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
花娘死了。
我是去年年底聽說的。
花娘大概有八十好幾了吧。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我沒有太多的慨嘆?;锂吘估狭耍苍撌菈劢K正寢了。這對一個孤寡老嫗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喜事。但是,在這個時候,有關(guān)她的一些事情,或者是傳說,在我的記憶中,像幻燈片一樣,重新回放了一遍。
那時,村里人都說,花娘來歷不明。聽她的口音,顯然不是本地人?;?,在四八年的某個夜晚,帶著他的船幫歸來,也帶來了這個女人。那時,花爺四十多了,而花娘才二十出頭。我們的村莊依傍著鄱陽湖,不大,也不小,有幾百號人。第二天見了花爺?shù)呐?,村里的男人言饞得厲害,他們沒見過這么妖艷的女人;女人們見了花爺?shù)呐?,妒忌得不行,她們不知道女人還能長得這么樣的標(biāo)致。但他們和她們都懾于花爺作為幫主的威勢,都不敢情形于色。人們不知道她姓什么,就叫她花娘,我們村里從三歲孩童到古稀老人,都叫她花娘?;斣谖灏四晁懒?,他一死,花娘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據(jù)說花爺在死前給花娘留下了一匹高大威猛的狼狗,說,這畜牲跟了我十年了,它還可以跟你二十年。它沒死,你給我守著。它死了,你也就該死了。不死,就找個男人嫁了。村里人都說,這狗不是畜牲,是人,是花爺?;斒谴筌S進(jìn)時被斗死的,他死了之后,村里沒人知道,這狼狗從大隊跑來,四肢扯成一條線似的,疾如閃電,嗚嗚咽咽地把消息告訴了花娘?;斔懒?,村里就有男人不安分了,幾乎每個晚上都能聽到那狼狗憤怒的嗥叫。于是有男人們出主意,弄死這畜牲。直至有一天,他們終于偷襲了這只狼狗,把它打趴下了,血跡斑駁的。在男人們得意忘形之際,沒有人想到死去了的畜牲會一躍而起,把其中一個人的腳趾頭都咬掉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打花娘的主意了。
我對那頭狗的印象始于七十年代中期,那時我已經(jīng)差不多十歲了,能記得一些事情了。我們經(jīng)常看見花娘在村東頭的高堤上,望著波光閃爍的鄱陽湖,發(fā)愣。那只狗,就蹲在她的旁邊,似乎也在發(fā)愣。那時花娘大概有五十了,但和村里其它女人比起來,顯得年輕許多。我那時就感覺到,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甚至能讀得出她眼里的落寞。她幾乎不與村里其它女人來往,因為她幾乎被所有的女人妒忌,被所有的女人猜疑。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我們村的村長是秉柏哥(叫哥是因為排行,論年齡該是爺爺了),他是個忠厚人,人長得高高大大的,但有些結(jié)巴。女人們不便拿自己的男人說事,就總在秉柏哥身上開涮。女人們下工了,在秉柏哥的帶領(lǐng)下,走在夕陽下回家的路上。女人們就問:秉柏,昨晚又沾了花娘的腥吧?秉柏哥吃吃地說,可可可開開不得這這這玩玩玩——玩玩笑。女人們就起哄:不老實(shí),驗一驗。大家就一哄而上,四五個年紀(jì)稍長的女人,抓胳膊的抓胳膊,扛腿的扛腿,先脫掉秉柏哥的汗褂,再扯掉他的長褲。在這個時候,秉柏哥知道她們是饒不了他的,又只好吃吃地說,奶奶奶奶奶奶哎,我我說還還不不行嗎?如此這般之后,女人們喊,一——二——三——咕咚一聲,秉柏哥被她們拋向麥地。秉柏哥這時候又會像前幾次一樣,憤怒而狼狽地爬起來,恨恨地,用手指一個一個指著那些女人,說,我操操你,還還有你,還操你你祖祖祖宗。女人們在祖宗被操之后,爆笑一陣,一邊威脅秉柏哥,一邊散去無話。
我想,花娘對這些經(jīng)常上演的田頭劇應(yīng)該有所耳聞,因此,她和村里的女人是不會有什么交往的。但是,花娘跟我們這些孩子很合得來,我們也喜歡和她在一起。起初,我們懼怕那狼狗,時間久了,我們發(fā)現(xiàn),那畜牲對孩子還是挺友好的。我在讀初中的時候,懂得許多事了。那時,我就開始感覺到花娘不同于一般的女人。五十多歲的花娘總是一人,很憂郁的和她的狼狗為伴,等到我們孩子到了她那里,她才會慢慢變得有些喜色。碰上她特別高興的時候,她就會給我們唱上幾腔。這時候我真正覺得她是一個有來歷的女人。她在開唱之前的那種做派令我們這些孩子大開眼界。