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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杜鵑啼不歇

2008-10-22 23:12 作者:冷孤桐  | 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雖是中秋,洞庭湖畔翠色的碧草,卻無一絲秋色。一望無際的蘆葦在碧草旁搖曳,望去滿眼金黃。翠色與金黃,加之煙波浩淼,水天一色,洞庭湖顯得滄溟空闊;斜陽下,葉葉扁舟散落湖中,鷗鷺翔飛,靜謐悠遠。

凝眉的小舟,在湖上緩緩推行,將秋日洞庭的景色盡收眼底。這古時的云澤,今時的八百里洞庭,湖中的君山,湖邊的岳陽樓,雖是歷盡風,卻絲毫不見蒼老。

……楚天千里清秋時,水隨天去秋無際……

這洞庭秋色,還只是在兩年之前細細賞玩過……想到這里,凝眉無奈地抬頭望著水色天光,想起某日里簫聲幽咽,一曲《鳳求凰》牽動懷少女熾熱的心。誰承想,此時此刻,自己卻在冷清的天地間獨乘一人徘徊?

誰家今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凝眉緩緩地站起身來,低頭回眸,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橫簫在船板之上,微風吹動衣袂,俊逸出塵……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凝眉搖晃著身子,竟有些站立不穩(wěn)。(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姑娘,到了!”老哨公的聲音響起,凝眉看清了眼前金黃色的蘆葦掩著的那條碎石小徑。

付清船資,凝眉提裙下船。碎石徑曲曲折折,通著一片斑竹林。

綠裙拂地,微風吹動衣裾,一股淡淡的輕霧在竹林間彌散。凝眉似乎又聽到那幽咽的簫聲,穿透整個竹林,縈繞耳邊,久久不絕。沉思著,凝眉忽然苦笑起來,相忘誰先忘?便是不忘,又能如何?

慢慢走著,前面,便是商府的后門了……一想到那高墻圍裹著的府邸里,那鏤花的紫檀木窗欞、貼在窗上寂靜的碧紗,幽幽的檀香繚繞、塵土靜靜地懸浮,清淡如水的陽光被高墻隔在外端,凝眉就下意識地打寒噤,她的生命,被吞噬在這一片空寂幽深的宅子里了。

商府在巴陵城外十里之處,占地很大,卻極是清冷。凝眉父親這一支人丁并不興旺,膝下只有凝眉這一個女兒。仆婦三四十人,照顧著府中各色事務,其實真正的主人只有凝眉與父親兩人。

隨著思緒飄飛,凝眉腳步不覺放慢,坐在竹林中一塊漢白玉墩上發(fā)起呆來,身上萼梨綠的衫子恍若輕煙,將凝眉與這竹林融在一起。思索良久,凝眉隨手折下身邊一棵斑竹低矮的葉子,一縷一縷撕扯著,仿佛將自己的生命撕掉在這洞庭湖無邊的煙水之中。

“小姐,您可回來了,怎么在這發(fā)呆呀?”一聲熟悉的輕喚,將凝眉從冥想中拉回,看到是自己隨身的丫鬟枇杷,緩緩站起身來,微笑道:“瞧你著急的樣子,有什么事?”

枇杷看到凝眉上舒緩平和的笑意,急道:“小姐,老爺回來了大半天了,急著找您呢!”

“哦!”凝眉淡淡應了一聲,心中卻是驚詫,父親出外進貨,說是明天才回來,自己緊趕慢趕,原想著這一次趁父親不在家,可以舒心在外游玩,沒想到,還是被抓個正著。

“你怎么對老爺說的——我的去向?”凝眉決定先回到自己所住的琴音小筑洗洗身上風塵,換了這滿是塵土的衣衫再去拜見父親,半途回頭問枇杷道,她無法明白,一向?qū)ψ约翰宦劜粏柕母赣H,怎么突然這么急著要見自己?

枇杷苦笑道:“小姐,我說您去巴陵城中玩了。您不知道,可把老爺急壞了,說是城中現(xiàn)在正鬧飛賊,全城的捕快、守軍都被調(diào)動看城,把城嚴嚴實實圍著,說是對每一個人都嚴加盤查呢。您沒什么事吧?”

聽到枇杷的話語,凝眉禁不住嗔斥道:“我又不是賊,怕些什么!”

“嘻,小姐,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個能說您是賊啊?老爺是怕您一個單身女子在外不方便嘛!”枇杷笑不可遏,抬眼看到凝眉沉重的面色,忙止了笑道:“小姐,老爺要您回來直接到花榭去見他老人家?!?/p>

想到自己的行蹤已被父親知道,凝眉嘆了口氣,折道向花榭走去。

商府是八十余年的老宅。商家在巴陵城中是百年的旺族。從四世祖商茂峰起,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土木巧匠,據(jù)說是連城中最大的巴陵王府中的機關(guān)消息,都是商氏所做。

不過,這都是百年前的故事了。傳奇背后,響奏的都是悲涼的哀曲——商茂峰性情狷介,得罪了朝中權(quán)貴,終落得長達數(shù)十年的牢獄之災。幸虧家中人散盡家資,走通府衙,這才換得商茂峰平安出獄。

經(jīng)過牢獄之災的商家老人,再也沒有了年輕時的鋒芒直露。晚年的他,每天蝸居在洞庭湖畔的茅草屋中,懷念著當年的赫赫聲名,也深感于人世的起落沉浮,老人于是寫下家訓,規(guī)定商家后人再不許以土木機關(guān)制造行走于江湖之上。

這之后,商家人或是歸農(nóng),或是行商,再無一人承繼祖業(yè)。

凝眉的曾祖,是茂峰公的第四子,之后開始做綢緞生意,十年間風聲水起,傳到凝眉父親這一代,商家的綢緞行已經(jīng)成了巴陵城中同行業(yè)中的龍頭老大。洞庭商氏亦成了巴陵城中的首富之家。商府里連花園亦是循著五行生克的原理布置。外人進了宅子,沒人引路便無法全身而退。

凝眉循著碎石徑,一路上傾聽竹林在微風中的細碎聲響。相傳上古時代,禹帝南巡,他的兩個妃娥皇、女英隨后趕來,船被風浪阻于洞庭山。后來,兩位妃子聽說禹帝已經(jīng)死在了蒼梧,悲痛欲絕,扶竹南望,涕淚縱橫,點點淚珠灑于竹上,呈現(xiàn)斑斑點點,因此便成了洞庭湖邊特產(chǎn)的“湘妃竹”。

商府中,便種滿了這種充滿凄冷意味的竹子,還加種了洞庭湖畔特產(chǎn)的香芷、杜衡、紫貝、桂樹、辛夷、薜荔,這些香草皆盛于秋,使整個府邸里芳香四溢。佇立在清泠香風之中,凝眉覺得自己又聽到那幽咽的簫聲,輕訴著心曲。搖了搖頭,心中別樣酸楚,這樣的樂曲,自那人走之后,再無人奏起過。

商府的花廳臨著一灣碧水,遍種鮮花香草,是以起名“花榭”。凝眉的父親商子際便總是喜歡坐在臨水的紫檀木窗下那張古老的紅木靠背椅上,端著青花瓷茶碗,氤氳霧氣包裹住面容,品味著洞庭的裊裊秋風。

只是這一次,越近花榭,那簫聲就越是清晰,凝眉終于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幻覺,而是真的有人在吹簫。

花榭的門半掩著,簫音清雅,如水流泄。凝眉心中彷徨,那個人,他還會回到這里來嗎?

猶豫著,再仔細一聽,凝眉明白,這簫聲絕不是他能夠吹出的。他的簫聲,再動聽也是凡音。而這聲音,平和中帶著恬淡出塵,不是他那樣的人可以吹奏出的。

聆聽這超凡的簫音,凝眉心中帶著疑惑,緩緩走上花榭臺階,透過半掩著的檀木門,凝眉看到一個男子身著纖塵不染的白衣,卓然立于窗邊。因為逆著光,那人的樣貌看不清楚,只看到手中握著一排竹管,聲音便在唇邊流轉(zhuǎn)而出。凝眉這才明白,那男子用的,是一管排簫,難怪吹奏出的聲音與普通的洞簫不同。

凝眉知道,父親從不帶外人來家中,連叔伯姨娘之類的親戚也甚少上門,更不要說什么陌生人。商子際雖是生意人,卻熟讀四書五經(jīng),尊崇的是孟夫子“男女授受不親”的教化。自自己十一二歲后,父親便連青年小廝也不許留在自己身邊。日常照顧自己日常起居的,使只是乳母、婆子、丫鬟,住的琴音小筑中,更是沒有男子的影子。

這個男子,是什么人?

碧紗窗外,竹影婆娑。古老的屋子,只透進幾縷夕陽淡淡的色彩,照在那男子身上,盡是些斑駁的光影。他好象知道有人在門外,輕輕放下了唇邊排簫,轉(zhuǎn)過頭,那一雙眸子仿佛透出寒光,直射過來。與他四目相投,凝眉不由周身一顫,只覺得輕衣透出薄汗。那是怎么樣的一雙眼睛啊!細長的,卻炯炯有神,只是其中流露出的神情,卻那么令人捉摸不定。那男子有著挺直的鼻梁、水色的唇,但見他濃眉輕輕一揚,瘦削的臉上似笑非笑,眉宇之間,還透著遮掩不住的一絲倨傲之色——或許,那不是倨傲,而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貴氣,一種軒昂的氣度……凝眉不禁半垂眼簾。

“商姑娘?”那男子走近兩步,輕輕道。那聲音中竟仿佛帶著絲絲暖意。

“你是……”凝眉低聲道,瞥見他腰畔掛著一柄劍,青黑色的劍鞘,配著青色劍絳,護手上嵌著顆雞蛋大的寶石,發(fā)出盈盈光芒。凝眉只覺得這劍無比眼熟,一時之間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怔住了,忘了想說的話。 #p#副標題#e#

“眉兒,回來了。這位段人龍段公子,是為父的救命恩人?!贝藭r,一個聲音從凝眉身后傳來。凝眉忙轉(zhuǎn)身,卻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背脊升起。父親商子際嚴厲的面容出現(xiàn)在眼前。看著父親五十上下,須發(fā)卻都銀白,眉眼之間,是怎樣慈祥的白發(fā)都掩不住的不怒自威時,凝眉低垂了頭,行禮道:“爹,您回來了?!?/p>

雖然,父女之情是極淡薄的,商子際對凝眉卻十分嚴厲,她自小對父親便十分惶悚。

“眉兒,城中現(xiàn)今鬧飛賊,可別再亂跑了,免得有什么差池?!鄙套与H并沒有責備凝眉的意思,反而一反常態(tài),說出如此關(guān)切女兒的話。一時之間,凝眉詫異地忘卻了心中的不安,抬頭怔怔地望著父親。只見父親轉(zhuǎn)頭看著著段人龍,笑道:“人龍,這是小女凝眉。”

父親是怎么了?凝眉不住暗想,一向嚴厲、尊崇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教養(yǎng)女兒古訓的商子際,竟然會把一個陌生男子這樣冒冒然地帶到內(nèi)眷跟前,且對女兒偷偷離家的事不去追究,又對自己露出從來沒有過的關(guān)切……這一切的一切,都令凝眉百思不解。

“爹爹,這個人是您的……救命恩人?”凝眉疑惑著問道。父親雖是生意人,卻有著不俗的功夫,一般山野盜匪,都奈何不得他半分,“爹爹此次出行,竟遇到危險?”

