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真的老了，在我大哥走后的第九年。

那天夜里，秋風乍起，寒氣襲人。一向睡眠很好的父親，竟然一整晚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終于，在黎明即將到來時，他將母親搖醒，說天冷了，他要去郵局給他的大兒寄棉衣。母親先是一陣驚悸，然后開始顫栗。她用力搖晃著父親的身體，反復問他，“你是不是糊涂了？難道你忘了，大兒已經離開我們九年了？”父親木然呆立了幾秒鐘，然后低低地應道：“哦，我知道了。”

事隔多日，我從母親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彼時，父親正坐在滿院的陽光下剝豆莢，樣子看起來很平靜。我卻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自責與心痛。也是在那一刻，我開始覺得自己理解了父親。他是個很有思想的人，教過書，也做過會計，是他們那個年代的高材生，卻因為個性剛烈耿直得罪過很多人。他經歷過文革和“四清”運動，世道的險惡，斗爭的殘酷，曾經讓他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在四十出頭的年紀，他便因為身體的原因離開了單位，從此一直閑居在家里。除了幫人做賬，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和母親一起，打理園中的那幾塊菜地。他生性木訥少語，朋友不多，平日里極少與人走動。因此，讀書，看報，或者聽戲，便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樂趣。只是日子久了，他漸漸變得有些孤僻。更重要的是，這些年我們忙于各自的生活，對他的事情很少過問，這讓他覺得自己正在逐漸被遺忘和忽視。也許是孤單太久，又或者是失望太多，很多時候他不愿意面對現實，而是選擇活在回憶里。給我大哥寄棉衣，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蛟S在他心里，大兒一直都在，或者說從來也沒有離開。他的這種改變讓我非常擔心，我總是想著要為他做點什么，能讓他遠離孤獨，享受活著的樂趣。

我再往家里打電話的時候，不管母親在不在，我都要刻意地先和父親說一會話。我告訴他過幾天我會回來看他，還問他喜歡吃什么，我好買了給他帶回去。他說不用，我們這里什么都有。我說，你們那里的東西沒有我們這里的好吃，因為那里面缺少一種美味，叫做“孝心”。父親就樂呵呵地笑，然后叮囑我，“不要買太多哦”。每次聽到父親這樣說，我就會覺得心里暖暖的。他和母親可能并不知道，這些年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逛超市。看到喜歡的餅干和點心，我都要買一點帶回家品嘗，覺得好吃了就再去買，然后在方便的時候給父母捎回去。父親喜歡吃超市里現做的燒賣，還有白湖餅坊自制的烤餅，每次回家前，只要時間允許，我都要買一些隨身帶上。我特別喜歡看父親吃東西的樣子，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帶著我上集市的情景。他也會給我買很多美味的點心，然后微笑著在一旁看著我吃，就像我現在看著他吃一樣。當然，除了吃的東西，我還喜歡給他買衣服和鞋子。不過他總是舍不得穿，而是偷偷的藏起來，直到那些東西長滿霉斑，變成了“藏品”。我說過很多次都無濟于事，最后只得聽之任之。

除此之外，我也開始有計劃地帶著父親出行，去他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看他昔日的朋友和同事。去的最多的當然還是老家，因為那里有他的兄弟子侄，還有相交多年的故友和舊識。也有例外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們說好了陪母親一起去看望她的一位老朋友。碰巧那個老太太父親也認識，所以他很想跟著一起去。母親卻是不置可否，我勸了半天，她才勉強答應讓父親同行。那天，久未出門的父親看起來很開心，他不停地擺弄著自己的頭發(fā)，還有衣襟。盡管如此，他還是鬧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那是在我們的車已經駛出過半的行程，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衣衫整齊的父親，腳上竟然穿著一雙舊拖鞋。這個發(fā)現讓我驚訝不已，就連一向淡定的老公和女兒，也都擺出一副錯愕的表情。只有母親，在一旁見怪不怪地數落他，“在家里待久了，邋遢慣了。”我忍不住地偷笑起來。父親覺得很不好意思，紅著臉，眼瞼低垂。我趕忙打圓場，“下不為例?！?/p>

晚年的父親，脾氣日漸變得溫和。他開始理性地看待身邊的人和事。這讓我常常想起他年輕時的固執(zhí)和尖銳。他平日里雖然少言寡語，可一旦生氣則必定會聲色俱厲。母親常說她這輩子因為嫁給父親而“飽受欺壓”，我的兩個哥哥也沒少挨過他的拳頭。唯獨我是個例外。父親從未對我發(fā)過脾氣，更不要說動手打我。用我大哥的話說，不管對或不對，父親對我向來都是 “言聽計從”。所以我從不懷疑他對我的愛，還有關懷。每當我把刊有我文字作品的《白湖》雜志拿回家時，他就會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認真地讀，然后微笑著點頭贊許。雖然他什么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我的每一個起點，每一次進步，他都已經看在眼里，記在心中。(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很喜歡在網站上看到的一篇文章，名字叫做《漸漸老去的70后》。說的是70年以后出生的那一代人的興起和衰落，以及他們在面對來自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時的掙扎與困惑。我是典型的70后，正背負著“承前”與“啟后”的神圣職責和使命?！吧嫌欣舷掠行　钡膰揽岈F實，曾經讓我們舉步維艱，如履薄冰。也許，70后正在或即將老去，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在面對父親這一輩人時，我無法言老，更不敢變老。是因為我覺得，只要父親還在，就會有很多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也有很長的路要陪著父親一起走。這或許就是我對父親最好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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