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樹
大破樹的年齡沒人知道,就是村里胡子最白最長的爺爺也說不清楚,因為他小的時候大破樹就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樹身密密地布滿灰褐色的鱗紋,讓人一眼就看到它曾經(jīng)的滄桑。
大破樹就長在村口的池塘邊,兩枝大丫象一個大大的“人”字。一枝伸向村莊,濃密的樹蔭仿佛一把大傘,庇護(hù)著小村;一枝伸向池塘邊的小路,恍若一只熱情的手,迎送著南來北往的行人。池塘上邊是全村賴以生存的幾十畝薄田,一層一層的從山邊平鋪下來。池塘下邊是五十年代大修水利時人工建造的水庫。我們這邊是水庫的未梢,只在春夏時節(jié)水才會漲上來,秋冬季節(jié)是沒水的,村民們就利用這時間在露出的空地上種點油菜、小麥?zhǔn)裁吹?。池塘的北邊是龍王山。?jù)說以前山上還有一座龍王廟,很靈驗。每每旱季,村民們就備上供品去求雨,有求必應(yīng)的。后來有一年干旱,因為雨沒有下到一個叫八里灣的村子,結(jié)果那邊的人晚上抄家伙過來把廟給砸了。山腳下是全村唯一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小路,彎彎曲曲的伸向山外。池塘的南面就是小小的村落,幾十戶人家零零落落的散在小山腳下。村子的北頭,靠近大破樹附近有著全村唯一的一家小店,低低矮矮的的兩間小屋里擺上一張半人高的柜臺,里面雜亂地堆放著一些日用品,店主的小兒子與我同齡。
小時候,大破樹是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春天,當(dāng)大地剛從封凍中蘇醒,小伙伴們迫不及待地脫下棉衣,來到戶外。這時的田野還大都一片荒涼,還沒有多少可供我們玩的東西。一場春雨之后,仿佛一夜之間,大破樹光禿禿的頂上,在灰色的枝縫間悄悄地生出幾片葉子。軟軟的,嫩黃的,在料峭的風(fēng)寒里輕輕地顫動著,給人生命最初的撼動。小伙伴們就開始玩起了數(shù)樹葉,猜樹葉的游戲,每天傍晚一起數(shù)當(dāng)天的葉子,然后各猜一個明天的數(shù),第二天清早再來看結(jié)果,猜錯的要向猜對的進(jìn)貢,進(jìn)貢品是自制的小玩具或幾個糖果什么的。葉子一天天增多,漸漸數(shù)不清了。這時候田野里也熱鬧起來了,山崗上不知什么時候鉆出一叢叢絨絨的小草,歸來的鳥兒整日在枝頭叫個不停,耕作的人們只需穿一件單衣就可在田間勞作了,不時有歡快的笑聲四下飄蕩。我們也離開了大破樹,到野外撒歡似地瘋跑,初開的映山紅是我們那時的最愛,采一束回來用水養(yǎng)在瓶子里,放在屋里,紅彤彤的,有一點喜氣。山上還長一種紅紅的植物,莖可以吃,酸酸的、澀澀的。小伙伴整日在外,只在玩累了、熱了的時候才會回到大破樹下歇一會兒,光屁股坐在濕潤的地上玩抓石子,或從樹洞里鉆上鉆下的。
夏天是老樹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濃密的枝葉頂住驕陽在塘埂上撐起一片陰涼。走到樹下,立刻有一股涼意沁來,過路的行人、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們都愛到這里歇息。從塘里掬一捧水洗洗臉,脫下長褂,光膀子坐在裸露的樹根上抽一根煙。曠野的風(fēng)怡然吹過,格外的遐意舒適。
這個季節(jié)里,小伙伴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浸在水里。從山邊的石縫里摸那些喜歡躲在里面的小魚小蝦,或者鉆到附近的藕塘里挖新生的白白嫩嫩的細(xì)藕,歡樂的聲音在水面上時時飄蕩。玩膩了便光著身子爬上來,靠在樹干上歇息或者干脆爬上去騎在大丫上,吊兒郎當(dāng)?shù)鼗沃⊥?,無憂無慮地享受著美妙的一切。
我們最喜愛的還是夏天的夜晚。晚風(fēng)帶走了驕陽殘留的熱悶,在水庫里洗個清涼的冷水澡。藍(lán)色的天幕上亮起密密麻麻的星星;月亮從樹后的山頂上爬出來了,如水的月華清朗朗地瀉下來,水面上籠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村莊,樹木、田野朦朦朧朧的;破蔽的小店里點一盞昏黃的油燈,豆粒大的火焰在微風(fēng)里忽明急暗。嘹亮的蛙聲和著無數(shù)的蟲鳴交織成一曲鄉(xiāng)村特有的夏夜大合奏。那時村里連電也沒通。吃過晚飯,大人手里搖一把蒲扇,趿著破拖鞋,年輕的媽媽哄著愛哭的寶寶,三三兩兩的來到大破樹下乘涼。