子際看著凝眉,緩緩道:“若不是這位段公子,為父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原來,此次出外進貨,商子際的商隊遇到真正的江湖好手,那練了幾十年的功夫,竟是不值一提。幸好有段人龍,單騎只劍,救了商子際的商隊,不僅保全了十幾人的性命,連這批數(shù)目極大的綢緞也保全了下來。為了感謝,商子際已經(jīng)收段人龍為義子,他留在商氏府中。

望著父親眼眸里流露出對段人龍的欣賞與縱容,再看到段人龍唇邊掛著的淺笑,凝眉的心忽然揪緊,沒來由地一陣痛疼。從懂事起,凝眉從沒在父親眼中看到過如此祥和的光芒。

父親在凝眉的心中,仿佛只是一個影子。他長年經(jīng)商,在府中的時間并不多,然而就是這僅有的時光,他也只喜歡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或吟哦詩句、或習武練劍、或獨酌月下,極少與獨生女兒相對。細想之下,在凝眉二十歲的生命中,父親與她說的話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在這些少得可憐的話語中,凝眉看不到一個父親應該對自己子女的關(guān)切與愛護。他是嚴厲的,他是敷衍的,他是冷漠的,他唯獨不是一個慈祥的父親。

曾經(jīng),凝眉以為父親對自己的冷寂是由于自己出生而害死母親,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孤僻與乖戾。然而今日,看到他與段人龍之間流露出的惺惺相惜之意,凝眉才明白,原來,父親也有著無比的爽朗熱情。

“段公子,倒是……很好的功夫!”凝眉轉(zhuǎn)眼看著段人龍,口氣中,帶著冰冷的寒意;眼神里,竟?jié)M是敵意。

不以為意地微笑著,段人龍道:“商姑娘過講了,在下只是湊巧經(jīng)過……”

“湊巧?真地是那么湊巧嗎?”不等人龍將話說完,凝眉冷冷道,“如今巴陵城中盜匪猖獗。聽說前天晚上,把王府里的東西也偷了去的。人家都說,城中原是沒有這樣好身手的人,如今不知從哪里來了江洋大盜,居然從重重把首的王府中下手。段公子你來歷不明、身負絕學,誰知你是不是與那些打家劫舍的歹人一伙?”

“眉兒!”商子際提高聲音,“人龍是為父的恩人,你不敬他,便是對為父不敬!怎么如此不懂事起來,那些書都白讀了?去,把《女誡》寫百遍來,學些規(guī)矩!”說著轉(zhuǎn)頭對段人龍道:“這個女兒是被我寵壞了。來,人龍,我們到消息洞去,讓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行八卦之術(shù)?!?/p>

寵壞了?還要自己寫百遍《女誡》?凝眉禁不住氣血翻涌,父親何時對自己有過一絲一毫的寵愛之意?若不是在一個屋檐下,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還是有高堂在上的人。而且,父親竟然要帶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段人龍進消息洞?

商家雖然行商,卻沒有把祖業(yè)全部遺棄——商茂峰留下了的消息機關(guān)、五行八卦相生相克制造之術(shù),做為家傳秘籍被商家人秘密保留了下來。然而,一直以來,這絕技是傳子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的,凝眉做為商子際唯一的女兒,都沒有被帶著進過消息洞一次。那消息洞里,不僅將茂峰公一生絕學做成實物供后人學習,而且保留了他盡一生力搜集的天下武學精華。

段人龍,你何德何能,能讓父親對你如此另眼看待?一股熱流從凝眉心底深處涌起——她的性情一向深沉寧靜,但此刻被壓抑和憤怒的情緒所破壞,只怒道:“爹爹,你竟然……帶一個外人,進消息洞?”話音雖不高,含著的哀怨卻是明白無疑。沒有想到女兒有這樣激烈的反映,商子際微微一笑,露出有些息事寧人的表情,拉起凝眉的右手道:“眉兒,現(xiàn)在他是外人,今后,就不是了。今日你們都在,爹爹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p>

說著,回頭看了看段人龍,將凝眉拉到他面前,含笑道:“眉兒,你今年也已雙十華年,爹爹要將你許配與段公子,婚期嘛……哈哈,選日不如撞日,不如安排在十天之后。雖然有些急促,卻也了了爹爹一樁心事……”漸漸地,凝眉只看到父親的嘴在動,天地萬物都失去了聲響,耳中只余一片蟬鳴。

背著“命硬”的名聲,凝眉的婚事也受了影響,高不成低不就地磋砣了歲月,別家女兒十五笈笄便談婚論嫁,偏是她,雙十年華還孤守青春。然而沒有想到,她的終身竟是這樣被決定的,下半輩子將委身于這個來歷不明之人!而且,父親竟然說自己的婚事,是他的“心事”。原來,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負擔!

凝眉忘記了平日對父親的敬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大叫道:“不,我憑什么要嫁給他。這個江湖混混,何德何能,憑什么娶我?我不要,我不要嫁他!”

“眉兒,胡說什么,什么叫江湖混混,你知道些什么!”子際看到凝眉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大叫,臉色頓時漲得通紅,聲音雖然不高,卻足以威震凝眉的沖動。果然,凝眉心中一凜,失神地垂下眼簾,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難道我對商家來說,只是一種負擔?”

“伯父,您別生氣。”段人龍輕輕道,“這事情……或許對商姑娘來說,太突然了……”

“你閉嘴!”凝眉提高了聲音:“這是商家,輪得到你說話嗎?”

段人龍微微一怔,眸子里流露出一種令凝眉看不懂的神情,竟似一道火焰,散發(fā)著溫柔的光芒。

四目相投,一時間,她怔然不語,他似乎也呆住,許久方回過神來:“在下果然是冒昧了,還望商姑娘諒解。只是……”微微昂起了頭,正要接著說話,就聽凝眉恨道:“我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你!”單薄的瓜子臉,因為氣憤,有些瑟瑟之意,倒益發(fā)顯出她那份楚楚可憐的韻致。

“老爺,巴陵知縣求見?!闭车貌豢砷_交之,商府管家商福的聲音在花榭中響起。

商福四十五六歲,是商府的家生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福,與商子際的清瘦不同,他微胖的身材襯著祥和的面孔,顯得十分平和可親。小時候,商福對凝眉更如對親生女兒般慈愛,凝眉甚至覺得商福比父親在她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陳大人說是為什么盜賊之事來請教您的?!鄙谈_M了屋中,垂首道。

“盜賊?”子際沉思片刻道:“請陳大人進來?!?/p>

商福離開后,凝眉忍不住道:“瞧瞧,麻煩來了吧!”說著,狠狠瞪了段人龍一眼。

段人龍微笑著并不答言。商子際道:“眉兒,你先回房去吧?!?/p>

“我……”凝眉欲言又止,連禮都沒行,轉(zhuǎn)頭從后門出了正廳。夕陽之下,遠處湖水之上的漁舟漸漸稀少,金色的水面上蕩起陣陣漣漪。身后正廳中,巴陵知縣陳知恩與商子際寒喧的聲音傳入凝眉的耳朵。她甚至聽到,父親向陳知恩介紹段人龍:“這是小婿……”

“小婿!”凝眉在心中冷哼一聲,耳邊似乎又聽到了那幽咽的簫聲,眼前浮現(xiàn)的滿是無塵的白衫。

那是兩年前,父親帶回了他,儒雅的談吐,一管洞簫清音,襯得他恍若天人。也是時近中秋,他為凝眉吹奏《鳳求凰》。許多許多年前,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書寫了當廬沽酒的千古佳話。凝眉想著這精美愛情傳奇,心思,被那溫和的柔情感染。 #p#副標題#e#

只是那時,沒有等到父親之命,他的謊言,便被揭穿了。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那纖塵不染的洞簫曲,只是他為著謀取錢財?shù)谋傲邮侄巍?/p>

凝眉看著他被趕出家門,沒有流一滴眼淚。

從小到大,除了乳母傅氏、丫鬟枇杷、管家商福,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給過凝眉多一絲一毫的愛護與體貼,什么“白虎星”、“一出生就把娘給克死了”等話語始終纏繞她左右。缺少愛的孩子是盲目又可憐的,于是,當一個人愿意向凝眉伸出自己溫暖的臂膀時,她便象是一只撲火的蛾子,毅然地走向那能要了她命的光明之處。

從發(fā)現(xiàn)這場騙局的真相之后,凝眉變得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即使是有著如段人龍般溫暖友善目光的人。想到這里,凝眉停下腳步,她不會回房,她要聽一聽,陳知恩與父親談論些什么。她不要再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她不要成為父親的附累……

“照說,此事下官是不應該來麻煩商公的。只是,您也知道,王府失竊,非同小可。慶王殿下可是說了,這次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王府里盜走一顆珍珠。那么下次,王爺?shù)念i上人頭,是不是也會被這起梁上君子盜去了?”陳知恩邊說邊用寬大的官服袖子擦著額上沁出的汗珠,“唉,慶王不過剛到城中一個月,就出了這起事,不說下官的烏紗保不住,便是烏紗下的這顆腦袋,也是……也是難安?。 ?/p>

看來這父母官還真是客氣,對著商子際自稱什么“下官”,其實父親也不過是個鄉(xiāng)野草莽啊。凝眉暗暗尋思。

“哦?”商子際微一沉吟,道:“不如大人來找在下有什么事,想在下不過是一個行商之人,對這盜賊之事,可不怎么在行。想是大人懷疑在下與這些身懷絕技的歹人有什么往來?”

是啊,凝眉也自懷疑,王府丟了東西,應是捕快們的事情,來找父親一個行商之人有什么用?難道……想到此節(jié),忽然面紅心跳起來。

“這個商公有所不知,是慶王殿下親自點了您的名。說他家祖宅的設計,乃是出自貴府祖上茂峰公的手筆。這次失竊古怪得很,隔著幾重秘門,無數(shù)陰陽五行生克之法排列的消息機關(guān)之術(shù),硬是沒攔住這個賊人,而且連個痕跡也沒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王爺說了,那賊人既有這個手段,難說他日不會……所以,下官特來請教商公,這普天之下,除了商公您老人家,還有誰能破得了您這商氏絕學?”陳知恩苦笑著道。

原來如此,凝眉驚異之情慢慢平緩。巴陵城中的慶王府是百年老宅,據(jù)說當時慶王看中洞庭湖的湖光山色,便決定舉家安頓于此,請著商茂峰建了這座宅子,百年來,從來沒聽說遭過賊人。這一位慶王一直在京畿重地任職,此番歸藩,便想著在洞庭湖畔安度晚年,沒想到不出一個月,竟遇了盜賊。事出奇怪突然,衙門里的捕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江湖上通曉消息機關(guān)之術(shù)的能人異士。

商子際搖頭道:“不瞞陳大人,在下尊崇祖訓,早已不再做與消息機關(guān)有關(guān)的事情了。如今江湖上能人輩出,在下也委實不知,哪有人能破這百年前的建造。不過,江湖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難保有什么人精通此道。恕在下實在幫不上大人的忙。”

陳知恩聽到商子際幾句話把這件事推個干凈,忙道:“商公,下官知道您擔心些什么,無非是一些江湖上的流言傳語,怕您過問此事,引人非意。但您想想,慶王是什么人啊,如果他老人家吩咐的事不做完,莫要說是我個七品知縣,便是這巴陵城中的百姓,可都有憂患?。 ?/p>

頓了一下,陳知恩又道:“而且,這件案子還有奇特之處,前幾天,從百里外的臨城來的人說,城中出了一位慷慨施物,濟世扶貧的大善人,向那些窮苦之人施舍銀錢米糧。那人便從那大善人手里得到一塊施舍的銀錢,你猜怎么著,那竟是從咱們巴陵城中富戶家里盜去的?!?/p>

“在盜慶王府之前,城中原發(fā)生了些富戶失竊之案,當時大家都沒太在意,然而這次動了王府,咱們也輕松不了了。下官知道商公一向助人為樂、古道熱腸,據(jù)說您青年之時,就屢屢破了巴陵城中許多無頭案。我手下的一些老捕頭,提到這些事時,都對您豎大拇指。所以,下官這次才來請商公出山的。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手下的捕頭,一個比一個無能,一點線索也沒有。這次……”

說著,凝眉只聽砰的一聲,也不知屋里出了什么事。只聽商子際急道:“大人這是干什么,在下可受不起您這么大的禮。”

探頭向屋中一望,原來那知縣竟跪在了父親面前,不住磕頭,嘴里嚷嚷著:“請您幫忙了,請您幫忙了?!?/p>

商子際一臉為難:“不是我不答應大人,只是……在下青年時曾啟過重誓,這一生一世都不再幫人解案抓兇,這……大人可讓在下太為難了!”

