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北岸那高大雄渾芳草萋萋的江堤，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一抹飄動在江天之上的翡翠云霞。在江堤北坡下的不遠(yuǎn)處，有一個著名的古鎮(zhèn)，叫丁浦。丁浦雖然不大，但在明朝洪武初年，因出了一位敢與皇帝朱元璋對弈的象棋大師丁懷谷而名聞天下，丁氏祠堂里至今還供奉著曾經(jīng)洛陽紙貴的《丁懷谷棋譜》。從此這里的鄉(xiāng)親們都愛上了下棋，都喜歡在棋盤上爭個高低，拼個你死我活。俗話說：“時勢造英雄”，丁浦鎮(zhèn)僅在百十年間就造就出許多震驚國內(nèi)外的象棋高手，可謂棋壇悠悠棋手如云。

老丁和老曹都是古鎮(zhèn)上的老居民，無疑也是棋壇高手。他們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老丁大名叫丁家順，在鎮(zhèn)上開了近半個世紀(jì)的牙科診所，因價格公道醫(yī)德高尚而名聞遐邇；老曹叫曹大有，是古鎮(zhèn)改革開放后首家個體布店老板，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兩家從上輩起就門當(dāng)戶對了上百年，兩家平時關(guān)系很好，吃喝不分你我，人情往來頻繁。老丁雖年長老曹一歲，但兩人同年結(jié)婚同年生子，略有差異的是，老丁生個男孩，老曹生個女孩，因此有著重男輕女封建思想的老曹對老丁始終憋著一口氣，總想同他在象棋上比個高下，一決雌雄。

他倆從少年起就開始下棋，由于經(jīng)常切磋，所以棋逢對手長進(jìn)飛快，越下越黏糊，若有一天不下棋，都會覺得有件大事沒做而魂不守舍。因?yàn)樗麄z棋藝較高，所以只要兩人一動手，鄰居們就會立即圍攏過來觀兵瞭陣。時間一長，這些觀眾就衍變成雙方的吶喊助威者，直至發(fā)展為兩人下棋時的嚴(yán)重騷擾者。如果老丁想跳“馬”，就會有人立即地建議道：“不，要出車！”甚至有人拉長了聲音憂憂地說：“我看不……此時還是動炮好吧！”如果老曹將“車”拈起，就會有人在旁邊果斷地勸道：“不，還是拱一個‘過河卒’——小卒過河賽與車喲！”可此時也會有人突然大聲埋怨他道：“臭棋簍子！此時不跳臥槽馬等待何時！”因此他倆經(jīng)常被這些旁觀者騷擾得思緒紊亂無所適從。后來老丁不得不在棋盤上用毛筆工整地寫下了“觀棋不語真君子，下棋不悔乃丈夫”，但每到他倆決定勝負(fù)的緊要關(guān)頭，雙方的吶喊助威者還是忍不住地群情激奮起來，七嘴八舌，唾沫橫飛……所以方圓幾十里很快流傳出這樣一句歇后語：“丁浦街下棋——眾人的主意！”

老丁和老曹下棋的地點(diǎn)，通常是在北街老丁家堂屋的八仙桌上，這里座北向陽、幽靜敞亮。起初兩人下棋只是尋找刺激，賭著幾支香煙的輸贏，可自從大家日子都好起來后，兩人的賭注逐漸增加到三塊五塊一局了。老丁是個“慢皮條”，聲音輕和，干任何事都慢條斯理不慍不火；老曹是個“爆竹性子”，真誠實(shí)在，嫉惡如仇，只是有時得理不饒人。他倆雖然性格迥異，但都是逞強(qiáng)好勝之人，一下起棋來就特別頂真，即使有約在先：“摸子動子，吃子不悔”，可一到勝負(fù)攸關(guān)時，就會出現(xiàn)悔棋賴棋的尷尬局面。有時為了一著棋相互爭得面紅耳赤，甚至發(fā)展到甩摜象棋鬧得不歡而散的程度?？捎幸馑嫉氖牵麄z今日發(fā)誓“楚河漢界——老死不相往來”，次日卻又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一樣，重新擺開八仙桌，再掀戰(zhàn)爭風(fēng)云……

