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走出家門,是路,通往熟悉和陌生。
小區(qū)花園小徑,碎石子路,憑紅偎翠,小家碧玉的美。
女貞剛剪了平頭,整齊得不像樹。旱蓮怪可憐,細細的身子撐大大的傘。
90°轉(zhuǎn)角……90°轉(zhuǎn)角……出小區(qū),是街。街也是路。人擠人的路,做生意的路,比貧富的路,洗眼睛的路,撞機會的路……復雜。簡單。安全和不安。
90°轉(zhuǎn)角……90°轉(zhuǎn)角……上公路。寂寞公路。人多也寂寞的公路。像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年紀輕輕便清冷地熱鬧著。
來來往往的車。名車。貨車。摩托車。自行車。三輪車……匆匆忙忙的人。富人。窮人。老人。小孩。年輕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河邊垂柳遠沒有古時候有精神,怏怏的,像身體不適的中年婦人,兒子不在身邊,丈夫愛理不理,不是不想撒嬌,是清楚無用,只得掙扎著堅強。少了愛情的滋潤,再美的女子也只是一棵缺少水分的柳樹,病怏怏的活著;心里即便想人疼呀!嘴上也只好說——愛情呀!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哈哈!
女人再老也是要男人疼的。
公路連接的是什么呢?
人跟人?城市跟城市?陌生跟陌生?還是……男人跟女人?生活跟生活?希望跟希望?
我確定無疑——人越來越容易區(qū)分,比兒時在屏幕上區(qū)分好人和壞人還要容易——富人和窮人。美女和丑女。健康和殘疾。
我睜大眼睛,想尋找好人——沒有……壞人?也沒有……都是現(xiàn)實的人,包括我——一個偽追夢人。
誰不知道生活在別處呢?誰不知道現(xiàn)實遠離美呢?但沒辦法——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如今活著變得非常之不容易。有錢人太多了,逼得人人都爭當有錢人。要想清高點,得有幾千萬墊底。
愛情更是笑話。如果真過上一輩子,那肯定是都沒辦法。有辦法的早離婚N次了。
城市把人變成寄生蟹,可人人都舍不得離開,也沒力氣離開。就像我,背了十幾斤的背包,打算走路去遠方,結(jié)果才走到車站,就決定趕車了。
我一點都不慚愧,因為現(xiàn)代人認為走路才可恥。
馬車是郊游,騎馬是漂泊,走路是流浪,那么,坐汽車呢?乘飛機呢?
速度是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君若有難,即使千里之外,吾也當兼程趕來。”——古人的承諾多么鄭重,千里之外,需要多么堅定的意志,多么強健的體魄??!現(xiàn)代人就簡單了,千里之外不過一天兩天。只不過,現(xiàn)代人太忙,要為誰才抽得出時間呢?
時間就是金錢。
坐車上,以為開往陌生,結(jié)果哪兒都一樣,太陽底下無新事。
人太多了!在家鄉(xiāng)你認識的人不多,能去的地方也少。在他鄉(xiāng),認識的人也許沒有,但能去的地方未必就少多少。
我們其實一直生活在他鄉(xiāng)。
都是旅人,靠得再近都覺得安全。身上的刺都收來貼身,平順地挨著肌膚,跟汗毛合而為一。都是出門,懂得將就——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啊!
車站永遠是一個城市最亂的地方。賣黃碟的、假發(fā)票的、廉價皮肉的、真假車票的……三輪車夫、汽車司機、開旅店的、開飯館的、賣水果零食的……都在爭相拉客,像港片里上演的古代青樓。
流浪漢用臟衣服蒙頭,睡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與他無關(guān),他活在他的城市里。百萬人的眼里,百萬個城。城市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人的眼睛。
我遇見賣唱的小女孩,在飯館。短發(fā)、瘦小、膽怯,抱一把中號吉他,遞上一張歌單,細聲細氣地說:“老板,點支歌吧?”