二人在互訴難為時,旁邊一直靜無一聲的段人龍忽然道:“請大人與世伯不必擔心,在下去將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p>

臨近中秋,洞庭湖的秋月顯得益發(fā)圓白。一襲綠衣的凝眉手握一管湖筆,臨窗而立,眺望在月光下顯得清遠悠靜的洞庭湖水。商府的宅子很大,人口卻有限,此時尚早,周圍卻早已是漆黑一片。湖水中的月亮隨著漣漪波動,細碎地破開,又輕輕合上。

發(fā)了一會兒呆,微微嘆氣,走到紅木大案前。案上絳燭落淚,檀香游絲;檐下一雙燕子,正繞梁細語,商量不定。凝眉伸手研了上好煙墨,繼續(xù)寫《女誡》,浪箋上,蠅頭小楷整齊而列——夫云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這《女誡》凝眉早已爛熟于心,不需思索,只一氣兒寫將下去。

“哎喲小姐,”正寫著,只聽到枇杷在身旁叫道:“怎么一晚上就寫了這么一點?。坷蠣敳皇亲屇鷮懓俦椤杜]》的嗎,怎么才寫了這么一點,一晚上您都干什么了?”

凝眉輕輕把湖筆擱在硯臺上,托腮凝望滿是蠟淚的絳燭,燭焰陡地一跳,爆了一朵小小的燈花。也不知為了什么,凝眉心頭一凜:“今日我倦了,先收了吧。”

邊收拾紙筆,枇杷邊道:“老爺在‘草色山光廳’宴請姑……宴請那位段公子呢,府里人都說,段公子不僅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而且文質(zhì)彬彬,斯文有禮;聽說還救了老爺呢,文武雙全的。小姐,俗話說得好,金子終須金子換,這下您可以舒心了。”

聽到這話,凝眉慢慢僵直了背,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小姐,發(fā)什么呆???”看到凝眉默然不語,枇杷略帶戲謔地道,“莫不是還想著姑爺,睡不著?”

“啪——”地一聲脆響,枇杷被凝眉打了一耳光,白皙的臉上登時現(xiàn)出五個紅紅的指印,凝眉揚著手,雙目圓瞪,大聲道:“什么姑爺不姑爺?shù)?,你若是自己想嫁人,便去拉個男人來。干什么左一句右一句恥笑別人?若是商府容不下你,就滾!”

半晌,枇杷捂著被打的左臉,說不出話來。她與凝眉從小一起長大,之間的情誼是比主仆更親昵的姐妹之情。二人平素也是開玩笑慣了的,哪成想一句并不出格的笑語引起一向平和的凝眉發(fā)怒,“小姐……”喃喃地,枇杷眼里汪開了一層淚,盈盈的淚珠兒順頰而下。

“哭什么哭,我想哭還不知向誰哭去呢!”凝眉失魂似地跌坐在紫檀梅花凳上,垂淚道,“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根本就把我當累贅,隨便指個人嫁了我,就以為了了什么心愿。若是……若是我娘還活著,必定不會這樣的……”說到這里,凝眉哽住,再出不了一聲——若是母親活著,當真會對自己寵愛有加嗎?

她從沒見過母親——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而死,用自己的生命換了這個女兒。所以,凝眉從小便在人們的白眼中長大——都說她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母親。

聽乳母傅嬤嬤說起過,母親名叫薛如雪,人如其名,美麗得如白雪一般晶瑩剔透。凝眉沒有見過白雪,但她在前人的詩作文章中讀到過對雪的勝贊——“梅需遜雪三分白”“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落紅千片飄香雪”……想來,母親也一定如白雪一般纖塵不染,出塵而絕立。然而,凝眉心里,又時時帶著對母親的一些怨恨,為什么母親可以那么不負責地,將她帶到這個世上。給于她生命的溫熱和力量,卻吝惜再給她撫養(yǎng)的快慰與支持?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了,父親一直未娶,就連一個相好的紅顏知己亦無。凝眉不相信父親是為怕自己受繼母的委屈才不肯繼弦,想來,父親一定是因為與母親的舊情念念不忘,才能十幾年來孤守著寂寞與凄涼吧? #p#副標題#e#

想到這里,凝眉擦干了眼淚,站起身來走到枇杷面前,伸手給她擦去淚水,輕道:“別哭,是我不好……只是……”話音未落,隱隱間,忽然聽到人聲鼎沸。凝眉的居室距大門有三進院子,從樓上的窗口望出去,卻可以看到從巴陵城到商府的旱道。凝眉與枇杷對視一眼,知道商府一般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么大的響動,都向窗口跑去,這一看不要緊,當真被嚇了一大跳,一條由火把組成的長龍,正向商府奔來。那龍頭,竟已到了商府門前,點點火光,在商府門前聚了好大一群。這嘈雜的聲音,便是那群人發(fā)出的。

由于離得太遠,聽不清那群人在嚷嚷些什么。凝眉與枇杷忙下了樓,以最快的速度向大門跑去。

跑到大門前,凝眉看到,管家商福也是一路小跑地奔過來,連聲叫道:“怎么了怎么了?”一位家人忙道:“福爺,外面那些人帶頭的是縣衙的官差,說是……賊跑到咱們府上來了!”

照例,家中有了外客,商子際總在“芙蓉金菊堂”里擺茶相待。這里檐下種著各色茱萸,堂前的水塘邊,皆是拒霜花,那花經(jīng)霜愈見風骨,在夜風中微微搖曳。

堂中巨大的紅蠟上配著鵝黃色吉祥如意紋飾,紅燭明滅,照亮一室。大紅木雕螭案上,設著三尺高的青瓷凈觚,插滿金菊和芙蓉花;懸著水墨寒梅圖,左右掛著一副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銀的字跡。地下兩溜十六張紅木交椅,搭著銀紅芙蓉椅搭,椅子兩邊,也各有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此刻,商子際坐在紅木靠背椅上,呷了口青瓷茶碗中的洞庭特產(chǎn)名茶“金鑲玉”——茶是洞庭湖中君山特產(chǎn)的君山茶,唐時即被列為貢茶。此茶經(jīng)十幾道工序制成,內(nèi)呈橙黃色,外裹一層白毫,故得了金鑲玉這個雅號。沖泡后,茶葉全部堅立杯底,堆綠疊翠,宛如刀槍林立,酷似嫩筍出土;入口更是清香沁人,齒頰留芳,是商子際的最愛——“許大人是說,這飛賊是商某府上的人?”并不抬眼,商子際聲音透出冷意,飛向交椅上就坐、身穿官服的幾名捕頭。

為首的捕頭姓許,有著紫棠色的面皮,一張圓臉,兩道劍眉下虎目炯炯,此時忙放下手中茶碗,陪笑道:“不敢、不恨。商爺有所不知,我們對這個飛賊可下了些功夫。饒是他功夫再高,哼哼,也著了我們的道兒。這一路上,那飛賊身上沾的銀粉,直直撒了一路。恰是到了府上,那粉就沒了蹤跡?!闭f到這里,又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造次了,又急急地道:“想來呢,定是這個飛賊被我們追得狠了,慌不擇路,才跑到府上來的。府上宅子大,藏個把人,想來是不成問題的。”

“砰——”地一聲,商子際將茶碗重重放在幾上,水花濺得四散:“巴陵城里哪個不知道,我商府里九宮八卦陣,就是神仙進來也出不去。許大人的意思,就是說我商府是賊窩吧!”

洞庭湖上的月色清冷幽深,商子際白色須眉因為怒氣有些抖動。月光透過鏤花窗透進來,加上屋內(nèi)的燭光,照得人影影綽綽,一切都顯得詭秘異常。許捕頭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商子際財大氣粗,雖說沉浮民間,官內(nèi)卻有許多知交好友,是位惹不起的人物。今夜雖說在慶王府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卻奈何不了這個飛賊半分,還是請來幫忙的一位江湖人士,發(fā)了自己的獨門暗器,將這追蹤用的銀粉貼在了飛賊身上,才讓他們沿著痕跡追到了城外。

只是,這銀粉的可信度有多高,許捕頭委實不敢確定。商府隱含九宮八卦陣,他不是沒有耳聞。據(jù)說有些少年人好奇心強,硬闖商府,一進府門就失了方向,被餓到奄奄一息才被發(fā)現(xiàn),出去之后,與人說起時,都道是商府里道路盤根錯結(jié),令人眼花繚亂。就是拼死也只能在原地打轉(zhuǎn),恍若遇到了鬼打墻一般。

不僅如此,商府在巴陵城中已經(jīng)有百年歷史,他家二十年來連仆婦都沒有換過,城中亦沒有過一起如這幾日來發(fā)生的盜案,若說飛賊與他家有關(guān),未免有些說不去;而且,商家富可敵國,實在沒有必要去偷王府里據(jù)說并不是多值錢的東西。

想到這里,許捕頭盡量放和緩聲音,娓娓道:“在下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了,只是府上大了,難免有個別不怕死的闖進來。而且,在下想請問商爺,最近有沒有什么生人投宿在府上?這飛賊手段高強,輕身功夫尤其了得。而且,似乎也精通五行八卦之術(shù)。慶王府是商爺祖上設計的,含著五行八卦的玄機,那人竟然如履平地,這個……商爺,您走遍大南北,是否可知,江湖上精通五行八卦術(shù)的,還有些什么人呢?”

