姓李,但不熟。我年輕,故以“李老”呼之。 晚上沒事時,總有兩位與會者來找李老閑話。他們和李老年齡相仿,似乎曾在一處工作過,且極投合,后來才分開的。那次開會,久別重逢,當(dāng)然聚談:說別后,漫敘舊。我本想去找我的同會朋友,但聽得三老敘舊,就不想離室了。他們訴說的多少往事,我不曾聞見,很覺新鮮。又是多年過去,我仍記得三老敘舊的片段。

三. 節(jié) 1970

1969年初,蘇各莊駐有五人工作隊,我在其中。那時人們都知道,吃工資而又當(dāng)工作隊的,十有七八是“問題人”。我這“臭老九”來農(nóng)村,不過換了個被監(jiān)督改造之地,仍是異類。曾是公社干部的工作隊長老魏有一天吩咐我:“你能寫會畫,去把大批判專欄搞出來吧?!蔽揖鸵驗楫嬃恕昂诋嫛辈虐ざ肥苋琛⒉蝗瞬还淼饺缃?,現(xiàn)在又讓我寫畫,不禁心驚肉跳。老魏看出了我的心思,道:“你不就那么點事兒嗎?別老前怕狼后怕虎、給自己上綱上線的。干吧,有我呢!”這話又讓我感受到了“同志”式的溫暖。然而從前我也被“同志”溫暖過,但“文革”伊始,“同志”就立即翻臉。面對象要咬死我的憤怒嘴眼,我這理想主義者驚慌了,但更多的是迷茫:天地怎么竟如此翻復(fù)?霧中之影是山還是幻?我分不清和霰,認不出方與圓?!懊P抄寫稿子,我行?!蔽仪忧拥貑枺骸罢l寫稿呢?”“叫村里上過學(xué)的小青年寫。你寫個開頭話,我看看就行了?!毙∏嗄陚兊範幭鄬懜澹杭炔桓赊r(nóng)活,又拿滿工分。無奈稿子少,我正發(fā)愁,忽然村里來了一群j市“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

我去幫忙安置這二十多名知青,心想,今后不愁寫稿的少了。知青們聽說我家也在j市,就很親切。我這大青年也喜歡這些小老鄉(xiāng),幫他們收拾屋子,教他們拉風(fēng)箱燒柴灶做飯、暖炕、挑水。但多余的話,我不講。他們有事愿意找我,但我的處境如此,好些事,我不敢、也做不了主。慢慢地,知青們看出了門道,我與他們之間也就鄉(xiāng)情淡薄了,只有小盧例外。小盧叫盧孟范。有一回在田里積肥放歇時,小盧在棉襖外的腰間sha著一條圍巾,拿了鐵銑湊過來,和我并肩坐在地上。他拉家常似地先說了他在j市的住處,又問了我家的地址?!拔艺J識你。你是畫家?!彼鋈恍÷曊f,“我看過那年油畫聯(lián)展上你的畫?!蔽覈樍艘惶核墒裁??!“我特畫,是學(xué)校美術(shù)小組的。插隊后我還畫了些速寫······”我稍許放心,但仍警覺著。聽他的意思,或許是想讓我看看他的畫。我敢嗎?畫兒,一碰就有揭痂流血之痛。想到自身的境遇之痛,我無語,只是默默地吸煙,一口接一口,讓痛苦隨煙吐出,憑風(fēng)散去。不知這風(fēng)里又有多少痛苦,從哪里來,散向何方,對誰訴說,但我分明聽見了那凄苦的低語??鄤t苦矣,苦而不可吐,駱駝反芻似地一再慢慢咀嚼,細品苦之味再咽下,尤苦。我望著凍云壓地的遠天,不知何處是盡頭。

