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
我們總是爭吵。然后又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爭吵。
每次吵完,她都說她的心很痛。她說我很小氣。我知道我是,可我從來都不承認(rèn)。
我叫她央金,因為那是她的名字。她是藏族人,來自四川阿壩。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對她說,你看,我為漢藏友好做出了貢獻(xiàn)。她大笑了起來。
她比我小十二歲,個子稍高,長得白白的,和她站在一起,看著我黑黑的皮膚,別人倒說我更像一個地道的藏族人。
我們是在一家酒店里認(rèn)識的,那時,她是那里的一個服務(wù)員,正巧那個酒店是我的一個朋友在經(jīng)營。
我不知道,最開始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我只是覺得她有一點奇怪,在她的身上,無論歡笑還是喜悅,都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摻雜在其中,就像Espresso咖啡的味道吧,苦澀但又充滿誘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她有時會抱著我的脖子問道——你會不會嫌棄我沒什么文化?有時候,你和別人談的一些東西,我一點兒也聽不懂。
我總是反問她道,那么,你會不會嫌棄我太老了呢?
她這時總會對我故意眨眨眼睛,然后裝做很為難的樣子說,是呀,以后可怎么帶你去見我的朋友呀,要不,就說你是我的叔叔吧。沒等說完,她自己便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并不真的喜歡笑,所以她每次笑得很開心的時候,我都會清楚地記得。
一個人的富有還是貧窮,聰明還是笨拙,學(xué)富五車還是目不識丁能說明什么呢。也許,我開始喜歡上央金正是因為她的無知。她的無知在于她不知道我的無知,在她的內(nèi)心里,我是無所不知的。我喜歡她,她不會像那些自以為學(xué)識很淵博的人,總要爭得面紅耳赤地把自己的思想強(qiáng)加給別人。我喜歡看著她思想上一點點長大,從一個嬰孩,長成一個健全的大人。也許這個過程很痛苦,也許這會破壞她內(nèi)心原本平靜的世界,但有一天,她會尋找到一個新的世界。即使痛苦,在那個世界里,她會發(fā)現(xiàn),她的世界不同了。正是這個不同的世界,才會讓生命真的有存在的意義。
我開始喜歡教央金寫字了,從漢語拼音,到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我一點一點地教給她。我讓她讀一些簡單的兒童讀物,她總是讀得很認(rèn)真,有不會的字或不太理解的詞語,她都會跑過來問我。我總是很認(rèn)真的給她講,從不嘲笑她的無知,因為我明白——生命給予每個人的世界并不相同,而只有那些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才是真正精彩的世界。有一天,她也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屬于她自己的世界。
央金學(xué)習(xí)之余最喜歡看花,她說,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就是那些小生命。我們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我送給她一朵玫瑰。我對她說,以后的每個情人節(jié),我都會多送你一支。如果哪天你不在這世界上了,每年,我仍會多送一玫在你的墓碑前,有這些花伴著你,你永遠(yuǎn)也不會孤獨。如果是我先離開你,那么,你就把我散在無論哪一片大地上,在我的呵護(hù)下,那片大地一定會開出最鮮艷美麗的花朵,有她們伴著你,你一樣不會孤獨。央金依在我的懷里,臉上帶著微笑,眼里蓄滿了淚水。
我們認(rèn)識不久,就在一起了。她問過我一個許多人都重復(fù)過的一個問題,相信這世界上有唯一的愛嗎?我搖了搖頭。用什么來定義愛呢?——依戀,思念,忠誠,至死不渝還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也許全都有,也許每個人的愛都只是一個側(cè)面。如果有,那么在死去的那一天思念著的那天一個戀人,一定就是今生唯一的愛。
她又問我,怎么樣才能判定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愛另外一個人呢?我做著鬼臉告訴她,這很容易,一起上床就可以了。她立即呸了我一口,說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我卻認(rèn)真的告訴她,這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一個辦法。當(dāng)男人生理得到滿足,欲望消退的時候,如果仍愿意抱著身邊的女人,那么他一定是深愛著她的;而當(dāng)女人欲望沒有得到滿足,卻仍包容著身邊的那個男人,仍愿意把頭枕在他的胸口時,那么,她也是真的愛著他。這個方法一定是百試百靈的,當(dāng)然,這只能證明短暫的相愛,卻不能證明愛的永恒。
相識六個月,我們共吵架三十六次半。有半次是吵著吵著兩個人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兩個人把吵架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于是那便成了一場未吵完的架。
有一次我們吵得很兇。完全是由于好奇,我問她,聽說藏族實行一種叫做“走婚”的婚姻制度,就是當(dāng)一個女孩喜歡上一個男孩時,她就可以在夜里把這個男孩叫到房間里過夜。在她們那里,是不是真的有這種事,那么(事后她一口咬定我當(dāng)時怪眼圓翻)你到底#¥%*》¥#*%了沒有?