許捕頭的這幾句話可謂是盡了苦心,提點著商子際去回憶思索。聽著這樣的軟語,商子際也不好發(fā)作,低頭正思索該如何答對這些捕頭,卻瞥見窗外綠影一閃。這府里,只有女兒凝眉最喜綠衣,商子際眉頭緊鎖,不明白此時凝眉在廳外做些什么,正要出門查看,又看到一道白影劃過,不禁舒展了怒容。

洞庭湖中的湘蓮,顆粒飽滿,肉質(zhì)鮮嫩,被視為蓮中珍品。每當荷花盛開季節(jié),滿湖荷葉襯托著婷婷玉立的花朵,素雅高潔;泛舟采蓮,自是人生美事。然而此時秋日,湖中只余了殘荷枯菱,泠泠月光下,更助秋情。

“澗竹生幽興,林風入管弦?!蓖孪露赐熕?,白衣男子面帶微笑,腰間配劍護手上的寶石反射月光,現(xiàn)出美麗的光彩,“如此佳景月夜,豈能無絲竹管弦之音?”說著,也不管身旁的凝眉露出怎樣的憤怒與鄙睨之色,從懷中取出那管排簫,吹奏起來。

站在竹排之上,商府小姐氣得無言,湖水澄澈,簫音清雅,卻不能平復她心事。

就在剛才,凝眉躲在“芙蓉金菊堂”外,正等著父親允不允許那些衙門捕頭搜查商府的節(jié)骨眼兒上,忽然覺得身邊有別人發(fā)出的溫熱氣息。她嚇得幾乎叫出聲來,卻被這白衣男子掩住了口鼻,聽到他在耳邊輕道:“別出聲,我有話對你說?!本谷斡伤直?,遠遠離開“芙蓉金菊堂”,來到商府后門。日間自己回府時的那條小徑上,連著八百里洞庭的岸邊。湖邊的蘆葦,泛著淡淡黃光,圓月在天,湖水澄澈透明,岸邊竹影婆娑,陣陣奇香飄浮。段人龍帶她上了拴在岸邊的一張竹排,撐了幾桿細蒿,竹排悠悠離開岸邊,向湖心飄去。

此時順風,段人龍索性連蒿也不撐,吹起簫來。

凝眉心亂如麻,根本無心聽曲,忍不住道:“喂,你到底想帶我到哪去?”

“君山。”段人龍放下排簫,伸手指著湖中的那座長形小島,“昔日我讀書,說洞庭湖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又說湖中君山小島‘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臻g我登岳陽樓,看到君山果然如一枚青螺般可人,真是忍不住要去上游歷一番。段某在這里又不認識別人,少不得只能請商姑娘做做指引了。”

“你……”綠衣女子想要發(fā)作,卻又不好說些什么,嘆了口氣,垂首道:“若是想游歷君山,明天再去,恐怕也不遲。何必夜冷風清地到那上面去。再說,孤身男女,怎么好在深夜一同外出?”后面這句話,聲音已幾不可聞。

笑而不答,這未來商府嬌客只是道:“既來之,則安之,姑娘稍安勿燥?!睂⑴藕嵎呕貞阎校焓帜闷饟未気?,幾桿下去,竹排已到了君山腳下。

“聽說,君山上的柳毅井,是柳毅為龍女傳書之所;軒轅臺是上古黃帝鑄鼎之處;射蛟臺是小后羿射蛟之地;傳說東方朔還曾在這山上偷飲過酒;呂洞庭在這山上吟過詩……這些傳說,不知是真是假。”上得島來,寂靜幽暗,月華如練,瀉在四周。二人順著一條小道,順步而走,上得山來。

即使沒有明火,借著月光,凝眉還是能夠清楚看到段人龍臉上的表情,疏淡悠閑中還是含著那難以捉摸的意味。當下沉下心,淡淡道:“年代久遠,也無從考證了。倒是這封山印可能是真的。”指著段人龍面前的一塊大石壁,道:“這石上如今還可以看到那個石印,字跡依稀可辨,似是‘永封’二字,被我們當?shù)厝朔Q為‘封山印’。”

段人龍顯得頗有興致,問道:“這封山印是怎么來的?” #p#副標題#e#

“傳說,秦始皇巡狩天下的時候,路過君山,忽然風浪大作。那個暴君非常生氣,問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興風作浪?臣下回答說是君山,秦始皇非常生氣,說是普天之下,唯他能稱作君,怎么這個地方也稱起君來了?于是下令砍光了全山的樹木,并下令在這塊石壁上刻封山令。真可笑,是不是?”凝眉有些嘲笑地,凝視著這封山印。

伸手輕輕撫著巨大的山石,段人龍也輕嘆一聲:“是啊,秦始皇自以為是上天入地第一個帝王,沒想到秦朝不過兩代而亡。什么才是永恒?或許,人的一生一世,但求無愧于心,才是最重要的。”

這話似乎說中了凝眉的心事,她只覺得自己的臉沒來由得熱起來,象有無數(shù)柴火在烤著。怕被段人龍看穿,低頭向山上走了兩步,忽然猛得停下來,回頭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無愧于心?”

“凝眉,”段人龍向前兩步,雙眸直望向她,輕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不要因為一次的傷害,就不再相信這世間所有善良的人,好么?”

聽著他親切的那一聲“凝眉”,關(guān)切的話語,她只覺得鬢角沁出汗珠兒,釵也亂了,髻也散了,轉(zhuǎn)頭慌亂得轉(zhuǎn)身向小島深處快步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處不知名的茅亭邊,綠蔭合抱,地上長滿不知名的野花。凝眉這才停下腳步,回頭一看,段人龍正不緊不慢地默默跟在身后,又是一陣面紅心跳,倚著茅亭的柱子,順手摘下亭邊樹木的綠葉,輕輕撕扯起來。

段人龍在她身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無語,陪著她靜靜發(fā)呆。湖上的明月越來越澄凈,令人心神俱醉。

“能為我吹奏一曲嗎?”良久,段人龍才看著湖心,從懷中取出排簫,對凝眉道。

沒有猶豫,凝眉伸手拿過排簫,也沒有嫌棄這是段人龍用過的東西,放在唇邊,略一試音,那幽咽的聲音便在小島上響起。曲聲疏朗,段人龍仔細一聽,是首《楚天遙》曲。

回頭,看到凝眉握著排簫的手宛若春蔥,纖長柔潤,不由一陣無名心動。再抬頭看著這吹簫女子,纖眉細目,瘦弱如柳;白皙的面容上,一雙幽怨的閃著幽藍光芒的明眸中,流出許許哀傷。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段人龍見過的美貌女子多不勝數(shù),豪門千金、小家碧玉、江湖女俠、青樓名妓……她們?nèi)绱禾m秋菊,各有艷質(zhì)。

然而,那無數(shù)種的千嬌百媚,似乎都不及眼前這佳人清雅脫俗的氣韻半分。

段人龍明白,這綠衣女郎的楚楚動人,是他二十七年生命中從未見到過的一種美麗——她或許不擅談吐,不是傾國傾城、神態(tài)嬌媚,更不是那么依依地善解人意,曲意承歡。然而她身上透出的那一份哀怨、憂郁、迷茫,甚至是令人不解的神秘氣息,都那般動人心魄、那樣地令他不能釋懷。

“唰”地一道寒光閃過,段人龍起身抽出腰畔長劍,伴著這月夜簫曲,舞起劍來。但覺簫音婉轉(zhuǎn),劍光幽深,“唰唰唰——”劍劍都似與簫聲相伴。凝眉加快簫聲節(jié)奏,那劍也舞得更快,朵朵劍花飛舞,驚動無數(shù)夜宿飛。一時間,樹林中月光、簫音、劍氣、飛鳥、白衣、綠樹、香花相映成趣,構(gòu)成一副絕美圖畫。

簫音一節(jié)未完,段人龍邊舞劍邊配著樂曲,朗聲吟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一闋詞堪堪未完,簫音嘎然而止,凝眉有些驚奇,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想的,正是這闋詞?”

還劍回鞘,段人龍笑了,看著凝眉的雙眸,道:“你的簫音,自然流露出一股孤傲之意。加之這《楚天遙》曲,若是還不能會意,豈不成了不知情識趣的傻瓜?”

一片緋紅浮上了凝眉白皙的面容,她羞澀地低下頭,默默問自己:“這個人,真地這么懂自己么?”不經(jīng)意間,坐在了剛才段人龍所在的那塊大石上,道:“今晚的月色,可真美?!?/p>

“是啊,近中秋了。聽說,洞庭湖的秋月,是最美的?!卑滓履凶幼谀忌磉叺?。

“你……”凝眉轉(zhuǎn)頭看著他,“能讓我看看你的劍么?”

摘下劍,段人龍雙手遞給凝眉:“小心,它很重。”

凝眉微笑著接過劍,輕輕撫著護手上的寶石,寶石發(fā)出的光暉映亮了她的柔荑:“真漂亮。我總覺得這柄劍眼熟,可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它。它有名子嗎?”

“它叫‘驚鴻’?!倍稳她埛路鹣萑肓顺了迹S久才道:“聽我父親說,它的名子,取得就是驚鴻初見的意思。這劍出爐時,本有兩柄,一雄一雌,雄的是這柄‘驚鴻’,雌的叫做‘衷情’?!?/p>

“衷情在哪里?”

搖了搖頭,段人龍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吹侥继骄康难凵?,低頭緩緩道:“從我懂事起,就看出我父親對我母親的冷漠。我母親很美麗,出身世家,知書達禮,可只活了三十二歲?!眹@了口氣,繼續(xù)道:“府里人都說,她是抑郁而終的。那年我只有十三歲,卻也懂得抑郁而終是什么意思,于是跑去責問父親,問他為什么對我娘不起。于是,父親便給我講了驚鴻與衷情的故事。”

“原來,你的童年,也是這樣不幸的。”凝眉幽幽道。

白衣男子點了點頭,說下去:“父親年輕時,與我一樣,喜歡游歷江湖。有一次,他到得塞外,與人有了口角,沒想到,那個人是名滿江湖的使毒行家,心眼又小,只因為與父親拌了幾句嘴,便給他下了很重的毒。聽說那種毒施在人身上,會令中者整整痛苦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全身肌肉腐爛而死。正當父親一愁莫展之時,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那個使毒行家的妹妹路經(jīng)父親所住驛站,機緣巧合,給父親解了毒。江湖中的故事,多半是這樣開頭的。”

“后來,令尊便與這位前輩……在一起了嗎?”凝眉的眼睛中,閃出光華。她是多么喜歡這樣的生活,自己選擇與所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什么無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苦笑著,段人龍搖頭:“我父親是極想娶這個女子的,便把家傳寶劍中的‘衷情’送給了她,作為聘禮,相約來年相見;那時,父親將請媒人到她家去提親??墒?,沒想到的是……第二年,父親帶著三媒六聘到她家時,她已經(jīng)出嫁多時了?!?/p>

“父親不愿相信,那女子對他的承諾言猶在耳,怎么就嫁人了?他不甘心,聽說那女子嫁到了江南,他便千里迢迢地找到她的夫家,想要問個究竟??墒?,在他要沖到面前質(zhì)問她的時候,卻看到了她倚著丈夫的肩,露出甜美的笑靨。父親在那一刻崩潰了,他不敢沖到那女子面前,不忍心毀了她的生活。如果痛苦,就讓他一個人承受吧!于是,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那里,三個月后,娶了我的母親?!?/p>

聽到這里,凝眉點了點頭,順手扯下身旁樹上的一片綠葉,隨手把玩著:“可是,令尊始終無法忘記那名女子。對令堂始終是冷淡的,所以……”

“父親對母親一直是百般呵護、萬般寵愛。只是,母親是冰雪聰明而又十分驕傲的人。她靈敏地感覺到與我父親之間橫亙著的那個影子。隨著日子的推移,我母親漸漸明白,無論她如何努力,總是比不上那個女子在父親心中的位置。她不甘,然而更不愿去爭些什么,對于她來說,這‘爭取’二字,是怎么也難以承受的委屈。于是就這樣彼此僵持著,積怨于心,才早早去世了的?!甭曇魸u漸有些酸澀,段人龍不再說話,撿起身邊的碎石,一顆顆打到湖中去。

凝眉的聲音有些顫抖:“難道,令尊始終沒想過,去找那個女子問個究竟,問她為什么食言嫁給了別人嗎?”

