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石楊

我給老姨打電話，兩遍都沒有人接，我想一定是現(xiàn)場太吵了，聽不見。

我站在窗前，高大的木棉枝葉茂盛，觸手可及，微風(fēng)吹過，寬大的葉子搖擺著，如無數(shù)跳躍的心形小臉，我可以聞到淡淡的綠植的清新。再遠(yuǎn)處是年齡更大的白楊，也是茂茂盛盛的，他們靜靜地依傍著幾座紅磚老樓，天空青灰灰的，要下雨了！

打個電話

我再給老姨打電話，通了。先聽到的果然是嘈雜的聲音，然后老姨高亢的嗓音：“東子，這人太多了，都沒聽著！”

“嗯哪！孩子進去了，我就在外面等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木棉的葉子唱起滴滴答答的歌聲，下雨了！

“嗯哪！還行，今天不熱，我們這沒下雨！”

6月3號中午給老姨打電話。老姨說，她們沒在自己家，在后院的三娘家，三娘全家出去打工了，房子由老姨照看著，為了讓陽妹子遠(yuǎn)離家里的電視，靜心看看書，娘倆兒就移師于此?！翱墒撬膊豢茨切﹤€卷子啊，就睡覺！”老姨無奈地說。

昨天中午，琳妹子給我發(fā)短信說，明天陽妹子要考試了，別忘了打個電話鼓勵下。2點多，我又給老姨打電話，老姨說：“我們在你三姨家呢！”

我就知道，三姨家是我們的這代孩子的大本營，誰家有什么事，三姨家出錢，出房，出人，啥都沒得說。四姨家的紅妹子讀高中那會兒，四姨和四姨夫在外打工，紅妹子住校，三姨總是打電話讓紅妹子回家里給做好吃的。這一晃，老姨家的陽妹子都已經(jīng)高考了，三年來也都是把三姨家當(dāng)家，正如我們每個孩子一樣。

這會兒，三姨不在家，出去和好友們擺長城了，三姨平日里就這點兒愛好！

我問老姨：“我兄弟呢！”

我是指陽妹子，陽妹子從小就留著短頭發(fā)，我，大舅家的小龍還有三姨家的小宇我們?nèi)齻€小蛋子從來都是當(dāng)她小蛋子一樣的玩兒。后來，我上學(xué)了，上班了，跟陽妹子通話，第一句也總是說：“干哈呢，老弟！”

“玩電腦呢！也不看書！我也不管她了！”老姨還是略帶無奈的口氣，其實我知道，老姨也是希望孩子的心情能輕輕松松的。

眼前的雨驟然大了起來，天黑得跟什么似的，剛才還聽見烏鴉咕嘎咕嘎地叫喚，現(xiàn)在都是嘩嘩的雨聲！

稱呼熟悉

“東哥兒！”

熟悉的稱呼，我們這茬九個孩子當(dāng)中，大舅家的芳姐最大，然后就是我了，而我是最能玩兒的。他們一個一個地出生，從會走路，我們就一起廝混。那個時候，最快樂的事情是二姨，三姨，四姨，老姨帶著孩子都回到大舅家，大人們有大人們的事兒，我們孩子就是滿院子地瘋跑，也不干啥，就是有意思！

記得一次暑假的時候，爸爸趕著馬車?yán)衔覌?，三姨，老姨，芳姐，小龍，琳妹子，小宇好像還有小小的陽妹子，清早，一路北上，直奔二姨家和四姨家。四姨家在后宙字井，是我們的第一站，稍事休息，我們幾個孩子就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步行三千米去元字井的二姨家。

大熱天里，楊樹趟子里的林蔭小路，雜草重生的苞米地頭，我們拿著樹枝追趕著成群的螞螂，一路上玩兒得滿世界就是我們的了！

陽妹子說：“東哥兒，我還是有點兒緊張??！”

我就安慰她：“緊張是正常的，畢竟三年的努力就在這三天來驗證了……”

我還要說，陽妹子就說：“東哥兒，你這么說，我更緊張了！”

