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愛我很久嗎
03年,育英中學高三九班,剛到班級門口時,我看見班主任在臺上侃侃而談她的教學方針,卸下肩頭的背包,我淡淡地喊了句,報告。
我像蜻蜓點水一樣在本來很安靜死寂的教室的湖面上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班里出現(xiàn)了細微的討論聲。班主任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鏡框,扭過頭問我,你是?
我是一個插班生,今天來報道。說完,我整理了一下頭上的黃色頭發(fā),耳垂上的耳釘不自覺地擺了擺。
哦,不好意思哈,忘了這件事情了,你進來吧,正好向同學們介紹一下你自己。當我與班主任擦肩過去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一股讓我厭惡的味道,和周穎詩身上的問道一模一樣。
我走到班級的最后一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同學們對我這個“新人”失去興趣,扭過頭接著聽班主任的演講,私底下擺弄自己的物品時,我從兜里面拿出了隨身聽,帶上耳機,望著窗外已經(jīng)開始凋零的楓樹,腦子里一片混亂。
告訴你,張佳杰,你必須接著給我上學,我已經(jīng)幫你找好了學校,如果再被開除,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再進這個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坐在沙發(fā)上望著一身睡衣打扮對著我咆哮,嘴里含著煙不時地吐出一串煙圈的周穎詩,我站起身回到了臥室,在摔上門的那一刻,我說,如果那時不是你把我爸趕走,或許我還有個家,但是現(xiàn)在,這里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周穎詩心里在想什么,但現(xiàn)在我來到了這個學校,育英中學,好幼稚的名字。
溫煦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零零散散地撒到我的臉上,當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時,我突然從夢中驚醒,在夢里我見到了我爸的樣子,我撫摸著他的臉龐,感受到了他臉龐的溫度,可在我睜開眼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在我身邊那個女孩的臉上?;蛟S不是鈴聲把我從夢境拉到了現(xiàn)實,而是被從手上傳過來的溫度給燙醒了。
我縮回了手,整理好褶皺的衣服,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時,那個女孩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可不可以不要走,你的手好像我爸的手,我感受到了同一種溫度。我看了一眼兩眼惺忪還在睡夢中的她,淡淡地笑了笑,抽出被她禁錮住的手腕,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在課桌上,然后離開了教室。
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我爸爸的笑容,站在鏡子前面拿著我僅存的一張他的相片撫摸自己的輪廓尋找我們相同的地方,因為周穎詩說過,我不是他的孩子。每次她一說到這里,聲音就降低了很多,我總是問她,周穎詩,你趕走我爸以后后悔過嗎?可我總是聽不到她的答案,因為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回到自己的房間,從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哭泣聲。我從未同情過周穎詩,相反,我恨她。
從學?;氐郊依锏臅r候,本來我是想告訴周穎詩我不上學了,但是家里沒有她的影子,在門上她給我留了一張字條,佳杰,我要出差,過幾天再回來,在你的卡里我打了幾千塊錢,湊合著用吧。我撕下了便簽,扔到了門旁的垃圾桶內(nèi),掏出鑰匙走進了睡覺的地方,屋子里滿是周穎詩身上的古龍香水味,我恨這種味道,卻又害怕再也聞不到這個味道。
在偌大的房子里,空曠得只能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寂寞如同暮秋時節(jié)落下的楓葉,在秋風的吹拂下從腳底蔓延,化為泥土的芳香縈繞周圍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天,我還是回到了學校,是因為那個讓我留戀的溫暖的臉龐。
當我走到班級門口時,我看到班主任正在問班長,張佳杰怎么沒有來?