“沒有。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喜歡把一切都說出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默默承受。我母親去世這件事,若不是我死纏硬磨,他根本都不會和我說這些?!倍稳她垏@了口氣,站起身來:“夜深了,你冷嗎?”

凝眉深深吸了口氣,搖搖頭,問道:“你恨那個女子么?”

“恨……”段人龍的聲音很輕很淡,卻很堅決,“不過,我更恨我父親。所以,從十六歲起,我就離家出門遠行,盡量避免回家,避免見到我的父親。那個老宅中,到處都是我母親的烙印,她親手種的花,親自布置的房舍,挑選的綾羅紗帳……當她臨終之前,似乎感覺到了大限將臨,親手為我縫制了衣服,從十三歲,到三十三歲,每年一件,整整二十件,都是純白的,因為我父親最喜歡白色……每次回到家,看到這些,就越是恨父親,恨那個女子。她帶走了我父親的心,從此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p#副標題#e#

看到這男子動情的述語,凝眉的心中,升起股柔柔脹脹的惆悵。這惆悵無言地化解了敵意,她覺得他的身世也是這樣可憐,這樣令人柔腸百折。慢慢起身走到臨水的一面,看著湖心的明月,傷感起來:“其實,我也佩服你,能這樣把事情弄個一清二楚。而我……就從沒有想過,去問我父親,為什么對我如此冷漠。而且,你能愛、能恨,而我,就連要去恨誰、恨什么人,都不知曉?!闭f著,將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一一告訴了段人龍。

默默聽完凝眉的講述,段人龍的眼睛里露出疑惑,不解地道:“商世伯與我談起你時,總是滿臉欣喜,說自己有福氣,有你這樣懂事可愛的女兒。他……怎么會對你冷漠?”

“是么?他欣喜?”凝眉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道:“對了,我看你對我家宅院里的九宮八卦陣好象十分熟悉,怎么,你也從小就學習此術(shù)?”

“哪里,我可沒有你這般家學淵緣。半個月前,遇到商世伯,他教給我的?!倍稳她堔D(zhuǎn)身看著凝眉,面色凝重,目光炯炯,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

“我?我也沒有這般好運,有人教我這些?!蹦祭淅湟恍Γ骸斑@九宮八卦術(shù),是傳子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的絕技,難得爹爹對你這么看重,初一相識,就把絕技教給你了。而我,只是從小生長在這片宅子里,熟悉道路罷了?!鳖D了頓,又道:“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月已西沉,四周靜寂無聲,唯有泛黃的樹葉在微風中瑟瑟發(fā)抖。

“你……住在什么地方?”凝眉忽然問道。

“商世伯為我安排了聽泉居。”

聞言凝眉輕笑,雖然有些凄楚,卻無敵意,低頭道:“父親對你真好,那是商府里唯一一處可以看到洞庭湖全景的樓閣呢。”

她總是喜歡低著頭,聲音柔和細膩卻也凄然,段人龍忽然有一種沖動,只希望月色清明,二人就這樣徜徉于五湖四海,直致永生永世。不由地,伸手握住了身邊佳人的玉手——素手纖纖,碧水潺潺,天地間仿佛只有這兩個孤單的身影可以彼此安慰。

這綠衣的女子,眉宇間聚起復雜的神色,隨即又微微笑開了,如這湖中碧水蕩開漣漪。她只覺得,他的手仿佛初的炭火,炙熱無比。

望著那純白的身影隱沒在沉沉的夜幕之中,他手心的溫暖還留在凝眉手上。微微笑著,推開臥房的門,就聽見枇杷的叫聲:“唉呀,我的小姐,這大半夜的,您到哪兒去了?”

關(guān)了房門,屋內(nèi)的絳蠟將凝眉的臉映襯得仿佛緋紅晚霞,也沒答枇杷的話,走到床前坐下,脫下腳上的翠綠繡花緞鞋道:“給我拿雙鞋子來換。”這雙鞋子,早被湖水和夜露打濕了。

換上枇杷拿來的湖綠湘綢鞋,凝眉看著那雙鞋子上繡著淺黃色雛菊,有些神思飄飛。

“餓了,有東西吃沒有?”良久,回過神來,凝眉微笑道。

枇杷端了個小捧盒,揭開來看時,有藕粉桂糖糕和松瓤鵝油卷兩樣細點:“涼了,怕不好吃?!?/p>

“便是這樣就行了?!闭f著拈了塊藕粉桂糖糕,忽又發(fā)起呆來,淺笑嫣然。枇杷奇怪地看著發(fā)呆的凝眉,知道她平時本是極挑剔的,慢說是涼了的點心,便是新鮮出鍋的也要挑剔,又是油膩膩的沒胃口,又是甜兮兮地不喜歡,怎么今天這樣隨和起來?

“小姐,您怎么了?”枇杷禁不住問道,又接著說:“您不知道呢,方才您出去的時候,官衙里的官差在我們府里搜查過了。那場面大得驚人呢,哪個犄角旮旯都細細找過,也不知他們在找些什么?!?/p>

本是入口即化的桂糖糕,卻似是棉絮,黏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們……搜出些什么了嗎?”

“我們下人哪知道這些???”枇杷為凝眉沏了一碗“金鑲玉”,接著道:“不過聽福爺說,那些捕快是因為咱們府上來了生人,才這樣大張其鼓地來盤查的。小姐啊,你說姑……你說段公子那樣的人,竟會是飛賊嗎?”看著凝眉的臉色,喃喃道:“可不要象那個項襲……”

凝眉心中一沉,一直無法忘記的,是他去而又返的那個深夜,朦朧燭火中,她只輕問一句:“你為什么不一走了之?”那樣的追問,不過想要一個答案,那是年少時期的凝眉無法釋懷的欺騙,然而并不是一切都有答案。

他漆黑的瞳仁仿佛汪著清水的鵝卵石,望久了,那冰冷的水竟?jié)u漸溫暖起來,囁嚅著“我只想……”

最終,也只是那三個字。望著他越窗而去的背影,凝眉竟然并沒有太多傷心,或許,他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的是一種嶄新的、她從未見識過的生活,與其說對他留戀,不若說是對那新鮮的日子久久難忘。

那夜,凝眉終于明白,初時他的到來,或許只是為著商氏不外傳的密籍,然而他的離開,卻是因為他害怕,害怕將自己在江湖上費盡心血闖出的名氣折在自己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女子身上。

“項襲……”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子,段人龍的面容忽然浮現(xiàn)凝眉眼前,軒昂的氣宇,盤距眉頭的盈盈貴氣。他十六歲離家獨行,竟還是那樣有著謙謙君子的溫潤,沒有染上絲毫江湖上的暴戾之氣……綠衣女子對枇杷的話不置可否,只放下手中的細點,道:“那些官差走了沒有?”

點點頭,枇杷為凝眉端來一盆水,道:“早就走了。小姐,洗洗臉早些睡了,還有兩個時辰就天亮了,明天又把眼摳得青了?!?/p>

凝眉長長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在房內(nèi)踱來踱去;一時又倚在窗邊,望著月色發(fā)呆,不覺倦意,許久方才笑道:“我想看《趙氏孤兒》曲譜,不過在傅嬤嬤的屋中放著,不如你給我取了來?”

凝眉常常彈琴吹簫、臨字下棋,整夜無眠,所以枇杷并不奇怪凝眉的決定,點頭出門。傅嬤嬤的屋子離琴音小筑有兩柱香的路程,路雖熟悉,但夜深人靜,還是拿了盞明瓦的小燈籠。

聽到關(guān)門之聲,凝眉馬上立直身子,雙目炯炯,快步走到繡床前翻起鋪著的錦褥,掀開拔步床板上的暗格板子,伸手取出里面物事,隨手一展,竟是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那衣料輕軟綿薄,凝眉迅速脫下舊衫換上夜行衣,再用黑色頭巾包住長發(fā),纖纖弱質(zhì)轉(zhuǎn)瞬間化作颯爽英姿。因為臉色過于白皙,她伸手將化眉的螺子黛濃濃化在手中、沾水化開之后涂在臉上,竟與濃濃夜色融為一體。

吹滅燈燭,將門門拴叉好,凝眉從窗中一個鷂子翻身,夜梟般徐徐落在樓后。施展輕身功夫,不多時便追上孤身一人的枇杷。千機百變的道路之上,枇杷伸手取下頭上的金釵,調(diào)了調(diào)明瓦燈籠中的芯子,讓它把道路照得更亮一些。

略一沉思,凝眉心里暗道:“枇杷,對不住了?!敝干嫌昧?,一支小小竹片射向枇杷正要走的道路之上,知她平時就頗信鬼神之說,又總說商府這百年老宅保不住不干不凈,想來這樣定能將她驚得走上離此最近的一條路。那條路是八卦中這個時辰的死門,不到兩個時辰生門不至,她是絕繞不出來的。

枇杷見路前一聲脆響,果然嚇得一跳。商府道路盤根錯節(jié),就算熟悉路徑之人稍不留神也會迷途,但勢必不會被困太久,而此時枇杷走上的死門卻是這個時辰中最厲害的,不到天亮絕解不開。

看到她走進死門,凝眉不再猶豫,縱身快步向聽泉居奔去,隱入茫茫夜色。

枇杷默默走在去往傅媽媽居所的路上,禁不住想到小姐的今晚的表情,那樣令人不解。其實,就算在平日,她這個與凝眉一起長大的女子,也不能那么明確地了解凝眉的為人。

看起來,凝眉是恬淡平靜的,她知書達禮,帶著些許憂傷與凄楚。她不妄言,對下人也是謙和有禮,人們都喜歡她。奶娘傅嬤嬤是侍候過薛如雪夫人的老家人,也說凝眉小姐這份大家風范與夫人極為相似。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時卻也做出令人驚訝的事情。

比如說,她就常背著大家,在老爺出門行商的時候,離家外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根本無人知曉。凝眉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面對外面紛繁復雜的生活,竟然得心應手地應付著,還能全身而退,真是令人驚奇。 #p#副標題#e#

想到這里,枇杷無奈地搖了搖頭,老爺只有凝眉小姐這一個女兒,對她卻是放任不管的,有時,連枇杷都覺得,老爺根本忘了有這個女兒存在,怪不得小姐總是喜歡到府外去。

正在此時,忽然聽到前面一聲輕響,隨之周身樹葉俱動,枇杷大驚,明瓦燈籠里的蠟燭已經(jīng)燃去大半兒,隨之而起的是一陣幽幽咽咽的哭聲似的聲響,“莫不是遇上了鬼打墻?”想到這,枇杷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深處浮起……

雞鳴的時候,枇杷跌跌撞撞推開凝眉臥房的門,看到這位小姐早已躺在拔步床上睡熟了,綠色的軟煙蘿紗帳在晨曦中有些飄動。

聽到推門聲,凝眉起身,看到枇杷滿臉驚慌,腳上鞋子也丟了一只,白色的布襪上沾滿泥土。

“讓你拿本書怎么拿了一夜?。俊蹦家贿吺滞炝送彀l(fā)絲,一邊有些驚奇地看著狼狽的丫鬟。

“小姐……”枇杷仿佛松了一口氣,跌坐在地板上,大聲哭起來:“我遇見鬼了!”