陽妹子自己深呼一口氣接著說：“我不管了，考啥樣，我都走了！”聽得出來，三年學(xué)過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三年四年

想想自己的那三年，不，應(yīng)該是那四年。第一年高考連本科線都沒過，倒是有兩個?？频耐ㄖ獣鴣?。

爸爸就問我的意思，我也沒什么想法，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三年的時光怎么就暈乎乎地過去了。

爸爸說：“反正都供到這份兒了，你要是上學(xué)，這幾年咱家也攢夠?qū)W費了，要是復(fù)習(xí)，就把學(xué)費交補習(xí)費，學(xué)費到時候再說?！?/p>

爸爸的語氣很平淡，媽媽就在一旁看著我。

幾個姨中，三姨讀書最多，上過師范，現(xiàn)在是小學(xué)老師，看得也更遠(yuǎn)，就建議我說：“東子，你要是有信心，就復(fù)習(xí)一年，爭取考個本科！學(xué)費的事，你不要擔(dān)心，我們這幾個姨也都供你上了！”

1999年的八月份，爸爸兜里揣著好幾沓兒錢領(lǐng)著我回到了我上了三年的七中。錢都是十塊的，一百張一沓兒，一共是三沓兒半。錢是爸爸媽媽辛辛苦苦地一年一年地存到儲蓄所里的，錢取出來也都是舊的，一沓兒看起來很厚。當(dāng)我看著爸爸態(tài)度莊重地把那些錢交給那個老師的時候，當(dāng)那位老師接過錢時，表現(xiàn)得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兒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有種莫名的觸動。三年來斷斷續(xù)續(xù)往學(xué)校交的錢摞起來也不老少了，可這一下子就給學(xué)校這么多，還真是舍不得?？墒前职衷俳o錢的時候，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不舍。

出來后，爸爸啥也沒說，還給我買了好幾根兒麻花。然后，我就騎著上初中給我買的永久的二八車，爸爸騎著更老的永久二八車，回家了。

雨依舊在下，但天倒是亮起來了。看清了木棉嫩綠的葉子，許多的雨滴沿著葉子的邊緣墜下，泛著晶瑩的白光。

想想，這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四年了。真是逝者如斯！

志愿錄取

陽妹子問我：“東哥，你說我學(xué)點兒啥??？”

我說：“你考慮的倒是挺遠(yuǎn)的！如果有了高的分?jǐn)?shù)，就有更多的選擇了！”

我又反問陽妹子：“學(xué)啥？先靜心把這三天搞定，其他的不急！”

陽妹子說：“我也就450分，只能少，不會多的！”

她比我當(dāng)時清楚自己的水平。她們現(xiàn)在是考試，查分，報考，好歹是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分?jǐn)?shù)選擇學(xué)校和專業(yè)的。

我那會兒真是苦逼了！

我的第一次是先填飽志愿再考試，說是可以參考學(xué)校模擬考試的分?jǐn)?shù)，可是學(xué)校出的題咋能和國家出的題目相比啊，大家都是結(jié)合模擬分和班主任的報考經(jīng)驗，可是偏偏我的班主任是第一次帶畢業(yè)班，所以基本上我就跟著感覺走的。第二年，我們是先考試，自己估分，然后報志愿，人性了點兒。帶我們補習(xí)班的是快五十的徐老師，徐老師語文教研室的主任，夠老道，夠經(jīng)驗豐富，他幫助我填報了最有可能的幾所師范。成績下來，果然過本科線了，我也收到了通化師范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我到學(xué)校去看有沒有我的通知書，門口的宣傳欄里大紅榜貼了一大溜兒。上面都是名牌大學(xué)，都是好學(xué)生，都是高分！我甚至到紅榜的最后一頁找找看，是不是也有我的名兒，最差的分?jǐn)?shù)都比我高處一百多分呢！

徐老打開抽屜，翻啊翻，遞給我一個普通的大信封高興地說：“這個學(xué)校也不錯，本科呢！”