報告,我來晚了。
班主任扭過頭望著我那冷淡沒有一絲感情的臉說,以后來早點。
我卸下肩頭的背包,對著她,點了點頭。從班主任身邊過去的時候,我又聞到了那個該死的味道,淡淡地,卻沒有逃過我鼻子的嗅覺,或許是我對這個味道太過敏感了。
一直走到最后排,找到昨天的位子坐下,從兜里掏出隨身聽,帶上耳機,接著看窗外凋零的楓葉。一個戴著白色耐克休閑帽的女孩闖入了我的視線,她的整個身體都好像是被孤獨籠罩著,微涼的秋風吹起她額前的頭發(fā),那是一張熟悉的臉龐,只是沒想到轉校以后還能再見到她,唐雨欣。
三年前,東區(qū)二十一中,我和唐雨欣躺在學校操場的綠地上曬太陽,她扭過頭問我,你可以愛我很久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肯定的點了點頭,嘴里只發(fā)出了一個音節(jié),嗯。
那天我回到家里,就只看到了父親離去的身影,屋子里一片狼藉,周穎詩坐在地上哭泣,原本客廳正對門的那面墻上掛著他們的結婚照,上面寫著“一生一世”,不過現(xiàn)在,結婚照框架外面的那層玻璃已經(jīng)支離破碎。照片上的兩個人在十五年前互相說著守護對方一生一世,十五年后他們卻各奔東西,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我站在家門口彷徨。
第二天我就和唐雨欣分手了,我怕我給不了她幸福,父母的離異讓我對感情產(chǎn)生了懷疑。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因為害怕見到唐雨欣的身影,那種從骨子里傳來的悲傷,我沒有辦法遏制,與其面對,不如逃避,即使逃避不是唯一的辦法。我被開除了,沒有一個高中會收留一個連續(xù)曠課兩個月的學生,而且沒有請過假,就那樣銷聲匿跡了。二十一中再也沒有了張佳杰的身影,一切都像是夢,太過華麗卻又那么真實,讓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卻又無可奈何。
一聲淡淡的報告把我從往日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孩映入了眼簾,當我看到她的側臉時,才知道是那個和我有一樣夢境的女孩。
看著她漸漸地向我走來,越來越近,我的瞳孔還是沒有停止擴散,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她。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她和唐雨欣一樣可以讓人沉積在她的聲音世界里苦苦掙扎,卻永遠掙脫不了那種肆無忌憚地侵入大腦吞噬的想入非非的念頭。
我扭過頭,平穩(wěn)了一下思緒,淡淡地說道,嗯。
一股特殊的味道順著我呼吸的軌道與空氣中的氧氣分子一塊進到了我的鼻腔,我皺了皺眉頭,扭過頭看向她,問道,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她捋了一下額前的紅發(fā)回道,沒用香水,我用的是屁屁狗,草莓味道的。
我悶應了一聲,扭過頭接著看窗外的風景,一片紫紅的楓葉被風吹到了窗戶邊緣上,我伸出手拿下了它,夾在了我隨身攜帶的日記本里,我想,以后我的悲傷就可以和它一起分享。
你很喜歡楓葉么?
嗯,我喜歡它被風吹落的那一瞬間,孤獨無助,不能自由飛翔,它是寂寞的,而我卻是孤獨的,我們很像,不能決定自己生存的軌跡,永遠也預測不到自己的結局,卻又不能隨遇而安。
你很悲傷。
還不如說我很惆悵。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扭過頭看到了她的眼睛,本來很明亮的眸子現(xiàn)在卻很臃腫,一般是睡不醒或者剛哭過的人才會有這種癥狀,想起昨天的事情,我含糊地說了句,好,我是張佳杰。
我是李慕梅。
她身上的味道和她的名字很像,一掃我身上被沾染的古龍香水味,世界又開始清新了起來。
回到家里的時候,電話留言機響了,是周穎詩。佳杰,我又談成了一筆生意,自己在家還行吧?在這里呆兩天我就回去,按時上課,錢省著點電話,不夠用了我再給你打。