大批判專欄出了兩期,已近1970年春節(jié)了,但嚴寒依舊。我回家過春節(jié)時,已是蠟盡之。未婚妻已離我而去,唯母親把風(fēng)夜歸的我迎進屋來,拂去我身上的雪花,攥著我的手,問我在“文革”中的情況。我以“受了點沖擊,沒事。”慰之。母親放心了,眼里含著淚花說:“以后咱可再也不畫畫了?!蔽覉孕牛绻枰?,拼死也要為兒子辯白的,只有母親。我守著母親,絕不走親訪友,力避與鄰閑話,學(xué)會了在家說話也低聲。我須盡量縮微自己,最好如樹上的螳螂繭,隔斷里外,不見紫陌紅塵,不聞冷雨凄風(fēng)。這天,母親不在,我正在家里悶坐,盧孟范來了,拿著一合點心、一卷紙。不好,我知道他的來意?;诓辉摦?dāng)初把住址告訴他。這小鬼頭,插隊不久就打聽了我的底細。“老師,過年好?”小盧一進門就說,“給您拜年了?!蔽一艁y道:“別,別,我絕不是老師······不是······”“在村里我就想請教您。知道那叫您為難。不瞞您說,原來我一心想考中央美院,現(xiàn)在考不成了,就當(dāng)業(yè)余愛好吧。我沒事就愛畫。在村里干活回來也畫,一畫就什么都忘了。您說,一個‘修理地球的’,這是走火入邪了吧?”他話鋒一轉(zhuǎn),“我拿來幾張畫,畫得不好,麻煩您,千萬給指教指教?!蔽冶静幌肟矗桓摇爸附獭?,但他打開了畫卷,遞到我眼前。素描和水粉寫生外,居然還有幾幅自創(chuàng)的插圖。我不由得一一翻看,雖有缺欠,但這個知青對形色的感受、造型能力和創(chuàng)作力卻出我意料。他考美院絕無問題。這小青年極具藝術(shù)天分,又對藝術(shù)癡迷如此,可愛可敬。小盧,似乎也讓我看見了我那久違的世界:遠芳連天碧,山竹滴翠青。海浪與林濤交響,蛇電共霹靂奏鳴。色彩詠嘆,生命問天。這世界讓我驚喜,于是我湊近小盧,想對他的畫深細評點,同時一發(fā)宏論。然而 ,乍爆的一聲天雷驚醒了我:別忘了你的處境!我傾刻癱軟,一面“墻”倏地立在他我之間:小盧以后會“反戈一擊”我么?口蜜腹劍、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等法術(shù),我還沒領(lǐng)教夠嗎?這年頭,母親之外我還能相信誰?見小盧期望地看著我,我只道:“畫得很好?!薄澳?,哪里不好呢?教我的美術(shù)老師回原籍了。好容易遇見您這專家,您就是我的老師了。我知道您的困難,但我不是機會主義。在學(xué)校我是‘逍遙派’:別人造反我畫畫。現(xiàn)在,您要是不教我,叫我請教誰去?”雖然憐惜他,但為自保,我現(xiàn)在必須吐真情,以斷其近我之念了?!拔冶緛硎歉慵夹g(shù)的,業(yè)余畫畫。誰知畫出了問題——黑畫。陶醉于海市,迷途于真實。我把顏色扔了,紙、布、畫框、畫筆都燒了,發(fā)誓以后絕不畫畫!絕不近畫!絕不談畫,絕不涉畫!免得害人又害己,遺患無窮!”我忽而自覺失態(tài),就說,“原諒我,小盧。我沒資格教你。原諒我?!?小盧失望地走了。然而我極不平靜:很想疏遠他,又想親近他;既感擺脫之快,又覺負人之疚。不教就不教吧,說那些激憤又危險的瘋話,就不怕傷了他?為自保而傷他人,在“文革”的逆境中不是個例?,F(xiàn)在,我也身在“例”中了。日久見人心么?無需日久。攸關(guān)之時,立見人心。我自罪,自恨,繼而自悲:我在小盧的身上,看見了另一個我,一個理想主義者背面的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春節(jié)后,我一回去即被調(diào)到別村。后來,“文革”禍滅,“播亂返正”,我以清白之身恢復(fù)了工作。又聽說知青都選調(diào)進城了,但不知小盧的去向。我找蘇各莊支書打聽小盧,不果。回j市探母時我找小盧,卻忘了地址。和平區(qū)再大,我也要找他?;謴?fù)高考了,我要為他考美院盡力,也為我的負罪感減壓。試找過多次,都無下文,我只好死了這條心,背著罪疚的十字架,默默懺悔。盧孟范,你在哪里?你還想學(xué)畫么?還要考美院嗎?現(xiàn)在我能教你了!我敢教你了!原諒1970年春節(jié)我對你的冷漠,能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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