“哧”地笑出聲來,凝眉整整自己身上秋香色的寢衣,一邊下床找到鞋子。枇杷仿佛看到凝眉湖水綠的湘綢鞋幫上沾了些細碎的泥土,可這是昨晚剛換上的新鞋子,怎么就有了泥漿?沒尋思清楚,凝眉已走到她身邊把她扶了起來:“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鬼啊怪的,想是你魘住了,還沒全醒吧?好了好了,快別說了,看你的樣子好象十天沒睡覺似的,快上床去躺會子?!辈挥煞终f地拉著枇杷到她的床上,幫她脫去臟襪濕衣,蓋好被子,坐在身邊,象個耐心的母親似的,輕道:“睡吧,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果然,枇杷只覺得身上疲憊異常,幾個時辰前看到的黑影,還有那怎么也轉(zhuǎn)不出來的小路,還有自己怎么樣帶著極度的驚恐,在黑暗中等待天亮時的焦急心情,都沒有力氣再與凝眉細述了。她微盍了眼睛,不知怎地,竟聞到這香閨之中滿是泥土清新的氣息,然而困倦浮上心頭,也無心顧及這些,轉(zhuǎn)身睡著了。

次日乃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jié),商子際在天香塢設席,共慶中秋,共賞秋月。

天香塢在商府北面一片高地之上,種著數(shù)千株桂樹。金秋時節(jié),桂樹枝繁葉茂,芳香四溢。風揉日熏之下,好大一片深淺不同的黃色、白色、橙紅色桂花,熠熠生華。嬌嫩的花苞,燦開笑臉;重重疊疊的綠葉,猶如純潔無瑕的碧玉琢磨而成;各色花朵點綴葉間,如玉的枝葉襯托著花朵,金玉相映,甚是可愛。

天香塢中設一小亭“天香亭”,安在一片假山石之上,高地之上再安山石,正是賞月的好處所。亭外的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燭,檀木小圓桌上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地下鋪著拜毯。商子際帶著凝眉盥手上香,落坐之后,凝眉才得知,段人龍因為要到城中拜會朋友,整個家宴原來只有父女二人,頓時如坐針氈,不爽快起來。

白須在晚風中飄飛,商子際平素嚴厲的面容,竟有著淺淡的欣喜之意:“眉兒,一晃眼,你都二十歲了。如今,爹爹總算給你找了門好的親事,也總算對你母親有了個交待,不知……你還滿意么?”

一提到母親,凝眉心中禁不住一陣酸楚;更沒想到,父親能與她說起這些事情,心內(nèi)有些淡淡的欣喜,卻還是正色對父親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兒滿不滿意的道理?”

商子際哈哈一笑,不知怎地,凝眉只覺得這看似輕松的笑容之下,掩著的是難言的苦澀。只聽商子際道:“這二十年,是爹對不起你?!?/p>

聽到父親的話,凝眉心中一酸,不由地淚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商子際道:“這些話,為父從沒與你說過,眼看著你長大成人,就要出嫁了,這些事情也應該告訴你了?!币姷侥即诡^不語,商子際嘆了口氣,繼續(xù)道:“我和你的母親,便是由父母之命促成的姻緣。二十八年前,你的母親只二九華年,從塞北嫁到江南。直到八年后,才有了你。只是你的母親,卻抑郁而終。”

“母親,不是因我而死嗎?”凝眉猛地抬頭,目光盈盈。

搖了搖頭,商子際捋了捋白須,目光中現(xiàn)出苦澀之意:“是我,對不起你母親。如果,二十八前,我不娶她,她就不會那么早亡。當時,在她心里,是另有意中人的。商薛兩家乃是世交,早早地便定下了這門親事。那時我無比欣喜,因是從小便與你的母親在一起玩耍過的,想著古人所說的青梅竹馬,便覺得我們是天作之合。”

“只是婚后生活,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甜美。你母親總是對月長嘆、臨風灑淚,我們夫婦二人之間,更是隔著一層膜,她便如你這般,總是低著頭,神思飄飛。我弄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詢問時她又總是一言不發(fā)。于是就只覺得窩囊,便經(jīng)常在外喝酒尋樂,覺得只有把自己弄得爛醉如泥,才不會注意到她的悲傷和哀嘆?!闭f到這里,凝眉看到父親眼中已滿是淚花,只是強忍著,不讓那淚水落下來,平素對他的不滿與怨憤,頓時消減殆盡。二十年了,她這才知道,原來父親的心中,也是這般地苦悶。

“一次,我甚至把巴陵城中勾欄院中的女子帶回了家中,故意在你母親面前和她有著親昵之舉。沒想到,你母親連看都沒看我一眼,轉(zhuǎn)身進屋把房門關(guān)上。原來,她竟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早知如此,那初又何必嫁我?”

“想到此節(jié),就一腳踹開房門,想問她個清楚,為何對我如此冷漠。不想,卻看到她在房中抱著柄劍癡癡發(fā)呆。我跑過去,把劍搶了過來,扔在窗外。我住的屋子臨著洞庭湖,那把劍便落在水中,不見了。你母親發(fā)瘋似地推開我,從窗口跳出去尋劍。我從沒看到她發(fā)這么大的脾氣,當下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躍出窗去找她,看到她摟著那柄劍在一塊小島上哭得傷心。那夜風極大,她身子又單弱,穿著濕衣服站在風口里,回來就開始發(fā)燒說胡話,口里一直念著‘對不起你’這些話。我后悔極了,不該這樣對她,大夫說她平素就積郁于胸,受了如此大的風寒,恐怕活不了了。更意外的是,大夫說她已懷了身孕。我無比自責,跑到城外的觀音祠拜了一夜,心里一直念著,只要能把如雪救活,便是要了自己這條命去也行。我這發(fā)須,便是在那一夜之間全白了?!?/p>

古人有一夜愁白發(fā)的典故,凝眉只覺得極不可信。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是為情而一夜白頭。

“也不知是誠心感動了觀音菩薩,還是怎的,如雪慢慢康復起來。只是不再與我說話,便是連正眼也不看我一次。我哪里還在意這些,只要是她能活著,便是燒高香了,加上她又懷了身孕,受不得剌激,我便曲意承歡,不敢再耍任何性子?!?/p>

“次年五月,你出生之后,如雪大約是自覺大限已到,哭著對我說對不起我,嫁與我八年,辜負了我對她的一片真情,未給我生下個男孩子。她好不容易才與我說話,我只道她耍小孩子脾氣,只是對她好言相慰,并不在意。并且對她說,便是女兒,我也極是喜歡的?!闭f到這里,凝視著女兒,目中流露出慈愛之情:“眉兒,你長得與你母親,一模一樣,與她一般地倔強。只是,你要比你的母親,更堅韌,更堅強?!?/p>

“爹爹,你不是,最討厭女兒的么?”凝眉幽幽嘆道。

商子際怔了怔,道:“是爹不好。你母親去世之后,為父只覺得萬念俱灰,只愿就此隨了她去。只是,看到嗷嗷待哺的你,又不忍心丟下你孤零零地在這世間?!鳖D了頓,定了下神,又道:“只是,失去你母親的悲痛,卻一直在心中,難以忘卻。不經(jīng)意間,冷落了你。眉兒,是爹不好。”

商子際從小到大都沒有對凝眉說過這許多話,眼神中所帶著的慈愛,更令凝眉心中頗多感慨,眼淚便如斷線的珠子落了下來,瞬時間將衣襟打濕了好大一片。

看到女兒傷心的淚水,商子際也有些哽咽,看來這些年,的確是令凝眉無比苦楚了。只是他本是不擅表達的人,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安慰女兒,只好故做輕松地道:“現(xiàn)下好了,為你尋了一門好的親事,你母親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庇忠f什么,忍住了,叫來一名下人,道:“去將我書房里那只漆木匣子取來。” #p#副標題#e#

不一時,家人取來一只長三尺多、高半尺的漆木匣子,撤去果盤,擺在桌上。商子際伸手將盒蓋取下,里面是一卷畫軸、一柄黑鞘劍。展開畫卷,上面疏疏幾筆,畫的是位白衣劍客,手中青鋒曳地,面上表情平和恬淡,凜然的貴氣游于眉宇之間。凝眉心中一凜,細看那劍,竟與段人龍腰間掛著的那柄驚鴻極為相似,怪不得自己只覺得他那柄劍眼熟,想來是自己幼時私闖父親書齋時見過的。難道,段人龍口中那個令她母親抑郁而終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親薛如雪?

不等商子際說話,凝眉已伸手取出盒中長劍,用力抽出一看,那劍光澄澈如水,發(fā)出清亮白光,寒光掩映之下,令燭光暗了許多,四周卻寒氣大增。

“這劍叫‘衷情’?!甭牭礁赣H的聲音,凝眉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往下墜,落入了其深無比的谷底,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情?

“衷情與一柄叫做驚鴻的劍,本是一對?!鄙套与H看到凝眉的表情,有些不解,卻還是解釋道:“驚鴻劍……”

“在段人龍手里?”不等父親說完,這綠衣的女子已輕輕言道,“驚鴻初見、衷情一生……這就是驚鴻與衷情的傳奇,對么?”

商子際愕然,又禁不住笑道:“原來你都知道了。這下明白為父為什么要將你許配于人龍了吧!其實你母親當時若是執(zhí)意退親,咱們江湖中人,原也沒這許多規(guī)矩。哪知當日她并沒有絲毫悔婚之意,沒想到……”說到此處,不禁黯然,握著畫卷的手,不覺間加勁,弄得本有些發(fā)黃的紙發(fā)出“唰唰”之聲。

停了一下,商子際并沒有注意到凝眉神思飄飛,又自顧自地說下去:“為父也知道,這么些來,一直怨恨我,只叫你終日待在這所大宅子里,不讓你出門,不教你那些祖?zhèn)骷妓?。其實,這些都是你母親的意思,她說不想再讓女兒象她一樣在江湖中行走,她只愿女兒能夠平平靜靜、普普通通地過完這一生。”

這時的洞庭秋夜,只靜得令人想發(fā)抖,凝眉的心仿佛浸入了冰冷的水中,看著風燭火焰下有些斑駁的父親面容。二十年了,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原來隱含著這么多的秘密與因緣。

“他……段公子,知道這回事?”凝眉的聲音瑟縮著,仿佛秋風中的落葉,面上的淚痕,在夜風中吹干了。

“當初,我看到人龍腰間的長劍,便明白了一切。人龍的父親,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但看到人龍的談吐氣質(zhì)、人品才學,他父親,該不會差到哪里去吧……你母親,一生念念不忘的人……”商子際再也說不下去,從凳上霍然站起,轉(zhuǎn)身快步離去了。

望著秋月,凝眉唉了口氣,令枇杷拿出一管笛子,月明風清之下,吹出笛聲來。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只是這女子的眼中滿含的淚水,都隨風而逝了。

“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住了笛聲,凝眉輕輕吟道,聲音亦顯得凄涼。

“小姐,您說的,是些什么?聽著心里怪不舒服的?!辫凌私蛔柕?。

“這是元好問的詞,說的是失侶孤雁殉情而死之事,喻寫人間癡情男女的真情……”唉了口氣,又吟出了下半闋:“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涸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聽泉居小院內(nèi)只有一座木制小樓,樓前種著芭蕉、海棠等花卉,絲垂翠縷,葩吐丹砂。院內(nèi)一帶清流,從花木中曲折而出,灌入院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院中的山石之上,盤旋而下。

月夜清明,院中漆黑,只聽到潺潺流水之聲。這時,忽然一個黑影從院墻外翻入,借著月光,可以看到那個黑影身手敏捷,施展一招“鷂子翻身”,便從窗口翻進屋中,落地竟是悄無聲息。黑衣人抬頭看了一下屋中情景,窗明幾凈,整齊有致。沒有掌燈,從鏤花窗口篩進的月光照在那人身上,顯得有些凄楚。

黑衣人直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看到?jīng)]什么異常,便邁步走到紫檀木拔步床前,伸手在枕頭之間摸索半晌,卻一無所得。搖了搖頭,那人在床上翻找起來,把床上翻了個遍,卻一無所得。垂首略一尋思,便轉(zhuǎn)身打開床鋪旁的紫檀木大柜,里面整齊擺放著幾床緞面被褥,那人細細翻找,幾乎每一層棉絮都用手捏遍,卻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你在找這個?”正在思索間,只聽一聲厲喝在身邊想起,嚇得一個激靈。卻并不轉(zhuǎn)身,慢慢挺直了身子,把手摸向腰間。

身后,一個藍衫人卓然而立,也不曉得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手上舉著一只三寸見方、鑲著珠玉的金匣子,月光打在他臉上,赫然就是段人龍。

“怎么,連自己藏的東西也忘了放在哪了?”段人龍目光一轉(zhuǎn),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昨夜你無功而返,今夜便不該再來冒險。怪只怪你太心高氣傲了,不信自己沒有這個本事從我這拿走東西!”