也許天下間所有的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我得到了其他的孩子想要得到的一切物質(zhì),卻沒有得到他們正在享受著的父愛與母愛,很多時候我都想問周穎詩,親情是不是可以用金錢來換。我想周穎詩會停下手中的工作,輕笑地回道,金錢是萬能的。
從爸爸走后,我從未給周穎詩打過電話,即使電話留言機里都是她關心我的聲音。為了方便找到我,三年時間里,周穎詩給我買了十幾部手機,不同類型的牌子都是最新出品的貨物,但我從未用過,只把那些手機當作兒童的玩物,當著周穎詩的面,拿在手里摔在地上,看它們彈起破碎的樣子,聽它們支離破碎的聲音。
家里很冷,即使我把空調(diào)的溫度開到最大,也無法抵御從心底傳來的寒氣,在被窩里蜷縮著身子,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胡思亂想著入眠,睡前對著周圍的空氣道句晚安。
在夢里我又夢見了那天爸爸從家里離去時落寞的背影,我大聲地喊他,可他無動于衷,我漸漸地跪在了地上,眼淚順著鼻梁外側的溝壑流進嘴里,我哽咽的喊道,爸爸不要走。他停頓了一下,當他慢慢轉過身時,我笑了,可我醒了,枕頭上是一片被淚水占據(jù)的沼澤。走到衛(wèi)生間里,鏡子里站著一個穿著睡袍,左邊臉微笑著,眼淚還撲簌地往下掉的孩子。或許,夢與現(xiàn)實永遠沒有交叉的一天,但我寧愿沉浸在夢中,不愿醒來。
我背著挎包,來到學校時,在校門口遇到了唐雨欣。
她對我說,張佳杰,這么巧,你也在這個學校。
我低下了頭不想看她的臉龐,不想聽她的聲音,可我無處可逃。
嗯,你怎么也來這個學校了。
唐雨欣看著我的樣子,笑了一下,慢慢地說道,我只想知道,那個說會愛我很久的男孩為什么離開我。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對不起。
我來這里不是想聽你說對不起的。
唐雨欣轉了個身,走到我的面前,張佳杰,我愛你,這三年時間里我試著忘記你,可我做不到,我想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或者你那次肯定的回答并不是認真的,我想找到困惑我三年的答案。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一個結局,唐雨欣。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走進了校園,只留下一個淚眼婆娑的唐雨欣呆呆地站在校門口,她不曾轉身罵我是個混蛋,在教學樓的拐角處,我望了一眼她坐上出租車的身影,眼眶里全是淚水,心很痛,卻不能再轉身跑去追那個已經(jīng)離去的身影。
既然那么在乎她,為什么還要選擇傷害她。
我扭過頭看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的李慕梅。
她接著說,剛才我從你們身邊過來的時候,聽見了你們的對話,那個女孩是愛你的,你也是愛她的,可是因為一些羈絆,你選擇了傷害她,為什么?
我平穩(wěn)了一下思緒,淡淡地對她說,我愛她,只能用這種傷害她的方式愛她。
那天我沒有去上課,對李慕梅說完那一句話,就轉身回到了家里。腦子里全是唐雨欣的影子,站在爸爸媽媽的結婚照前面,我迷茫了。周穎詩和爸爸婚姻的結局像片陰影一樣在我腦中來回漂浮,揮之不去,在感情的世界里來回地穿梭,找到了對的人,卻不能伸出雙手把她緊緊地擁在懷里,或許是我真的錯了?
第二天,周穎詩沒有回來,第三天,周穎詩也沒有回來,直到第四天,有人敲門,外面是我班主任和李慕梅。
班主任說,你媽媽出車禍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急救,醫(yī)生用你媽媽的手機給我打的電話,馬上去醫(yī)院看看吧。
當我沖出房門,與班主任擦肩而過的時候,沒有聞到那個讓我厭惡的味道。
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外面,透過厚厚的探視玻璃,我看到了全身綁著繃帶的周穎詩,氧氣罩帶在她的嘴上,上面時不時地出現(xiàn)些淡薄的水汽煙霧,床底是從周穎詩的身體里滲出的血珠,穿過繃帶,滴落在地面上。
醫(yī)生從房間里走出來,問我,你就是周穎詩的兒子吧?