起初，他倆這種古怪的循環(huán)往復(fù)，使兩家妻子兒女真的接受不了。老丁在上海某外企擔(dān)任總經(jīng)理的兒子多次來信勸說，不要和曹叔叔下棋了，長此下去鬧得不愉快容易傷了多年鄰居的和氣；而老曹在北京某研究所擔(dān)任研究員的女兒也多次電話勸阻父親，不要和丁伯伯下棋了，因?yàn)槟菢尤菀讋痈位稹眢w的！可時間一長，大家就習(xí)以為常了，尤其是那些觀棋者，他們總是想法慫恿他倆下棋，生怕看不到他倆那一盤盤精彩絕倫的棋局和一著著老謀深算的棋路。

一個秋末冬初的正午，太陽暖暖地照在丁浦鎮(zhèn)的青石板街上，泛出一片片紅潤的光澤來。瘦長的老丁剛坐在八仙桌上吃罷午飯，就看到對門矮胖的的老曹悠閑地躺在靠椅上剔著牙，并吐著煙圈，于是便挑逗似的主動喊道：“兄弟呀，想不想吃馬屎？”老曹斜視了他一下后，心里自然想起昨天下午的那場戰(zhàn)斗，因老丁不承認(rèn)“摸子動子”，只說是“用食指輕輕點(diǎn)了一下，不為算”，所以使得老曹很委屈地在心里一直窩著火，以致于連輸兩盤，最后終于導(dǎo)致了一場唇槍舌劍的譏諷和謾罵。此時老丁心知肚明，便壞壞地笑道：“哈……想什么想！不服氣就再殺一盤吧！”老曹聽后猛然將牙簽一甩道：“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這個時代誰怕誰！”他立即起身向屋內(nèi)喊道：“老婆子，來看店！”話音剛落，一個身板硬朗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老婆子就從他家二進(jìn)屋轉(zhuǎn)了出來，她畢恭畢敬地來到老曹面前：“咋的啦？又想過街去受氣？又想在床上翻轉(zhuǎn)一夜？”老曹立時紅著臉道：“去，去，去，你個婦人家懂個鳥！”他一激動起來，那肥碩的腦袋上就明晃晃地閃出油光來，“這叫什么你懂嗎？這就叫棋逢對手！”說完便快速地披起套在椅背上的外罩褂，從抽屜里將香煙和打火機(jī)揣進(jìn)口袋里，轉(zhuǎn)出柜臺，跨出大門，像一個肉球似的滾向了老丁家的堂屋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丁家的中堂書香氣很濃，中間是清代和州著名畫家戴本孝畫的一副山水畫——《風(fēng)雨黃山圖》，兩旁是清末和州進(jìn)士張栗庵先生寫的一副對聯(lián)：“著書難比習(xí)鑿齒，知味何如齊易牙。”這里的“習(xí)鑿齒”就是晉代一個著名的史學(xué)家，而“易牙”則是當(dāng)年齊桓公手下一位善于調(diào)味的幸臣。此聯(lián)將牙醫(yī)“鑿齒”和“易牙”的技能極其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副經(jīng)典絕對。老丁家的八仙桌兩旁配有一對祖?zhèn)鞯募t木太師椅，每次下棋時，他總是和老曹各坐一把，以示地位相等。老丁下棋，總喜歡高昂起那個梳著大背頭帶著老花鏡的瘦削腦袋，并將青筋暴突的脖子拉得老長，一副染霜似的白眉毛在不停地抖動著，將“慢皮條”潛藏的好勝性格凸顯了出來；老曹下棋更有特色，他總是一邊不停地抽著煙，一邊不停地用毛巾擦拭著出汗的額頭，將一張“爆竹性子”的胖臉漲得通紅，如同一個斗紅了眼的老公雞。

街坊鄰居們見老丁和老曹的戰(zhàn)斗又打響了，便爭先恐后地趕來吶喊助威了。老丁和老曹精神立即亢奮起來，老曹首先就將紅子的“兵”推向河沿說：“今天誰要再悔棋，就是豬！”老丁也輕車熟路地拱了一個“卒”說：“哪個悔棋，就是驢！”“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曹立即架起了“當(dāng)頂炮”，老丁迅疾跳出了一匹“黑戰(zhàn)馬”，倆人很快便進(jìn)入了緊張的戰(zhàn)爭狀態(tài)……

