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雨靈兒
哀!雨靈兒
我有一個姑姑,一個舅舅,一個姨姨,如果活著的話,都已近百歲了,他們都去世了。表兄弟倒是不少,一共有十幾個,除了姑姑家的大哥二哥離開人世外,其余的都還在生活的道路上不停地跋涉著,并且大多都成了爺爺輩,有一位表兄已做了太爺。
對一個家族來說,需要承繼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但承繼所需要的時間卻太短。三十年前,我經常去看望長輩們,每每坐在姑姑、舅舅亦或姨姨家的熱炕頭上,都會得到長輩們的悉心呵護,他們總是把最好吃的挾在我的碗里,哥哥們自不待言,即使是比我小幾歲的弟弟也毫無爭執(zhí)妒忌之意,弟弟會真誠地勸我吃下去:“哥哥,你吃吧,這東西我經常吃,都不愛吃了?!逼鋵嵨抑?,弟弟是以一種偉大的克制精神在向我撒謊。在那個年代,一枚雞蛋,一口葷腥,甚至一塊兒蘸了點白糖的面糕,那都會是孩子們的夢想,非逢年過節(jié)是不可能享受得到的。每遇此景,我都不忍心把這好吃的咽下,最終是以相互分吃來結束這一番推讓。
兄弟們多,侄男侄女、外甥外甥女就會多,但自從我三十多年前離開老家后,就很少與他們見面了,有時甚至鬧出笑話來。有一年的一天,我下班后往家里走,快到家屬區(qū)的大門時,一個姑娘忽然沖我叫了聲“舅舅!”我注視著這位亭亭玉立、貌似天仙般的姑娘愣在了那里,斷定這姑娘一定是認錯了人,看著我的窘相,姑娘補了一句“舅舅,我是潤兒呀”。人雖沒有見過,但這名字是在心里的,潤兒,確是我至親的外甥女。他是憑著對我照片的記憶,在忙忙的人海里認出我的。這就是親情,一種銘刻在骨子里的親情。
在這眾多的晚輩中,最讓我不能忘卻并且常常攪擾我思緒的是姑姑家二哥的大女兒,他就是題目中的雨靈兒。
我從小就經常聽父母說起雨靈兒,說這孩子長得姣美。有一年,公社來了一支解放軍的文藝宣傳隊,其中有一個女演員,長得十分漂亮,每到一個村子,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會追逐過去,以至于生產隊都難以組織生產,當母親看完她的演出后卻說“這還叫漂亮呀,連我家雨靈兒一勾勾的長相都沒有。”一勾勾,當地的方言,就是十分之一。(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雨靈兒極其孝順,特別是對她的爺爺奶奶。從八九歲起,雨靈兒就承擔起了爺爺奶奶的全部家務。到夏天爺爺有歇晌的習慣,壩上雖然沒有蚊子,但蒼蠅不少,為了讓爺爺睡好午覺,雨靈兒就坐在爺爺旁邊,為爺爺驅趕蒼蠅,只要在家,就從不間斷。奶奶是裹過腳的,五個腳趾重疊在一起,指縫的清洗難度很大,每次都是雨靈兒負責,以至于雨靈兒不在,奶奶就不洗腳。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雨靈兒因悲痛過度加之勞累,大病了兩次,這讓當地的每個人都唏噓不已。
由于雨靈兒的付出,十四五歲就奠定了在全家的主導和核心地位。不論大事小情都要有雨靈兒決定,時間長了,二哥二嫂成了名符其實的甩手掌柜。有一次二哥來我家看望舅舅,父親讓他多住上兩天,二哥卻笑呵呵地說“那可不行,雨靈兒就讓我來五天?!钡艿?a target="_blank">妹妹也把姐姐當家長,凡事都向姐姐請示,有時二哥說“這事不行!”兒子回道“姐姐說行!”二哥就沒了脾氣。