她會突然地放下手中的物什,先立定,然后右手弓著舉過頭頂,左手前伸,眉宇之間,或喜或怒或悲,清泠泠地就拉了一句長調(diào):哎——呀!陡然快速的轉(zhuǎn)了幾個身,唱開了去:凄涼涼月暈籠漢水,奴的郎上了船怎還不回。月黑呀風(fēng)高呀,濁浪呀滔天呀,叫我好不心焦啊……我們聽得似懂非懂,可那只狼狗卻像是聽懂了,等花娘一歇下來,它先是嗥嗥嗥高叫幾聲,再是嗚嗚地低吼幾聲,最后還繞著花娘轉(zhuǎn)幾圈,半蹲著坐下來,定定地望著花娘?;锵仁亲?a target="_blank">過去摸摸它,再走過來摸摸我們這些孩子。我們這些孩子甚至看到花娘臉上有淌著的淚水,盡管她會很快地把眼淚擦掉。我們很少見到花娘流淚,更少見到她哭泣。僅有的一次是我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那年七月,她的那頭狼狗死了。那狼狗許是老死的,突然死了。我記得那是中午,天很熱很熱,我們?nèi)迦硕悸牭搅嘶锏目蘼?,那種慟哭,撕天扯地的,撕心裂肺的。村里人都圍到了花娘的屋前,花娘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邊哭,一邊給狼狗梳理那一身黃橙橙的毛。她竟然給它穿上了壽衣壽鞋。那天,花娘自己穿了一身大紅的衣裳,腳下也是一雙大紅的繡花鞋?;锉е穷^比她還要重許多的狼狗,嚎啕大哭,穿過眾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向村東頭的墳地。那樣的哭聲,至今還在我耳邊響著一樣。一個女人的哭聲,那樣地?zé)o顧無忌,那樣地恣雎汪洋。多年后的我才似乎明白,那是生命中某些元素的徹底釋放。(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文革后期,花娘是吃了不少苦的。大隊的人說,花子(花爺?shù)木b號)不但是船主,更是土匪。據(jù)說有人抄花娘的家,拿走了不少女人的首飾。后來,要批斗花娘,一個星期一次。他們先讓花娘用木槌打自己,然后逼著她下跪,說是替花子下跪贖罪。花娘有時被逼得沒有辦法,就真的拿木槌打自己,可是她就是不替花爺下跪。有人想著法子想要弄清她的來歷,說,你是不是漢口人?說,你是怎么跟著土匪花子的?說,你是不是戲子?說,你是不是青樓?任人怎么問,她一言不發(fā)。她總是這樣一言不發(fā),除非跟我們這些孩子在一起。
我參加工作之后,偶爾回家,我會記得去看看她。那時她已經(jīng)顯出老態(tài)了,但幾年沒見,還能叫出我的名字。說實(shí)話,我很想知道她的一些有關(guān)情況,但不好啟齒。我記得她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說我們村里出了兩個男人,一個是花爺,一個是我。我當(dāng)時暗吃一驚,驚的是我陡然從這句話里揣出了一些東西,我也突然想通了一個問題,一個我一直想弄清楚卻無法弄清楚的問題:她幾十年來為什么就沒有改嫁。一旦我明白了這點(diǎn),花娘在我心中不再神秘了,我覺得我讀懂了她,不僅僅是懂,還增加了更多的敬重。
花爺在我們這個地方,名聲很大,口碑不好。他在人們的傳說中從來就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土匪。但花娘,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緣何為他守了一輩子的寡?我曾經(jīng)為此作了許多種猜想。但最能讓我接受的是,她是漢口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愛上了“土匪”花爺,然后就跟他私奔了……
聽到花娘去世的消息后,我的記憶里重又浮現(xiàn)出她的樣子,特別是她那一身大紅的裝束,慟哭著埋葬狼狗的情景?;?,我想花娘不會再孤獨(dú)了,她終于可以見到花爺了。
其實(shí),我一直是把花娘當(dāng)成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花娘的。花娘把我等同于花爺,說我是一個男人,把我從世俗中拽出來,讓我慚愧,更讓我感動。
我祝?;?,愿她在天國能尋得著花爺。我更是相信,她一定能尋得著的,一個真性情的女人,世俗中受難,但在天堂會得到眷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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