好心的店主搬出家里所有的椅子還是不夠坐,沒有人會計較這些,后來的隨便找一塊石頭,或者干脆脫下鞋子墊著,分散坐在大破樹的兩邊。一邊悠閑地打著蒲扇,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閑話著,從莊稼的長勢說到來年的日子,從天南地北的趣聞?wù)f到村里的新聞舊事。誰家有事要幫忙,這兒是最好的平臺,沒有人會推辭,即便自己忙不過來也會抽空過去幫忙的。他們偶爾也提到國家大事,但大都漠不關(guān)心地說兩句,發(fā)點牢騷,那些仿佛都是離他們很遙遠(yuǎn)的事,他們只關(guān)心生活中的實際問題。說到高興處便爭論不休,有時也會有人用粗獷的嗓子吼幾聲博大家一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伙伴們光著腳,纏著村里輩份最高的爺爺聽他給我們講民間傳說,講鬼怪精靈的故事,月光下老爺爺長長的白胡子一閃閃的,很有些象月亮山上的白胡子爺爺。我們或蹲或坐,雙手托腮靜靜地聽著,小小的心靈里生發(fā)出許多美麗的愿望。待大人們的議論漸漸平息下來后,老爺爺便給他們講三國講水滸或者放他那全村唯一的廣播。小伙伴們在月下嬉鬧夠了,就靠在父母的身上數(shù)天上那眨著眼的小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大人們津津有味地聽著,一直聽到眼皮不爭氣的合起來,才陸續(xù)地散去。老樹靜靜地站立在月光下,在那些清貧的歲月里,給鄉(xiāng)親們的增添許多美好的向往。
秋天到了,樹上會結(jié)黃豆大的果子,青青的澀澀的,倘是熟了吃起來尚有一點甜味。秋漸深了,樹葉開始飄落了,稀疏的樹葉頂著蕭索的秋風(fēng)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繼而雪花飛舞,光禿禿的樹干上沾滿雪花,在夜晚望去象是一個巨大的雪人。
小伙伴們也漸漸大了,到鄰村上小學(xué)了。開始從書上學(xué)到更多美好的東西,懂得了文明禮貌。傍晚放學(xué)后三三兩兩地來到大破樹下寫作業(yè),店主的兒子從新砌的瓦房里搬出桌椅,同我們一起寫作業(yè);或奶聲奶氣地朗誦課文,朗朗的書聲在金色的夕陽里給老樹增添了多少生動的色彩,只是再沒人光屁股爬到樹上摘那又青又澀的果子了。小村也有了些變化,通了電,家家戶戶用上了電燈;接著一條小公路從樹下經(jīng)過,連通兩個集鎮(zhèn)。有人開始離開家鄉(xiāng)到遙遠(yuǎn)的山外謀生了,再后來我們脫下了紅領(lǐng)巾,到離家十幾里的鎮(zhèn)上上中學(xué)了,每天清晨天不亮就頂著星星出門,晚上披著晚霞到家,來去匆匆,盡管每天都從大破樹下經(jīng)過,但是很少再注意它了。我們的弟弟妹妹已不再象我們當(dāng)初那樣,他們只喜歡在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寫作業(yè),看電視。
小村一年年富裕起來了,小店最先蓋起了兩層樓房,鄉(xiāng)親們也不再安于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田間生活了,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到千里之外的大城市打工去了,家家戶戶都有電視電風(fēng)扇,夏天的夜晚依然悶熱,卻再沒幾個人到大破樹下乘涼了,亂糟糟的電視聲充塞了小村的角角落落。講故事的老爺爺也在那年過世了,聽說臨去前一天還到大破樹下坐了很久。我離開家鄉(xiāng)到異地求學(xué)時,我童年、少年時代的伙伴也一個個脫離了大破樹的庇護(hù),帶著各自的夢想,劃出命運(yùn)的船,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尋找自己的歸宿。只有大破樹依然肅穆地站在那里,飽經(jīng)滄桑的枝干目睹著低矮的平房變成高大的樓房,目睹著腳下的小路一天天地變寬,目睹著鄉(xiāng)民們春出冬回的打工路,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樹身灰褐色的鱗紋在斑駁的陽光下又暗又丑。
前年的一場暴風(fēng)雨里,大破樹右邊伸向村莊的大椏折斷了,落到水田里,腐爛了;剩下的一枝也稀稀疏疏的長不出多少葉子。大破樹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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