時間不知不覺已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此時雙方正處于戰(zhàn)爭膠著狀態(tài)，丁方的主力是單“車”單“馬”和單“炮”，另有三“卒”；曹方的主力是單“車”、雙“炮”，另有三“兵”。雙方雖未見分曉，但丁方顯得略勝一籌，因他“仕”、“象”全，曹方卻是雙“仕”單“象”。此時老丁很輕松地吸了一口氣，并悠閑地一邊用左手捋著他下巴那幾根胡須，一邊用右手將那把黑鐵似的的紫砂茶壺端起來——這是一把傳到他手上至少有半個世紀(jì)的傳家寶——他將壺嘴湊到嘴邊，正待吸上一口幽香綿長的鐵觀音茶時，卻突然看到老曹用一個藏在老“帥”身邊的“沉底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地一聲將自己別著老曹馬腿的黑炮給吃了，嚇得老丁渾身一個激靈，不覺右手一松，那手中的紫砂茶壺便“叭”地一聲摔在八仙桌上四分五裂了，那一壺?zé)岵韬捅糖嗟牟枞~將棋盤和整個桌面濺得一團(tuán)糟。老丁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便順手將棋盤上的茶水和茶葉一起掀到老曹的身上：“去你的吧！”老曹哪里受到這等委屈，立即指著老丁的鼻子吼道：“你！你敢侮辱我！”老丁卻不慌不忙地說道：“誰叫你下棋這么神經(jīng)兮兮的？趕快賠償我的紫砂壺喲！”“你放屁！你——”老曹第二聲“你”字還沒說出口，便突然從椅子上歪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當(dāng)觀棋者七手八腳地將老曹抬到街頭醫(yī)院搶救時，他已經(jīng)陷入重度昏迷并開始抽痰了。醫(yī)生測得他的血壓竟然高到120—260mmHg！于是便對老曹那個哭成淚人的老婆子說：“高血壓性腦出血！不行了！”誰知這老婆子一聽此話就立即撲到老曹的床前，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曹大有！你這個狗日的老東西，為何不聽我的勸，非要下這個要命的棋！你怎忍心突然丟下我一人走了喲！”她罵完后便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嗚嗚”地痛哭起來……

老曹的突然逝世，無疑對老丁的打擊最大。他經(jīng)?？吹搅瞬芗胰撕袜従觽冐?zé)怪的臉色，也經(jīng)常譴責(zé)自己，不該一時沖動而帶來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從此他便無心給人治療牙疾了，精神一蹶不振。最令鄰居們感嘆的是，他們再也看不到老丁坐在太師椅上下棋時的精氣神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老丁便在極度憂郁中一病不起……一天下午，在氣若游絲的彌留之際，一家人緊緊地圍繞他的在床前。老伴一邊抹著淚一邊貼著他的耳邊大聲道：“家順呀，兒子專門從美國飛回來看你了，你有話就趕快說吧！”老丁卻依然緊閉著雙眼，只是那張干癟的嘴唇在蠢蠢蠕動著，可老半天也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來。這時，他兒子趕緊湊到耳邊喊道：“爸，我知道您失去了曹叔這個冤家對手是非常痛苦的，可這事也不能完全怪您呀，他女兒在北京給我打電話時就安慰我說，這是他爸爸自己不慎造成的結(jié)果，血壓那么高咋能瞎沖動呢！”誰知老丁聽了這話后立即有了反應(yīng)，兩只眼角突然淌出了一串晶瑩的淚。老伴見狀，立即興奮地對兒子說：“兒啊，你說到老頭子心坎上了！他這么多天來老是為這件事痛苦地糾結(jié)著！”兒子聽后趕緊又在老丁的耳邊補(bǔ)充道：“爸，您就放心地走吧，我特意從上海買回一把正宗的宜興紫砂茶壺，上面還刻著您的大名哩，它將連同您日常的筆記和那一套棋盤棋子永遠(yuǎn)地陪伴您，曹叔也在等著您呢！這一回真的沒人干擾您二老下棋了，您二老是我們丁浦鎮(zhèn)最好的鄰居和最優(yōu)秀的象棋對手喲！”老丁聽后，那雙像枯柴似的手就自然松開了，兩眼也安祥地閉合了……

二〇一一年十月三十日即興創(chuàng)作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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