她先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然后臉色從白皙變得血紅,最后終于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在持續(xù)二個多小時的哭鬧中她不停地問我同一個問題無數(shù)遍——你,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很隨便的人?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我痛恨我自己。
在我教央金識字不久,央金就可以用拼音打字了。我知道,央金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在十幾歲的時候,她還不會說漢語,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說得很流利了。有一天,我打開時收到央金給我留言的一條信息——我愛你,laogong,這是我第一次上網(wǎng)聊天。我高興之余斷然給她回了一條短信——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上網(wǎng)和不認(rèn)識的男人瞎聊!她氣憤至極,說我是天下第一號小氣鬼,可第二天她還是把號上唯一的兩個陌生人刪掉了。
不久以前,央金打工的那家飯店經(jīng)營不好倒閉了。她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別的親人,只剩下我。無事可做的日子變得很漫長,有時候,午夜醒來,她滿頭大汗,緊緊抱著我說——我夢見你走了,我在后面追你,大聲叫你的名字,可是你怎么都不回頭。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真的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在這城市里。
我輕輕撫著她的長發(fā),卻沒有告訴她——只要她愿意,我永遠(yuǎn)也不會把她扔下。是我給了她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希望,我不會把這一切毀掉。她那么善良,如果毀掉她心中的希望和愛,我不知自己還怎樣去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在那里,那是我唯一擁有的一片凈土。欺騙別人的同時,更多的是欺騙自己,我不會。即使內(nèi)心是血淋淋的,我也要把它真實的一面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也許有一天,如果她覺得在自己的世界里已不再需要我,她真的成了自己世界的主人。那么,我會消失。我的理想是走到這物質(zhì)世界的盡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那時,我就可以不再思考什么了。倒下的那一片鄧林,就是這世界的盡頭。
她已經(jīng)來到這個城市六個月零七天,可是她已經(jīng)不能再呆在這個城市了。她的臨時身份證早已過期了,暫住證還沒辦。沒有暫住證,她就像這個城市的一個偷渡客,做什么都沒人要。那天夜里,我們最后吵了一架。我們和好時,她仍坐在水泥臺階上哭個不停,我把她抱起來,扔到了軟軟的沙發(fā)床上。她用憤怒的眼神盯著我說和我在一起流的淚比活了二十年流的淚加起來的都多。我對她說,流淚是對身心有好處的,內(nèi)心郁積的苦悶全被淚沖了出來,她會一天比一天健康的,這叫卡塔西斯療法。她哽咽著對我說,放屁。
臨行時,她對我說她辦完身份證就回來,她說她一定會想我的。我心里卻在竊喜能逍遙幾天了——去好好逛一天書店,一個人去聞一聞那里書的香氣。該去遠(yuǎn)足一次了,生活在城市的叢林里,很久沒見到青山綠水了。
五月十一號,她離開這個城市回四川阿壩辦理身份證。
五月十二號,中午十二點。收到她的一條短信——已到,正準(zhǔn)備大吃臘肉酸白菜,饞死你。
五月十二號,下午二點四十八分。汶川發(fā)生7、8級地震。
那一刻,我的呼吸是冰冷的。每五個小時,我都會重復(fù)一遍那個熟悉的手機(jī)號碼,里面?zhèn)鱽淼氖峭瑯颖涞穆曇簟獙Σ黄?,您呼叫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我的心一點點變冷。
如今,九十多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她仍杳無音信。我不想去猜測她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只是一個巨大的玩笑包裹著這個世界罷了。
新東方有一個叫羅永浩的自由主義份子在課堂上公開這樣說——我在我的祖國,我是共和國的一個公民,我為什么要在自己的祖國里暫住呢?如果不是辦暫住暫,也許……
我恨所有的一切,因我不知要恨誰。
現(xiàn)在,我又是一個人來和這世界對抗。不用再等了,我的行程該開始了,我要找到那鮮花盛開的地方,我會和她在一起,因為,她還在那里等著我,不要走,我就要來了……
后記:“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傾城之戀》張愛玲。也許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歷史上的微妙之處,也許,每個人都是……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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