黑衣人斜目一瞧,“噼”地一聲,寒光閃現(xiàn),手中已多了柄長劍,輕軟如柳。只見他手腕翻轉(zhuǎn),長劍翻飛,翩若游龍,向段人龍剌來。

段人龍側(cè)身垂手,足踏蓮花,已躲過這一擊,還不忘道:“峨嵋派的‘金頂佛光’,你竟是峨嵋派子弟?”

那人冷冷一哼,手臂猛伸,單劍伸展,發(fā)出陣陣龍吟。只見側(cè)劍劃出,用的正是武當派柔云劍法中的“白云出岫”。不等段人龍說話,那人又使出崆峒派的劍招“落木蕭蕭”。此招要求使劍之人動作奇快、四面環(huán)擊,一時間滿屋皆是劍影,寒氣大增。段人龍右手上仍穩(wěn)穩(wěn)拿著那只金匣子,足下生風,招招避過。

那人見奈何不了段人龍,手上加勁,劍招突變?yōu)榱枥良暗臍⒅?,劍尖逼進段人龍身上要穴。頃刻間,已換了十八家劍法,招招使得都十分老到。卻還是絲毫沾不上段人龍的衣袂。

那人揮動手中軟劍宛如白練,剌擊時變幻不定,薄如蟬翼,劈風無聲。段人龍明白,此人不時變換招數(shù),是有意隱瞞自己來歷的意思;然而這柄軟劍,卻暴露了家門,看來自己的判斷竟是絲毫不錯。當下也不揭穿,只是虛與委蛇,接招拆招,并不反擊。

攻了近三百招,只看到劍尖如影隨行,一直跟在段人龍身側(cè),卻無論如何剌不中他。黑衣人似乎體力不支,氣喘得粗起來,劍招也不如初時靈活有致。這時無心戀戰(zhàn),黑衣人虛晃一招,直剌段人龍面門,段人龍向后疾退數(shù)步,那人返身便躍出窗子,情急之下,竟把鏤花窗子撞個粉碎,把頭上的黑巾扯了下來,露出及腰頭發(fā),用帶子束在腦后。

黑衣人甩開長發(fā),向院墻飛身而上,忽覺身后一陣勁風襲來,不及躺閃,就被一件物事?lián)糁凶笮⊥取nD時只覺一陣巨痛,“嘭”地一聲從半空中摔了下來,手中軟劍被遠遠拋開。伏在地上,黑衣人這才看到段人龍手中剛剛拿著的金匣子落在身旁,便明白方才段人龍用這物打在了自己腿上。黑衣人看到段人龍已打開聽泉居小樓的房門,遠遠站在門前看著自己,也顧不及腿上的傷痛,看準長劍落的地方,微一用勁,身子滾到軟劍旁,伸手抓起長劍,用勁氣力向段人龍擲去。這一擲用上了十二分的氣力,來勢頗猛,段人龍側(cè)身躲開之際,黑衣人提氣躍過了院墻。

黑衣人一瘸一拐,輕功卻甚是了得,行動飛速,在如蛛網(wǎng)密布的商宅道路上來回穿行。段人龍不緊不慢,輕飄飄地跟在身后,保持著十幾丈的距離,既不遠也不近,明月如水的光華灑在二人身上,足下草木低迷。

約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黑衣人只覺得左腿越行越沉,巨痛不時襲上心頭。只能一咬牙,向商府后門奔去。碧竹林外,煙水茫茫,岸邊橫著一支竹筏,黑衣人不及思索,跳在筏上,手握竹蒿,將筏向湖心劃去。

回頭間,見段人龍立在岸邊,遠遠眺望,黑衣人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總算將他給擺脫掉了。伸手將束發(fā)的絲帶取下,長發(fā)垂在臉側(cè),在夜風中靜靜飄飛。忽然,聽到一陣水花輕濺的聲音,黑衣人猛然間轉(zhuǎn)頭,湖上一個黑影,如燕子般掠過水面,踏浪而來,足尖點出一小串細碎的浪花。黑衣人見狀吃了一驚,慢慢僵直了背,手中的竹蒿握得更緊,已忘了劃水。 #p#副標題#e#

“是‘乳燕低飛’,他竟是——神捕獵鷹!”面巾后傳出一聲低呼,音色卻是清脆。

話音未落,那影子已經(jīng)鬼魅一樣落到了黑衣人面前,一襲藍衫在風中飄拂,手中還握著方才黑衣人的那柄軟劍,面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黑衣人也不多話,揚手將手中竹蒿揮出,打向段人龍面門。段人龍?zhí)χ笨?,“啪”地將竹蒿砍去三分之一長。黑衣人愣了愣,手上加勁,竹蒿向藍衣人剌去,忽然覺得左腿疼痛襲來,“呀——”地叫了一聲,左膝已跪在竹筏之上,清涼的湖水頓時沾濕了衣衫。

“凝眉——”段人龍驚呼一聲,手中軟劍落在竹筏上,搶身來到黑衣人面前,伸手扶住了她。

“你……早就知道了?”黑衣人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段人龍,見到那細長眼睛中流露出的脈脈情誼,心中微微一顫。

將凝眉慢慢地扶起,她的長發(fā)拂在面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著他,段人龍緩緩點了點頭:“是我不好,傷著了你?!?/p>

伸手將面巾扯下,凝眉清麗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楚楚可憐,掙開段人龍扶著她的雙手,冷冷道:“你是名滿天下的神捕獵鷹!昨夜我在芙蓉金菊堂外時,你就已經(jīng)知道是我把官中的捕頭引來的,是不是?”

據(jù)說獵鷹并不是官衙中人,他十六七歲時曾在無意中破了一件轟動天下的大案,從此便經(jīng)常幫衙門追捕要犯。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和姓名,他自稱獵鷹,這名子便叫開了。獵鷹名滿天下的絕技中,就有方才施展的“乳燕低飛”,是以凝眉認出了他的身份。

“其實,就是因為巴陵城中屢有盜竊案發(fā)生,城中的捕頭束手無策,衙門里的許捕頭才托一個朋友請我來的?!倍稳她埧粗迹o靜地道:“之前你幾次做案,其實都被我看在眼里。雖然,你犯案的手法與獨腳大盜項襲非常相似,而且你用的是他的獨門兵器‘柔絲’軟劍,他本是窮兇疾惡之徒,本來不該不管。但你心地良善,專撿為富不仁之家下手,盜來的銀兩寶物都分發(fā)給了各地災民,俗話說盜亦有道,那些為富不仁之人,莫說是你,便是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所以并沒有刻意去追查此事,也沒有去追查你是誰。”

頓了頓,段人龍又道:“那時,我只知道,這個黑衣的飛賊,是來自商府,但萬萬沒想到;這個飛賊竟然是商府的小姐。直到遇見了商世伯,聽他講起了家中情形,我便猜到這個飛賊可能是你。之后見到你,留了心;那夜,你到王府去盜那只金匣子,之后放在了聽泉居,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

“這么說來,你救我爹爹,混入我家,都是有意的了?”凝眉手中竹蒿,被握得仿佛要裂開,發(fā)出聲響來。

“凝眉……”藍衫男子嘆了口氣,目光低垂,聲音柔和,“當時我是要離開巴陵城,在去信陽的路上,遇上了商世伯。商世伯還未回巴陵城里時,許捕頭已捎信給我,說是慶王府發(fā)生了大案,要我回來幫忙。就是因為慶王搬回此處,我才刻意離去,自然不愿回來。只是……若不破了此案,難保不連累了城中這些無辜的人,只好與商世伯一起回這里來?!?/p>

凝眉看著眼前男子,心中萌生的柔情已被震驚激得蕩然無存,此時怒氣正勝,脫口道:“你這個騙子!我爹爹還一廂情愿地要把……把我……許配于你,哪知……哪知你竟是這樣的心腸!”說著,淚水汪在眸中,強忍著不落下。

“我……無意騙你,凝眉……今日,我便是回家中去,向父親稟明要娶你。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回過家、沒有與我父親說過話了,是為了你,我才回去的……”段人龍有些激動地提高聲音,目光在月下益發(fā)顯得清澈見底。

腿上一軟,凝眉癱坐在竹筏上,默然不語——七歲時,她偷偷溜進消息洞中,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時的那種恐懼與無助;及無意間得以見到商府各種絕學秘籍時的欣喜;許多年后,當她與項襲說起這一切時,他眼眸中流露出的羨慕與興奮……這一切,此時都在眼前清晰閃現(xiàn)。

如果,沒有那個男人,現(xiàn)在的她,或許不是這個樣子吧?

獨腳大盜項襲,這個名子,是凝眉后來才聽說的。雖然,他為的,只不過是商府的錢財;然而,卻給她開啟了一扇通往江湖的門。傳言說項襲為人暴戾急燥、窮兇疾惡,然而他對凝眉卻是極和氣地,他教她走江湖的基礎;臨走時,把他視為寶物的柔絲劍贈與她。只說了:“我只想……”

從此,她的生活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盜與施成了生活的重心。如果說,初時偷學秘藉,只是少不更事的天真情懷,只為與父親嘔氣。那么現(xiàn)在的偷盜與施舍,就是她心靈的一種寄托。她喜歡看著那些災民、貧苦人對她近乎頂禮膜拜的崇敬;喜歡看著衙門里那一群飯桶尋不回失物、急得團團亂轉(zhuǎn)的窘迫……

父親把段人龍帶回來那天,她被罰寫百遍《女誡》,越想越氣憤惱怒,便譴開枇杷。趁著慶王府大宴賓客之時,在重重護衛(wèi)之中盜了那只金匣子。情急之下,她連里面裝了些什么都沒注意,便擇路而逃?;蛟S是心中難平的緣故,她第一次著了別人的道,被人將追蹤用的銀粉貼在了身上。當發(fā)現(xiàn)這些時,已經(jīng)到了商府門前,再去清理一路上的痕跡,卻也不太可能。于是挺而走險地,她將這物品放在了聽泉居,就算是那些官差找到了贓物,也可嫁禍于段人龍……

這一切,她以為萬無一失、天衣無縫的辦法,卻由于月夜與段龍的獨處,使她心生悔意。又一次冒著風險,把枇杷騙開,還設計讓她一夜之間無法回到琴音小筑。這時,她去了聽泉居,找藏起來的東西,無功而返。雖然有些詫異,卻以為是自己情急之下忘了放在哪里,其實沒想到是,她的計策,早已被人識破。

段人龍說,要娶她,那是他還不知道,害死他母親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吧!凝眉仿佛吸進了無數(shù)的寒氣,發(fā)起抖來。她二十年的生命之中,從未遇到過令她如此為難、如此柔腸百折的事情,一個弱女子,承負著太多恩怨情仇,又情何以堪?