我急忙地點了點頭,嗯。
醫(yī)生用很沉重的語氣告訴我,進去看看吧,你媽媽出了嚴重的車禍,我們已經(jīng)盡力地搶救了,估計現(xiàn)在還撐著就是為了等你,她沒有多長時間了,趕緊進去,看看她有什么要交代的。
當我走向重癥監(jiān)護室的時候,腿很軟,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沒有力氣擰開那道厚重的房門,李慕梅走到我身邊,扶著我顫抖的身體把我送了進去。
我吃力地走到周穎詩的面前,她吃力地睜開了雙眼,臉上有一個像達成愿望的笑容,刺疼了我的雙眼。周穎詩的手好涼,我跪在床前,握著她的手,淚不自覺地從心底流淌到眼上,流出來,滴到地上。
佳杰你終于來了……。兒子。
我哽咽地說,嗯,媽。
呵呵,周穎詩艱難地笑了幾聲,嘴角咳嗽出了幾滴血。三年了,你終于喊了我一聲媽媽……我知道,你一真恨我,恨我把你爸爸趕走,讓你失去了父愛……唉,我也想他,每天都想,無時無刻不想……不知道你爸在天堂上過的好不好,我看見你爸爸站在云端朝我擺手了……。
我睜大了雙眼,聽著周穎詩的話,我想問的話終于沒有說出口。
周穎詩緩了兩口氣接著說,傻孩子,是你爸自己要離開我們母子倆的……。那天我在你爸要換洗的西服里面發(fā)現(xiàn)了你爸的病癥報告,上面說你爸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當他害怕連累我們母子決定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和他鬧,和他吵……。但是沒有動搖他要離開我們的決心,當你回到家里時,他正好出門……。我不知道該怎么向你解釋,只好說是我們要離婚了……。孩子,我不想讓你一直恨我……。一直想找個時間好好和你談談,卻沒有想到這一晃就是三年。佳杰……媽媽是愛你的,媽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聽到你再喊我一聲媽,就很知足了。剩下的日子……。媽不能再陪著你了,好好活下去,世界上還有愛你的人,還有值得你愛的人……
周穎詩的手慢慢地從我手心滑落,落在被血染紅的被單上,那么無力,那么不甘。
我握緊了周穎詩的手,把頭埋在她的懷里,媽,我知道錯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為什么?!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錯了,媽……
周穎詩走了,我再也聞不到那股熟悉的古龍香水味,從此以后,這個家里就只剩下我自己。在周穎詩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本,上面記錄著這三年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往日的情景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淚像決堤的江河,把我沖在回憶的海洋里,逐漸淹沒。
周穎詩的墓旁就是我爸的墓碑,原來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愿,周穎詩是愛我的,我爸也是愛我的。墓的旁邊種著一棵郁蔥的松樹,上面是一把同心鎖,刻著我爸和我媽的名字,我記得這是他們十五年前買的,他們守護了對方十五年,直到最后也沒有放棄。
再次回到學校,我沒有見到李慕梅,班主任給了我一個信封,是李慕梅給我的。
上面寫著,張佳杰,我是李慕梅,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很久以前我就是唐雨欣的朋友,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聽她提到你的名字,直到三年前,你們無緣無故地分手。在這三年里,唐雨欣一直在尋找你,最后去了你家里,你不在家,只有周阿姨一個人,雨欣知道了你離開他的前因后果,但是不想在你懷疑感情的時候遇到你,最后找到了我,我經(jīng)不起她的央求只好轉到了這所學校,做你的同桌。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因為給你爸檢測病因的那個醫(yī)生是我爸爸,而搶救你媽媽的那個醫(yī)生也是他,一切都好像是順理成章,卻又讓人感覺像夢一樣,沒有開端,沒有結局,整個故事情節(jié)里面的人都是模糊的,讓人揣摩,直到有一種窒息感。雨欣是愛你的,從始至終,她就沒有離開過你,去找她吧,我知道你也是愛她的??赐晷藕?,就往窗外看,唐雨欣就在下面。李慕梅。
我折上了信紙,扭過頭看窗外,沒有了楓葉的楓樹顯得那么凄慘,一個帶著白色耐克休閑帽的女孩闖入了我的視線,是她,唐雨欣。
你可以愛我很久嗎?
嗯。
多久?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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