我把通知書往褲兜里一塞，就屁顛兒地騎車回家，一路瘋蹬，一路各種歌唱！

此時，陽妹子已經(jīng)又一次端坐在人生的考場上了，但這一次更重要。墻角的空調(diào)嗡嗡地吹著冷風(fēng)，考場里很涼爽。二十幾個孩子安靜地坐在那，二十幾張年輕的臉龐表情平靜?？紙鐾猓ｉT外是嗚嗚泱泱的家長，墻角，樹根兒，站著的，坐著的，撐著傘的，頭蓋濕毛巾的，抽煙的，喝水的，嘮嗑的，打盹兒的……

學(xué)費貸款

學(xué)費果然是一個問題，但是2000年有個什么助學(xué)貸款的政策，雖然也是有利息的，但比平常的貸款要便宜多了。雖然我的學(xué)費大家已經(jīng)湊足夠，可是一旦交了學(xué)費，家里就沒什么錢了，所以我們是要爭取到貸款的。我堂親大姑的小叔子，叫馮什么的，剛好在鄉(xiāng)里儲蓄所負(fù)責(zé)這個事兒。爸爸就領(lǐng)著我?guī)贤ㄖ獣€有點兒土產(chǎn)，一人一輛二八車出發(fā)了。

儲蓄所的大門口蹲著好多的家長和孩子，都是來辦貸款的。我們爺倆兒蹲坐在鐵欄桿下的水泥臺，一個家長過來問我說：“大哥，你家孩子考的啥學(xué)校？”

可見我當(dāng)時是多么地看起來很成熟！我無語，掏出通知書給人家看，那個家長還說：“你家孩子真厲害，本科啊！”

操辦酒席

那些年早就開始流行考學(xué)辦酒席了，但農(nóng)村大多是“親朋好友幫著湊學(xué)費”的目的多些。所以，寫禮賬的地兒就在家里，方便隨禮。至于酒席一般都是在鄉(xiāng)里找家飯店定幾桌飯菜酒水，意思一下，然后準(zhǔn)備一臺四輪車突突突地拉著人去吃飯，再突突突地拉回來。

家里本來就很困難，辦個酒席，花得不多，可以剩下更多的禮錢?？墒前职终f：“咱家這么多年，也沒什么喜事，我兒子考學(xué)了，出息了，要整就整像樣點兒的！”爸爸毅然找村里最能張羅的老齊，一切按照婚禮級別準(zhǔn)備。

肥豬一頭，羊就放倒三只。那會兒家里剛養(yǎng)羊沒幾年，而且羊貴著呢！家里的每只羊，都是爸爸接生的，多數(shù)大羊第一回當(dāng)媽，也不知道找小羊，爸爸就抓住大羊給小羊喂奶。再大點兒，給小羊們拌苞米面胡蘿卜絲的料，再大了就跟著大羊群上草甸子吃草。再大些，會淘氣，偷偷跑到地里吃莊稼，爸爸也拿土喀拉砸他們，拿鞭子抽他們。彼此之間就這么的相互了解了，羊也許不會想什么，但人對羊的感情就是這么潛移默化地。這一下就要宰掉三只羊，要是平時啥事爸爸都是舍不得的，可是這回爸爸說：“要整就整敞亮的，別摳摳搜搜的！”

帳篷搭起來了，大喇叭嗚哇嗚哇地放著二人轉(zhuǎn)。倉房前壘起來三口大灶，窗臺下擺滿了成箱的啤酒，汽水。園墻扒開豁口，和西院孫家通開了，借孫家的鍋紅豆大米燜飯，借炕頭寫禮賬。

幾天前，村兒里的親戚就全家總動員來幫忙了！

這場酒席的確是婚禮級別的，一同放羊的都說：“老汪啊，你這整得也太鋪張了！”

后來，我就跑到通化的山頭上混了四年！

后來，又跑到更遠(yuǎn)的福州的一所私立學(xué)?；炝藘赡?！

后來，又跑到北京來了！

雨停風(fēng)靜

雨什么時候停了，風(fēng)也靜了。沉寂了好一會兒的烏鴉們又站在老樓的屋頂上咕嘎咕嘎地叫喚上了！雨后的木棉越發(fā)地青翠，清新！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五十了，陽妹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考場了，我再給老姨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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