她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吧?中學生模樣。平淡的小眉小眼。別難看又廉價的發(fā)夾。外地口音。聲音充滿試探和哀求。眼里跳動著討好和不安。笑容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尷尬后練就的鎧甲。無奈寫在嘴角,只有一抹,映襯眉間不應(yīng)有的嫵媚和蒼涼。
我不能點歌,在這樣的飯館聽這樣的點歌是可恥的。我懂得這是乞討的另一種方式,摸了十元錢給她。她問我聽什么歌?我說不聽。她臉紅了,問我為什么給了錢卻不聽歌。她要爭取的是她的底線——她是賣唱,用勞動掙錢,不是乞討。我們目光相撞,像狹路相逢的武士。是有禮有信的古代武士。是一方膽怯另一方就絕不會強迫的古代比武。但必須要有一方認輸,否則便是永遠的相持。這一刻,我和她,站在人性尊嚴的棧道上。我知道侵犯了她什么。她的戰(zhàn)斗迫不得已。我為遭遇這樣的對手羞愧。尼采一再強調(diào):不要同情他人,要尊重他人的痛苦。我總是記不住。我匆匆結(jié)賬,落荒而逃。
我遇見乞丐,是七八歲的男孩女孩,明知道他們身后是大人指使,但對付不了幼稚的童音。小乞丐是城市的恥辱。成年乞丐在挑戰(zhàn)道德。妓女是城市的垃圾桶,街道因此顯得干凈。
我迷路在車站旁昏暗的小巷,破舊的房前好多主動得讓人害羞的妓女。她們大多年老色衰,只能在這樣的地方,賺三輪車夫、菜販腳夫的錢。沒有不美的花,沒有不漂亮的女人。我想起羅丹的老妓,淚流滿面……
擁擠的候車室,一張張憔悴的臉,像滿是石頭的干枯河床。水來了,流動了,渾濁向前,擠擠嚷嚷涌進車廂,分散到各自座位。如果把座位比喻成商品房,這車廂多么像城市。如果火車開往死亡,這鐵軌就是人生路。
對面下鋪是個江南如水的女子,話語聲音好溫柔,她說浙江的海是泥海,水好臟,泡久了腳要爛。
她是經(jīng)常坐火車的女子,一個人,大部分時間在昏睡。她上衣束腰小巧,牛仔褲,腿好瘦,白鞋撲滿灰;大眼睛,雙眼皮,流盼狡黠,束根馬尾,頭發(fā)微微有點臟。
她不睡的時候,話蠻多,只是說不了幾句,就用手背掩嘴兒打哈欠,緩慢、悠長的哈欠,眼睛瞇成縫,打完怪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xù)說,語速很快,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對面中鋪是個大學生,笑容憨厚,長得像“熊貓燒香”,剛跟相戀七年的女友分手,這次去嘉興看望一個網(wǎng)友。
我上鋪是個瘦高個年輕人,剛失業(yè),去寧波找工作,把自己吹得蠻好,但我讀出他對未來的迷茫。
火車開了。我尋到一點點流浪的味道,是窗外明明滅滅的燈光。我到吸煙處吸煙,是車廂的盡頭,坐下來,有一點點漂泊的味道。這里真好!好像火車是為我一個人而開。我分不清是我在走,還是火車在走。
路過幾個省,城市一樣的繁華,山村一樣的貧瘠。走到哪兒,最多的都是商人,大大小小老板。民工隱藏在工廠深深處,城鄉(xiāng)交接處。深夜出沒在車站、菜市場、紅燈區(qū)的人,都是些危險的人,也都是些可憐的人。
我開了瓶紅酒,是廉價的國產(chǎn)干紅,想起一個網(wǎng)友,又想起一個網(wǎng)友……忽然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關(guān)系之美,像蝴蝶與花兒,那樣虛擬的美,云山霧罩,影影綽綽……月光灑下來,是唐詩宋詞里的江南。
我發(fā)了條短信給“蝴蝶”,又發(fā)條短信給“細雨”,再發(fā)條短信給“幸福”。還有幾個網(wǎng)友也留了電話,也在江南,但沒發(fā),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感覺了。“蝴蝶”像姐姐,“細雨”是妹妹,“幸福”應(yīng)該可以叫我叔叔了。但我真正想見的是“子若”,不過我沒問她要電話。這分明是一種故意——我怕現(xiàn)實的她,不是夢中的江南。我與其說是去尋找“子若”,還不如說是去尋找江南,古典的江南,采蓮的江南,煙雨蒙蒙的江南。
我從金華、義烏繞了圈,吃金華的火腿,看義烏的國際商貿(mào)城。這是潛意識的行為,我所謂考慮是否做生意的事,已經(jīng)有了答案。從義烏坐汽車去杭州,遇見個老鄉(xiāng),是個背包客,二十多歲的女子,美麗豁達。她幫我在湖中居青年旅社訂了床位,男女混住的床位,很有流浪氣息。她領(lǐng)我去趕街車,送我上車,留了電話,揮揮手,才去趕她的路。這是旅途中的美麗邂逅,像清風吹過湖面,蕩起圈圈漣漪。
街車上看見一個絕美的女子,疑心是“子若”,不敢問,瞪眼看,看得人家抿嘴輕笑。在武林小廣場轉(zhuǎn)車,耳邊吳儂軟語輕輕,心神一陣恍惚,看見滿街都是“子若”。我在心里輕呼——江南,我來了!
青年旅社真好!遇見的都可以交談。同屋住的還有三女兩男,是安徽、內(nèi)蒙、北京的女子,甘肅、重慶的男子,都很大氣,健談,笑容好看。
因為住西湖畔,心靜。夜里有雨,雨聲綿密好聽。
一夜無夢。
次晨醒來,有歌聲婉轉(zhuǎn),是江南折子。尋歌聲前往,柳蔭湖畔,曲終人渺。無聲細雨,煙雨江南,攜劍而歌,欲醉還休。雨中,有紫蝶翩翩,尋前生今世。
攜濁酒,泛舟西湖。風大,霧濃,雨密,船少。若子若在此,與彼對飲,當屬紅塵樂事。若蝴蝶在此,聞其笑聲,定不虛此行。無奈何,緣與分,天注定。
曲院殘荷,西泠雨聲,孤山放鶴,鏡湖買醉,于小小墓前,松柏下,拙石上,沉沉睡去。
一夢醒來,風住雨止。有年輕戀人買舟去湖心亭買珠,便搭船同往。剛畢業(yè)的戀人,與子若同校,恰好又是紹興人,便相問,答曰:不識。大笑。鼓掌而歌,驚起幾只雨鶯。人皆買珠贈佳人,我獨買珠送女兒。女兒六月出生,珍珠正好。
于西子湖畔留戀三日,雨中買醉,卻不敢拉人同飲。周日放晴,沿九溪十八澗,登六和塔,看錢塘。無潮。心冷。思歸。
擠上火車,發(fā)一條短信給蝴蝶,拋機睡去。
回家,打開電腦,方知——不是流浪是旅游,不是尋人是尋夢。夜里,見細雨如花容顏,夢中又到江南。
回到家,還是在路上,因為心在江南。
2008年9月11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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