1972年的秋天,表哥來信,說姑夫病重,想與我的父親見見面,但父親與生產隊長請假未果,我便堅決要求代表家里前去探望姑夫。一來家中的大人實在脫不開身,二來牽掛著姑夫的病情,父母商量一番并為我做了充分的準備后,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家離姑姑家有140多里路,不通班車,我是騎著自行車去的。當時我只有十一歲,尚屬孩童,有著一腔想承擔家責的熱情。上路不久我就發(fā)現,我這樣的年齡走如此的遠路真不是好玩的,特別是一個人出行就更不好玩了,沒有熱情是不行的,但沒有實力是更不行的。走了五六十里,屁股就磨起了皮,一陣陣火辣辣的疼,本想半途而廢,但想到對父母的信誓旦旦和姑姑姑夫的期待,更想到那個從未見過面,天天掛在父母嘴邊上的雨靈兒,還是堅持著向前走。中途在父親的一個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的中午過后才趕到姑姑家。
我的來到是姑姑一家人萬萬沒想到的,看著我汗水淋漓的衣服和疲憊不堪的狼狽相,姑姑像拉了心頭肉一樣,她沒有說一句表揚我或心疼我的話,而是沖著我罵起了她的弟弟——我的父親:“娘呀,這個齷齪鬼,你不想來就不要來,打發(fā)孩兒來干什么!要把孩兒乏壞了,我到閆連山(我家的村名)扒了你的皮!”回頭又喊“雨靈兒,快接你四伯伯來?!?/p>
姑姑的喊聲余音未息,就見一個姑娘噔噔地從屋里快步走了出來,人還未到,銀鈴般的聲音已傳進了我的耳朵里:“奶奶,喊什么呀,快叫四伯伯進家呀!”邊說邊接過了我的自行車,放好后轉身過來攙住了我,幾乎是扶著我進到了屋里。
我本想伺候伺候姑夫的,但根本插不上手,姑夫也不讓我插手,在姑夫的眼里,這個家里似乎只有這個大孫女兒可以依賴,即便是在半夜吃藥喝水他都會喊:“雨靈兒,爺爺吃藥!”、“雨靈兒,爺爺喝水!”往往是姑夫喊聲一停,雨靈兒就會應聲而到。家中的一應事務都由雨靈兒安排,我不但幫不上手,反倒成了雨靈兒的照顧對象。我雖是伯伯,但比雨靈兒還小五歲,她開口必稱伯伯,但又像是在照顧一個弟弟。在姑姑家的十來天時間,雨靈兒變著法兒給我安排飯食,還給我買來了一小瓶紫藥水讓我擦傷口,每天我睡下,她都會過來為我掖好被子,怕我著涼感冒。
這是我第一次見雨靈兒,也是最后一次見雨靈兒,留下的映像比父母對她的夸贊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1979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工作,期間不停地得到有關雨靈兒的消息:
雨靈兒出嫁了……
雨靈兒有孩子了……
雨靈兒發(fā)胖了……
1992年10月,我收到了二哥的一份信,二哥說雨靈兒得了心臟病,急需一種叫肌苷片的藥,家里買不上,讓我想想辦法。家里的親朋好友讓我買藥的不少,當時我并沒有把雨靈兒的病情想得那么嚴重,第二天,我就把藥寄了回去。過了一個多月,我再次收到了二哥的來信,但這次不是托我買藥,而是報來了噩耗,我寄回的藥還沒有吃完,雨靈兒就去世了,年僅36歲……
二哥信中說,死前雨靈兒一直在念叨我,感謝四伯伯給她買了那么多藥,如果有來世,下輩子還給我做侄女兒……
二哥沒能承受住雨靈兒早逝的打擊,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每年到了秋后,我都會想起雨靈兒來,她銀鈴般的聲音,仙女般的姿容,火一般的熱情,山一般的責任,都給了我無限的生活動力和勇氣,也啟蒙了我做人的良知。雨靈兒,你沒有死,一直在四伯伯的心中!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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