“我是盜,你是捕,我們……應該是天生的仇敵才對。你抓我去見官吧!”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青年俊朗的面容,凝眉沉聲道。

搖了搖頭,段人龍屈腿低下身子,看著黑衣女郎蒼白的面色,堅定地道:“我不是捕,你也不是盜。凝眉,我父親明日就會請媒人、過大禮,你就是我段家的人,相信我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不再受到任何傷害?!?/p>

“明天?”呆呆笑著,仿佛聽著一個無比美麗的神話,凝眉道:“明天……你……是神捕獵鷹,我犯了王法,我不可能嫁給你……”

“我不是!”不等凝眉說完,段人龍搶道:“除了獵鷹這個身份,我還是慶王世子,慶王唯一的子嗣,我有這個能力去保護你……”

慶王世子!一些想不清楚的事情,頃刻間豁然開朗:為什么慶王要搬來并不繁華的巴陵小城居??;為什么慶王來了段人龍就要離開。

原來,令母親終生念念不忘、令段人龍無比憎恨的人,都是那個九重丹墀之下的肱股重臣、朝廷棟梁——慶王。

凝眉忽然明白了,她的母親為什么在嫁給父親之后,還念念不忘段人龍的父親。其實她想嫁的就是段人龍的父親——慶王。然而,江湖草莽與皇族貴戚本就不該相遇相守,相泃以濕、相濡以沫,卻也只能相忘于江湖。只是,這本該相忘的人,卻終生彼此衷情,一個為君抑郁而終、一個為卿舍卻繁華,驚鴻初見、衷情一生……

“你為什么,不穿白衣了?不是說,你的母親希望你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嗎?”不知為何,凝眉臉色木然,卻問出這樣一句話。段人龍臉色突變,沉著嗓音道:“因為那是恥辱的色彩。我母親喜歡我穿白衣,是因為父親喜歡白色。而父親喜歡白色,是因為他忘不了的女人名叫如雪——雪的顏色,是白的。母親不知道這些,她到死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凝眉猛地立起身子,狂笑起來,原本寂靜的天地間,響徹了她的笑聲:“我知道,你的母親,是先帝最小的姑姑,長亭大長公主。公主……原來,你的母親是……公主!怪不得、怪不得,我母親會那樣覺得配不上他心愛之人。段人龍,你告訴我,你可以娶一個仇人的女兒嗎?可以嗎?”盯著段人龍,凝眉帶著笑,表情無比凄楚,“告訴我,告訴我??!” #p#副標題#e#

段人龍驚呆了,身子僵直,呼吸變得越來越快,退后兩步,喃喃道:“不,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此時凝眉反而無比冷靜,一字一頓道:“我——的——母——親,名——叫——薛——如——雪?!?/p>

“不——”段人龍大叫一聲,仿佛不認識凝眉似的,猛烈地搖著頭,一步步后退。竹筏本就不大,這幾步后退,已到了邊緣,他卻絲毫不覺,腳步不停,向后退去。頓時仰面落在水中,濺起無數(shù)水花。

不等凝眉反應過來,只聽“嘭”地一聲,段人龍從水中如箭一般彈起,向空中直飛而起,沖到離水面二十余丈才停了下來,向下疾落。落了十幾丈,段人龍忽在空中轉(zhuǎn)身,落在水面之上馬上施展“乳燕低飛”向岸邊沖去,只是這時的水花踏得極大。水聲四起間,眨眼間已不見了段人龍的蹤跡。

中秋的月,明亮,大而圓白。這本該是個團圓的夜晚,夜空晴朗,沒有一絲浮云。然而巴陵城外,洞庭湖上,秋月玲瓏,天地間卻只剩黑衣女子單薄的身影。她的臉色無比慘白,嘴唇抖動,雙目無神。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苦笑著,笑意里卻又多了些自嘲與無奈,凝眉伸出手中的竹蒿劃水。因為被削去了一截,便側(cè)坐在竹筏之上,絲毫不理會浸濕衣衫的湖水。

慢慢地竹筏靠岸,凝眉站起身來走上岸,每一步都邁得十分吃力,加上腿上的傷痛,腰都有些傴僂。沒忘了拾起段人龍落在筏上的柔絲劍,輕輕地把劍裝回腰間?;蛟S,只有這柄沒有溫度的寒鐵,才從沒有改變過,從沒有令她有過絲毫惶惑和不安。

忽然,許多急促的腳步聲,直沖凝眉而來。微微皺了眉,凝眉在心里冷笑著,早該想到的,該來的終究躲不過。她不是許捕頭嘴里那個偷盜碎銀子的小賊,曾經(jīng),她一夜之間盜了巴陵城十八戶,皆是些珠寶紅貨,后來聽人說,那些東西折了金子,也值萬兩。按律,給她判的,當是斬立決。她只是個任性的孩子,不缺錢,把東西都悄悄找人折了銀子,十幾萬兩的銀子,單是送人就用了幾個月。聽項襲說,這個叫做劫富濟貧。

看來,今天她就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了。想到這里,不禁直起了身子,掠開頰邊碎發(fā),單等那些人來。

不出所料,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商府的后門被打開了,一群衙門里的捕快沖了出來,看到如此打扮的凝眉,倒是一愕,都站定了。

揚了揚眉,微微昂起頭,凝眉冷淡卻清晰的聲音響起:“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賊人?!?/p>

捕快們對視一眼,似乎難以相信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女子,竟是他們要找的飛賊。然而看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薄底快靴,長發(fā)在夜風中微微飄動,云破月來,那張蒼白的臉上,竟無一絲血色的樣子,心里又不禁惴惴,略一停頓,都舉起手中兵器,有的人手中是刀劍,有的則是鐐銬。

凝眉微微冷笑,似乎不屑一顧這些官府捕快,昂首望著空中明月。捕頭們原不認識這是商府的小姐,但看到她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又見過她飛檐走壁的身手,倒也有些疑惑她這樣束手就擒,莫不是有什么陰謀?

“你們在這干什么?”捕快們正躊躇間,一聲冷冷的聲音響起?;仡^只見段人龍不知何時從竹林中出來,站在捕快與商凝眉之間。

“世子,這……這個姑娘是……”許捕頭看到段人龍,忙搶身而上,背轉(zhuǎn)劍尖,卻不知怎么把方才凝眉的話說出口。

段人龍回頭注視凝眉,略一停頓,轉(zhuǎn)頭看著許捕頭道:“怎地如此無禮,這是世子妃?!?/p>

眾捕頭聽言,又是一楞,心道這是唱得哪一出,方才還是女賊,怎地就成了世子妃?他們昨晚見到飛賊入了商府,雖然搜查未果,卻暗地里加了小心,日夜都在商府周圍布了崗哨。今晚見兩個黑影在商府屋頂盤旋而過,便一路追蹤而來。只是功夫差得遠,沒有緊跟上段人龍與商凝眉。

看到捕頭們面面相覷,段人龍目光如電,掃視一周,正要開口,忽聽一陣冷笑襲來。

那聲聲冷笑,發(fā)自凝眉之口,帶著怨毒與諷剌,直能震撼天地似地,驚起竹林中無數(shù)棲息飛鳥。

“凝眉……”看到凝眉看著他,面帶嘲諷,冷笑聲聲時,段人龍不禁楞住。

“段人龍,你以為……我需要你的憐憫?”凝眉看著他,眼眸之中流露出極度傷感的情緒,話音卻冷得令人發(fā)抖,“你以為,你這么說就可以救得了我,就可以讓我對你一生感恩戴德?你錯了,我商凝眉不需要你的可憐!”

說著,凝眉手拂向腰間,那里有她的柔絲劍:“姓許的,兩年來,縣衙里的庫銀,是我取的,一共八千兩,都周濟了城外沒飯吃的農(nóng)人;城中的富戶,這兩年失竊的大宗銀子、珠寶,都為我商凝眉所取,有多少我心里也沒數(shù),但都替他們做了布施,積了陰騭。這事與我……與商家無半點瓜葛,也與……這位慶王世子沒任何關(guān)系。你們要捉我,就看有沒有這個本事了?!闭f著,右手“刷”地揮出,白光閃現(xiàn),一陣龍吟,正是凝眉抽出了柔絲劍。

捕頭們聽凝眉如此決絕,又將這兩年巴陵城中的大案說得清沮楚楚,不由得不信飛賊就是這個女子。只是方才段人龍已說明此女乃是世子妃,倒不好動手,只得一齊望著段人龍。

“你……這又何必……”段人龍看著凝眉,聲音有些顫抖。

冷冷笑著,黑衣女子臉上透出的表情是那般毅然絕然,與往日溫婉又愛垂首不語的她絲毫不同:“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總以為世間萬事都由你們做主。你要娶我,便能娶我;你把我扔在荒野之外,我便只能在那里默默等著你回心轉(zhuǎn)意?哼,今日,我偏要為我自己做主!”說著,手腕一轉(zhuǎn),宛了個劍花,剌向段人龍。

這一剌來勢頗猛,段人龍側(cè)身躲開,眼眸中閃現(xiàn)出難以致信的神色。凝眉見一剌不中,并不戀戰(zhàn),側(cè)身劃過段人龍身邊。她的腿上有傷,行動已減了靈巧,與初時從聽泉居飛身而出時速度慢了許多。

凝眉向著捕快們飛身而去,瞬間寒光四起,“砰砰磅磅”的兵器相交之聲不絕于耳。段人龍看到明月之下,黑影如電,在人群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忽然覺得心中一陣悲涼,他只是簡單的猶豫,就永遠地挫傷了她的情感,傷害了她的自尊,如她那般驕傲的女子,永遠離他而去了。

只聽捕快們尖聲呼喊,凝眉劍下已傷了幾個人,一瞬之下,她已收轉(zhuǎn)劍尖,飛身而去。捕快們大叫著追去,卻只能看到凝眉的身影漸行漸遠。

“不用追了,你們追不上她?!倍稳她埖穆曇粼谥窳种许懫?。

巴陵城持續(xù)兩年、并且驚動朝野的盜案,被慶王世子所破。傳言中,那個飛賊在夜半對王府下手時,被當場正法。當今天子龍顏大悅,賞賜世子黃金千兩,并任其為刑部侍郎,并準備將親妹頤陽公主許配于他。慶王世子上表婉言拒絕賞賜與官職,并表明自己與洞庭商氏女已有婚約在前。

此后,世子歸隱田園,杳無音信。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jié),洞庭湖畔的商氏舊宅外的竹林中,白衣男子臨湖而立,手中一管排簫,幽幽咽咽,吹著的還是那首《楚天遙》曲。

只是,天地間,只余他孤獨的身影——三年來,他遍訪天下,卻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中秋之夜失蹤的女子,似乎已經(jīng)絕望了,卻還是回到這竹林中,日日吹簫,仿佛為招喚她的歸來。

魂歸來兮歸路迢,行將遠兮關(guān)山長。

簫聲幽咽,還是敘述著那個驚鴻初見、衷情一生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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